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禮。” 玄湛看也沒看她,踏出殿門來。 帝王的鑾駕早已備好,早在看著開殿門的時候,小福子就機靈的將禦輦上的軟墊換了一直在偏殿暖著的新的,皇帝陛下向來不畏寒,也沒有用手爐毛皮手套子的習慣,禦輦上就放置了一個小鎦金鶴擎博山爐,不冷不熱的正好合適。 “謝陛下。” “走吧。”淡淡的吩咐了一聲,皇帝陛下轉身就步向了一旁的禦輦。 “是。”皇後恭敬的應了,待皇帝陛下上了禦輦之後,她才在身旁姑姑的攙扶下上了她的鳳輦,輦中的暖意迎麵撲來,眼淚就那樣毫無預警的掉了下來。 她一慌,忙不迭的伸手掩了一下,才沒讓身旁的人發覺她這突然間的失態。 上了鳳輦,放下了遮風擋雪的簾子,放下手時,她已經是滿臉淚痕了。 這進了天家的女人,外人隻道是榮華富貴,風光無限,光宗耀祖,可是卻有誰知道這掉了多少血淚?受了多少寂寞?嚐了多少辛酸? 她身為一國之母,於風雪中久候自己的丈夫,凍僵了身子,凍麻了雙腿,可是別說一句關懷,一個笑臉,就是一句溫聲詢問都沒有,身為一個女人,這是何等可悲之事? 她跟他大婚至今十載啊,可是卻為何還是這般模樣? 她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的盼著那點希望,早間還以為終於盼到了,沒承想到底是自己的奢望,到底是一場空…… 她這一生,到如今除了這天下間女人最最尊榮的皇後之位,她還有什麽? 她求而不得,卻也不知道,讓她求而不得的那人也如她一般,心心念念的盼著那點稀薄的希望,可是卻也一樣是求而不得…… * “王大人,這陛下今日怎遲了?” 太和殿中久候多時的眾大臣隨著雷打不動的開宴時辰錯過而紛紛交頭接耳。 王輔臣依然是一副不慌不急老神在在的模樣,一張國字臉上不鹹不淡的頗有兩分皇帝陛下的神態,“不必著急,陛下自有分寸。” “可是這……今年安南和突厥使臣都是首次來朝參加這除夕國宴,陛下這般是不是……”禮部尚書於成忠不著痕跡的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兩國使臣,看著那臉色已經隱隱有變的兩人,他這眉頭就止不住的亂跳。 “給個下馬威未嚐不是好事。”王輔臣眉頭都沒動一下,依舊穩坐如山。 “下馬威是好事,可如若下的力道太大,這可就不是好事了。”於成忠憂心。 “那正好,我大胤的將士手早就癢了,撓撓也好。” 於成忠,“……” 這是皇帝陛下的肱骨之臣該說的話嗎?!王大人,您知道這樣拿軍國大事當兒戲,咱的皇帝陛下知道嗎?! 王輔臣是天子門生,這是舉朝皆知的。 這個王大人不結黨不營私,不納妾不娶小,不貪不汙,不喝不臭不嫖也不賭,沒有綿延成片的三親,沒有左牽右拽的六眷,幹淨得就跟聖人一樣,家中發妻還是一個參了雙腿的廢人,甚至年過三十仍然無一兒半女,王輔臣無怨無尤的守著她,疼得跟什麽一樣,每日不論朝務多忙,回家之後都會親自伺候妻子藥浴,值守之日,甚至還特地求了恩典,將妻子接在身邊看護,堪稱整個大胤朝的愛妻楷模!最重要的是,他對皇帝陛下忠心耿耿! 這樣一個天子門生,釘於朝堂之中,即便是張青榆這樣的兩朝老骨頭,也是如鯁在喉,不得安生。 “此事如若讓秦大人方大人知道,王大人,下官保證,他們會上您府門前嚎啕大哭。”於成忠不知是有些幸災樂禍還是有些無奈的搖搖頭道。 打仗啊,最想哭的就是刑部和戶部這兩個冤大頭了。 “陛下下旨,他們敢上太極殿前去哭嗎?”王輔臣不鹹不淡的瞅了於成忠一眼。 於成忠默了,“……” 王輔臣一抬頭,看著正在跟安南使臣說話的張青榆,他一看過去,張青榆也看了過來,兩人的視線一交鋒,王輔臣淡淡頷首,張青榆則眼底怒意一竄,轉瞬又消失,也微頷了頷首,即便他每次見著此人都恨不得將他剝皮拆骨,可是同朝為臣,表麵上的和氣卻依然是要維持的。 “陛下駕到!” “皇後駕到!” 太監的高聲吟喝聲一響,殿內的聲音驟停。 殿中的眾大臣和外藩使臣紛紛站立起身,躬身而立。 待到那身著袞服的帝後一前一後踏進殿來的時候,眾人皆跪而拜之。 “臣等恭迎聖駕,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玄湛緩抬了一些右手,“眾卿家免禮。”神態肅寧冷穆,絲毫不顯喜怒神色。第44章 一生所求,僅他而已 白日裏天清氣朗,到了傍晚,天還未黑盡,小雪飄飄灑灑的又飛了起來,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小雪就下成了鵝毛大雪。 “陛下……天寒,上輦吧。”皇後亦步亦趨的隨在一側,有些著急,但是卻也不敢貿然逾矩上前去攙扶。 玄湛一言不發的行於前方,腳步穩健,卻走得很慢,一步一步的將積雪踩碎,深及腳踝的大雪剛委頓於地,涼意甚重。 “陛下”皇後想勸,但是多年來第一次遇上這般情形,她反而有些手腳無措,慌亂不堪。 皇帝第一次沒有驅她離開,還允她跟了這麽長一段路,可是不知所為何事,她感覺陛下仿佛滿腹心事。 “全公公,你去勸一勸陛下吧,這天寒地凍的,要是傷了龍體可如何是好?”皇後無法,隻得拉了全安,低聲的吩咐他去勸解一下此般反常的皇帝陛下。 全安也焦頭難額,這麽多年來,自製力向來甚好的陛下今兒已經一再反常破例了,他哪裏敢去勸慰? “皇後娘娘,全安不過是一介奴才,哪裏敢逾矩?”全安苦笑,今兒下午在太極殿他能勸住盛怒中的陛下已經是難得至極,陛下現在這般,不喜不怒,他哪裏還能勸得聽?他又哪裏敢上前去勸? “可是你向來在陛下身邊說得上話……” “皇後。” 皇後還欲再言,卻突然被走至前麵的皇帝突然喚住。 皇後一驚,忙在原地福了福身,“臣妾在。” “退下吧。” 皇後臉色一變,咬了咬唇,臉色忽明忽暗,難看至極,可最終也隻得恭敬的行禮告退,“是……臣妾告退。” 今日是初一,更是大年初一,本是陛下臨幸正宮之日,可是…… 她知道的,早該知道的,又何必期盼呢?每一年不是都這般嗎? 她到底……還有什麽可期盼的? 皇後臉色蒼白,戀戀不舍的看了一眼依然背對著她的皇帝,默默的在姑姑的攙扶下離開了待皇後離開之後,玄湛仍然立在前方的禦道上,不知道在想什麽,一動不動的,修長挺拔的身形仿若被凍在了大雪飄忽的天地間一般。 全安心下一緊,到底還是忍不住走上前去,“陛下,這雪又大了,別凍壞了身子……” “全安。” “奴才在。” 玄湛望著黑壓壓的前方宮殿,幽幽道,“你說人活一世……到底所為哪般?” 全安聞言,微一怔,不知皇帝陛下為何會問得這般突兀,“陛下……” “朕很多時候都在想,朕當年如果沒有將他送走,今日是不是……就不是這般模樣了?” 如若當年他將他留在身邊,一點一點的讓他自己的心意,一點一點悄無聲息的讓他接受,今日又該是如何的局麵? 全安聽得有些不解,他知道陛下所說的那個‘他’所指的是何人,可是他不明白的是那句‘是不是就不是這般模樣’,今日是如何模樣?這不是好端端的嗎?江山社稷安定了,朝廷內外也肅清了,世子也安安穩穩的長大了,如見天下大定,百姓安居樂業,一切都好起來了,可怎麽聽陛下這語氣會這般失落難過? “陛下,奴才……不懂。” “朕不甘心你知道嗎?”玄湛自嘲一般的笑起來,說得心酸,又仿佛咬牙切齒一般,“全安啊,朕不甘心,朕不甘心……” 就算知道這樣的感情是背德不堪,有違倫常,就算知道這是為天下人所不齒,那又何如?他依然不甘! 那是他放在心底愛了這麽多年念了這麽多年的人兒啊,要他就這樣悄無聲息的放手,他如何能心甘? 他這一生唯一所求,僅他而已,為何竟會求不得? “陛下!”全安聽到這話,有些慌了! 跟著皇帝陛下這麽多年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反常,更別說還這般坦言心中真正的心思了! 世人都說帝王難測!那是因為你一旦將這個帝王了解得清清楚楚的時候,你這一輩子也就走到盡頭了!沒有任何一個帝王,會放任他的身邊有這樣一個對他了若指掌的人存在!那是對他的威脅!而身為帝王,這是致命的! 所以即使知道陛下有些醉了,但是全安也嚇得不輕。 “怎麽?朕連你都不能說嗎?”玄湛有些嘲弄的勾了勾唇角,唇邊的幅度那般苦澀,“朕身邊連一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全安,你覺得朕這個皇帝當得如何?” “陛下!奴才惶恐。”全安忙抬手扶住側身時腳下微一晃的皇帝陛下,戰戰兢兢的道。 玄湛隻是笑,又是嘲弄又是苦澀,掩在夜色中,讓人無從察覺,也隻有在這般暗無燭火之處,他才能在身邊還有人時露出這樣的神色。 “陛下,奴才去讓世子進宮陪陪您好嗎?” 他知道陛下今日反常是因世子而起,可是這般,他實在太過擔憂了。 “世子?”玄湛反問,“……慟兒?” “是啊,今兒是大年初一,世子難得回京,讓他進宮來陪您說說話可好?” 玄湛搖頭又點頭,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今夜他已經這般,定是不能見他,見了他還不知會失控成哪般模樣,他不想嚇著他,他也不願意嚇著他! 全安看著如此矛盾的皇帝陛下,心下悄悄的有了計較。 “陛下,時辰不早了,您又飲了酒,早些回太極殿歇著吧,別受了風寒傷了龍體。” 玄湛這次倒是沒有拒絕,緩緩的抬步向著太極殿行去,他不願讓全安攙扶,裹著偌大的披風,一步一步沉穩前行,就如同他這些年披荊斬棘,無論路途中有多少的困難與艱苦,他都這般穩穩的,一步一個腳印向著前行。 全安落後兩步,將自己的腰牌給了小福子,附耳在他耳邊悄聲吩咐他,“你即刻去王府請世子進宮。” “是,小的這就去。”小福子點點頭,接過腰牌,轉身就跑了。 全安看小福子跑遠,自己才轉身急急跟上前邊兒的皇帝陛下。 走回太極殿,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了,進了殿,被殿內的熱氣一熏,玄湛的頭越發的疼了,可是人卻意外的清醒。清醒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做點什麽來發泄心中那積壓的難耐苦痛。 全安見狀,忙吩咐了宮人備水伺候皇帝沐浴,太極殿中專門有一處體堂閣是皇帝陛下的浴房,是設在後殿右側的一處廡房,與寢殿相同。 玄湛不喜人近身伺候,沐浴時更是,全安備妥之後,就悄悄出門候在外間了。 除了身上裏衣,那掩在衣袍下略顯精瘦的身子毫無遮掩的袒露出來時,卻十分驚人,一身線條結實漂亮又精壯的身子看上去絲毫不顯骨柴,除了衣袍的玄湛看上去就如同一頭林中獵豹一般,勻稱又結實,一身精實的肌肉。竟一點也不似養尊處優在皇宮大苑的九五至尊,到像是常年征戰邊關的英勇武將。 他躍下一丈見方的浴池,一下水中,將整個人都沉入水底,半響都無動靜,一直憋到他胸痛難忍才豁然從水中竄出頭來,一時水花四濺。 他一向自製,今日卻難得放縱,反反複複這般起沉於池中。 這池中是活水,皇帝陛下在沐浴,隻要他未離開浴池,外間熱水的自然就不敢停歇,因此池中水一直都是熱的。 他泡在池中小半個時辰之後,終於從池中起了身。 聽到裏邊兒的動靜,全安才推門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