時府是積善之家,尋常日子每逢月末,便在城中各商鋪處設有施粥棚點。


    今日時府壽宴,全城百姓都可以領一個雞蛋、一個饅頭、一碗清粥。


    時府是青崖城裏數一數二的富商大戶,門口賀壽賓客絡繹不絕。


    有誠心祝賀的,有上門看熱鬧的。


    巴結時府的小門小戶,聽聞要辦壽宴,連夜花大價錢雇織女刺繡了“百壽圖”。


    畢竟前些日子就有小道消息說那強悍的時越男,快要一病不起一命嗚呼了。


    可今日上門一看,人好好的。


    時娘穿了件絳紅錦緞,脖子上戴了一塊質地通透的羊脂玉佛,臉上略施粉黛,顯得精氣十足,整個人站那裏,溫婉大氣又精明強幹。


    女家主那通身氣度無可指摘,目光就落她身邊的女兒身上。


    女兒那架勢做派與她娘相差無幾,眉宇間更多了份矜持傲氣與恰到好處的張揚活力,就算商業對手看了,都不得不說生了個好女兒。


    一家四口,女人頂了整片天。


    那些嫉妒的人說牝雞司晨,也對時爹和時有鳳挑三揀四。


    這吃軟飯的小白臉變成了老白臉,也就那張臉能看了。


    至於時有鳳,來了半天還沒看到他影子。


    一看便是養的嬌氣不懂禮數的廢物。


    如今風氣,看人富不富裕,就看這個家養出的哥兒是什麽樣的。


    普通百姓家庭,即使是哥兒也會從小當勞動力來養,等成年後忽視孕痣,乍看和粗糙的男人也沒什麽兩樣,頂多骨架小五官秀氣些。


    富裕人家養出的哥兒,那便是身份財力的象征,越嬌氣越膚白貌美塗脂抹粉那就是家底越殷實。


    所以外界對時娘嬌養自家哥兒,沒什麽好印象。隻當她是爭強好勝,就連養哥兒都要和別人家比出個輸贏。


    等待開席的期間,幾個婦人打著眉眼官司。


    果真藏著嬌養在深閨,珍寶似的不肯輕易叫人看見,還真做著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美夢呢。


    據說養的比知府大人的千金還嬌氣漂亮,動不動就哭哭啼啼的小家子做派,完全就是當做爭寵爬床的棋子吧。


    什麽做鳳凰簡直癡人做夢,她家在青崖城再有錢有勢,那也是商籍,連進宮當太監都沒資格。


    人家眼光高膽子大啊,就連知府公子求娶的姻緣都拒絕了。


    幾位婦人眉眼來去正說著什麽,時家的老族長問時娘怎麽不見鳳哥兒。


    老族長一開口,水滴似的蕩開漣漪,周圍都安靜下來,看著時娘。


    族長掌握一族的宗法刑罰和賦稅,在青崖城更是以宗族為單位約束鄉民,族長的話比知縣還管用。


    除了這些亙古不變的認知習俗讓當地百姓遵從族長,對於這些大家族還有一個直觀的利益問題。


    青崖城屬於嶺南一片流放之地,當地治安混亂,綿延的青山土匪窩數不勝數。這些大宗族都會修建塢堡抵抗土匪的搶奪,甚至遇見戰亂期間,塢堡便是一族人的救命防線。


    尤其最近天下不太平,中原戰亂四起,雖然嶺南有瘧疾瘴氣防護,他們這邊又是出了名的窮荒之地,但難保戰火不會燒到他們這裏。


    此時族長發話,時娘即使擔心磕磕碰碰不願意兒子出來,但還是吩咐丫鬟去叫時有鳳出來請安。


    還特意囑咐身邊帶幾個手腳麻利有眼力見兒的小廝護著他。


    可丫鬟很快就返回來,支支吾吾的對時娘小聲道,“小少爺不見了。”


    時娘麵色不顯,心裏咯噔了下。


    一旁挨著近的時有歌也聽見了,眉頭蹙了蹙,內心嘀咕弟弟專門挑重要日子給爹娘麻煩。


    不知道娘都是強撐著精神招待賓客嗎,今天就該老老實實的待在府裏讓爹娘安心。


    時有歌知道弟弟看著乖巧安靜,其實心裏也孩子氣,整日關在府裏望著天,八成是今天賓客多混出府玩去了。


    “娘,您寬心,弟弟很快就回來的。”


    時有歌這般說著,知道她娘會派人出府找,自己便先穩住族長說些討巧又吉祥的話。


    周圍族人也都誇她聰明伶俐,笑聲融融顯得長輩慈愛。


    族長笑完還蹙眉問道,“你弟弟近來身體可有好些?”


    這時,突然一聲急促驚慌的聲音打破了“天倫之樂”的敘舊。


    “家主,不好了!”


    “小少爺他,他……”


    滿白一臉煞白跌跌撞撞穿過席間賓客,滿頭大汗,嘴巴哆嗦著毫無血色,一貫嬉笑的臉此時隻剩惶恐。


    時有歌麵色一緊,有個不好的猜測,趕緊扶住她娘。


    但時娘撇開她手,像是乏力提氣,反而有種顫顫大喝氣勢,“滿白,什麽事情慌裏慌張。”


    滿白噗通下跪,哭嚎道,“小少爺被一群山匪擄走了!”


    時娘眼前一黑。


    耳邊隻女兒驚嚇擔憂的喊著娘。


    周圍賓客一片嘩然。


    *


    “醒了醒了。”


    “新娘子要醒了。”


    “真漂亮啊。”


    “但也真愛哭啊,昏迷中還掉金豆豆。”


    “就是,木板都打濕了。”


    “他要是再不醒,咱們撒尿尿!滋醒他!”


    時有鳳頭暈目眩,耳邊是一群嬉鬧的野孩子聲,渾身散架似的灼痛無比,不待他混沌睜眼,滑至嘴角的溫熱液體含著疼痛的苦澀進了嘴巴。


    他心裏一驚,反應了片刻,是他自己的眼淚。


    後腦袋傳來一陣陣鈍痛,手腳和腰間被粗繩子勒得發痛,身下粗糙的木板硌的皮膚生疼,黑暗中,屋裏撲鼻的灰塵和腐爛的朽木氣息鑽入鼻尖,生出一股晦暗作嘔的氣息。


    時有鳳昏沉的腦袋一下就清醒了。


    他在首飾鋪子外被山匪騎馬綁架了。


    娘,他娘聽到這個消息要怎麽辦啊。


    今天是為他娘衝喜辦的壽宴,他實在不敢想他娘知道了是什麽情況。


    他後悔不該私自跑出來,姐姐要是知道他為哄她買首飾被綁了,姐姐一定又難受又愧疚自責。


    他就算不出門,也知道土匪無惡不作。


    他就要死了嗎,好好的衝喜壽宴,變成了白事忌日……


    一輩子都是個累贅,就連死法都要給家人蒙上陰翳。


    他往日也偷偷埋怨過家裏人看的太嚴,想要看看府外的日子,可現在全是懊悔害怕。


    “快看快看,新娘子哭的更猛了。”


    “這麽大了嘴裏還喊娘,真丟臉嘞。”


    嘰嘰喳喳的半大孩子野性未馴,笑嘻嘻捏著時有鳳的軟嫩臉頰,“別要娘了,給我們老大當媳婦兒。”


    “對,有了男人忘了娘。”


    時有鳳下意識喃喃,沒成想被孩子們聽了去。


    他一睜眼,光線模糊的破洞窗邊,五六個七八歲的孩子圍著他,嘰嘰喳喳指指點點,有的捏他臉,有的摸他鼻子,還有的捏他手腕戳他腰間。


    就像是一群山野的孩子撿到一塊美玉,探頭探腦的好奇翻來覆去的摸摸。


    “住手!”


    眼見有孩子要扯他腰帶,他嚇得忙哆嗦出聲。


    可七八歲的孩子完全不怕他,土匪窩裏的孩子什麽沒見過,這哥兒昏迷中都不忘記哭,軟軟白白的,誰會怕他。


    “我要看看你是不是比村裏牛寡婦還要白。不白不配給大當家做媳婦。”


    那孩子一臉渾圓曬的臉頰黝黑,腮幫子兩邊還有結痂的鼻涕,一雙手短粗黑乎乎的,看得時有鳳翻江倒海的反胃。


    “我既然要給你大當家做媳婦,你就不能碰我。”


    那孩子猶豫一瞬,然後不情不願的收回了手。


    時有鳳見搬出大當家,這孩子隻一絲敬畏,不由地想,會不會大當家是個好人,所以土匪窩裏的孩子都不怕他,會不會綁他隻圖錢財。


    可他這般想著,不遠處傳來了鞭炮和敲鑼打鼓聲,像是辦喜宴一樣熱鬧。


    孩子見時有鳳疑惑,笑嘻嘻道,“你就是新娘子。”


    時有鳳心涼了半截,陽光從屋頂破瓦落下一柱光線,五花大綁的時有鳳躺在破舊的床板上,淚痕未幹的眼角全是遮掩不住的惶恐焦急。


    “你放我出去,你要多少錢就給多少錢。”


    那孩子歪頭,“你們城裏少爺都這麽天真?”


    時有鳳一滯,惶惶不安的心退而求其次,“那誰告訴我大當家是什麽樣的人,我就給他一隻金釵。”


    這五六人孩子眼睛一亮。


    看著一身貴氣華光溢彩的時有鳳,紛紛爭先恐後的搶著說。


    “大當家能一夜七次!”


    “大當家有八個媳婦兒。”


    “大當家喜歡牛寡婦,天天夜裏鑽山洞學貓叫。”


    “大當家就喜歡城裏長得白的小少爺。”


    ……


    時有鳳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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