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淵一連請了十數個大夫都不能讓他冷靜下來,後來又隻得派人請了些和尚道士的來拿鬼做法,好做給段幹卓看。如此熱熱鬧鬧的鬧騰了一夜,直到淩晨段幹卓才不哭鬧了,將自己埋進被子裏睡了過去。湛淵怕他悶著,但更不敢給他掀,隻好由他這樣。府中人經此一鬧,都在心底恨上了這瘋子。當初段幹卓清醒時便總覺與湛淵是客居在這將軍府,所以輕易不敢勞動這府中的人,故與他們不熟,又因他頗受湛淵寵愛,早就受到了很多人的嫉恨。今夜再如此一鬧,眾人恨他的同時也都樂得等看他的下場。你瘋鬧一次還行,若日日這樣誰吃的消?等著吧,等大將軍厭煩了,有你這個瘋子好受的。塞外氣候嚴寒,呼嘯的寒風一夜接一夜地吹,將寒夜中的哀戚聲傳進了千家萬戶。久而久之,驃騎將軍府附近的人家就都知道了,大將軍府中住著一個瘋子。這瘋子見人就咬,碰到東西就摔。但至於他是如何來的,與大將軍是何幹係卻又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有人道,那瘋子於大將軍有過救命之恩,所以大將軍慈悲,憐憫他才將他收容;也有人道,那瘋子曾是將軍男寵,失寵後就瘋了,大將軍念往日情誼才未將他攆出去……不過都是些坊間傳言,不足為信也。段幹卓白日就亂摔亂打,夜裏就哭鬧不休。湛淵好脾氣地慣著他鬧,隻要他不自殘便從不阻攔。哪怕是日日被他踢打,湛淵也都毫無怨言地受著。因鎖鏈冰涼,夜裏段幹卓總暖不過身子來,再加上又怕他自殘,湛淵才大發慈悲地解了他腕上、頸上的鐐銬,隻拿了一串鈴鐺綁在了他的腳踝上。那日,解下一身束縛後的段幹卓欣喜不已,隻知道咧著嘴衝湛淵傻笑,還蹦蹦跳跳的聽腳上鈴鐺清脆的響聲。湛淵一開始也欣喜,以為他以後也能像今日這般對自己笑。可轉天段幹卓又換上了往日的瘋態,整日瘋瘋癲癲地哭鬧不休。湛淵不怕他瘋癲,隻怕他眼底徹底沒了自己。邊塞寒冬夜長日短,除了湛淵,沒人會在意一個瘋子的死活,故都覺得日子一日日地過得飛快。湛淵嘴上不說,心中愁緒卻日盛一日,他已越發拿不準把他變成這副樣子是對還是錯了。之前還好,段幹卓嘴中偶爾還能吐出幾個字來,對湛淵說的話還有所反應。可近來半個月他連一個字都沒說過,甚至傻得不知饑飽。一次湛淵不在,幾個侍婢使壞,一日沒給他吃的,他竟一人偷偷跑到廚房去將滿滿一麻袋生米給吃了一半。若不是湛淵發現得早,他能活活將自己撐死。那次湛淵發了一場大火,將府中大半侍仆打了個半死,又將十數人發配了奴藉。將軍府中剩下的人都敢恨不敢怒,暗自又把這筆賬記在了段幹卓身上。這幾天湛淵為哄他,給他買了許多小孩子愛的東西,倒使得他安靜了不少,每每坐在一旁哼哼唧唧地自己玩。湛淵聽了許多次,卻聽不懂他在哼唧些什麽。湛淵也試著想跟他說說話,他卻不搭理,什麽都聽不進去,之前還愛打湛淵,現在也不愛打他了。湛淵笑著想,現在自己於段幹卓而言,怕是跟桌子板凳的沒什麽分別,他脾氣上來了還能踢自己幾腳;他沒脾氣的時候,眼裏真是一點自己的影子都尋不到了。第69章 暮去朝來,寒往則暑至。塞外雖苦寒時候多,到了夏日卻同中原一般炎炎。尤其是這處春季短的緣故,難免給人一種昨日剛脫了皮子棉襖今日就恨不得光著膀子上街的錯覺。自湖水融冰以來,湛淵在軍中待的日子多了,常常一連兩日不回府,就算回來也是挑著深夜。倒不是軍務繁忙,隻是湛淵越來越見不得那人那副癡傻的樣子了,見著心裏就難言的難受;可不見,心中又是忍耐不住的思念。所以湛淵隻能深夜偷偷潛回去,看看他安靜的睡顏以解思念之苦。一日,湛淵早早料理完了軍務回府拿幾件薄衣。又在廊道中徘徊,糾結著要不要進去見見他。見了又能怎樣?他哪裏還認得自己?哪裏會給自己好臉色瞧?隻會讓自己更難受罷了,湛淵苦笑。想罷就住了進房的步子,轉而往回走,無意中閑步到了後院,湛淵一抬眼被眼前的一樹綠葉驚豔了。去年還半死的那棵桃樹早已生機盎然,綠葉一片掩著一片,簇成了團。湛淵不由自主地向跟前走了兩步。看守桃樹的老仆忙迎了過來。“這……桃樹活了?”湛淵仰頭望著不可思議地喃喃道。“是是。”老仆急著邀功,語氣裏滿是賣弄,“老奴過冬的時候給它包了幾層草席,沒想到開春就活了。不久前還開花來著,開了一樹!可好看了,粉嫩嫩的,跟天上的彩霞似的,老奴這一輩子可頭遭見到,府裏的人也都天天來看,還有府外的人聽說了也都想看個熱鬧,但進不來府,就趴在咱府的牆頭上往裏望……大將軍最近軍務忙,不常在府,沒見到,可惜了……”湛淵由此想到那人,不由心生愧疚,“他見到了嗎?”他若看到就好……他若看到了,該是很歡喜吧?“他?”老仆略一思量就明白過來,後背立馬爬滿了冷汗,哪裏敢講實話?那老奴揩了揩脖子上的冷汗撒謊道:“大將軍可是指……那位先生?他也沒見到,他不愛來這裏……老奴好久沒見到他了。”實情是段幹卓特別愛來這,尤其是當湛淵不在府中時,沒人管他他便日夜待在這,夜裏蜷縮在樹下帶著寒氣入睡。每每都是一探聽到湛淵要回府的消息,眾仆人才著急忙慌地將他弄回去,做出一副好生照料他的樣兒來。平常連熱乎飯都不給他,隻給他些殘羹冷炙罷了。反正他連話都不會講,哪裏又會告狀呢?那瘋東西愛來就來,這老仆本也不願意搭理他。可沒想到這棵樹竟然活了,還開了花,一朵,兩朵,三朵……不久就開了滿樹。隨著來觀賞這花的人越來越多,這老仆心中好不得意,更是日日好生照料著這花,絲毫不敢怠慢,想著若是大將軍看到了說不定會有賞。可沒想到湛淵沒來,那個瘋子倒是日日來,見到開花了就天天“咯咯”笑著圍著樹團團瘋跑。這老仆實在也是護花心切,雖然段幹卓未碰落一片花瓣,更未摘過一朵花,但這老仆就是信不過他。一聽到那鈴鐺響心中就發恨,本還不敢對他做什麽。但來看花的仆人們看到段幹卓就沒好氣,覺得掃了賞花的心情,連連慫恿這老仆攆他走。被慫恿的次數多了,這老仆膽子也漸大了起來,想眾人說的沒錯,大將軍近來都不太愛理他了,自己還這麽顧忌做什麽?不過就是個瘋子罷了。再說了,欺負他的又不是自己一個。所以段幹卓再來,那老仆就拿石子丟他攆他。段幹卓也被他惹毛過,想撲上去咬。但老仆早有防備,抓起藏在樹旁的長竹竿就戳他,這也是跟著其他的下人學的,這招管用,既能讓他近不了身,又能讓他知道疼,還不易在他身上留下痕跡,不會被大將軍察覺。段幹卓果然讓他戳的連連敗退,窩著脖子眼珠子胡亂覷著走了。眾人一片叫好聲,得此勝績那老仆心中更為得意,那瘋子再敢來就用這法子對付他。那瘋子倒也固執,竟還是日日的來,不過也長了點記性,不敢近前了,隻遠遠地躲在廊柱後麵看。聽他說了段幹卓也沒見到,湛淵心中更為難過。看湛淵臉色變得不好,那老仆越發心虛,忙又指著桃樹給湛淵看,“對了,桃樹上結果了,大將軍您快瞧瞧。我數過幾遭,一共一十九個果呢。老奴覺著,再過個把月就能吃了。”湛淵聽罷湊近了看,果見幾片葉子下有個杏般大的青桃,帶了淡淡的絨毛。湛淵心喜,想帶段幹卓來看看,正想著,聽到一陣急促的鈴鐺響。一回頭,見段幹卓半隱在柱子後瞪大了眼珠子往這邊張望。他身上隻著一件單衣,衣帶也係得一塌糊塗,發髻半散,嘴巴微撅著,嘴角還沾了點汙濁。湛淵淺笑著衝他招了招手,想幫他擦擦嘴,再與他一同看桃子。段幹卓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試探著往這邊走了兩步,見那老仆沒趕他,這才大步子歡喜的跑了過來。湛淵向他伸出了一隻手。但段幹卓經過他身邊時都沒瞧他一眼,徑自“嗖”地一聲躥上了樹。那老仆看到被他踩落的樹葉樹枝心疼得不行,“哎喲!”輕叫了一聲,“大將軍,您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