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多月過去了,瀅馨的情緒還是不夠穩定,我還是提供不出有效的幫助。一天晚飯後,瀅馨悶不作聲地坐在床邊出神,從來都是挺拔的身子佝僂著,好像頭頂壓了什麽重物。


    她這樣的狀態,我還是頭次見到。我問她是不是哪兒不舒服,她搖搖頭也不回話。我坐到她的旁邊,握住她的一隻手。她的手很涼,好像是沒有血液流過的幹木板,對我的握也給不出反應。


    我燒了水,把洗腳盆端到她的腳下,讓她泡泡腳,她照做了。當我把泡腳水潑到院子裏,回到床邊時,還不等我坐下,她輕聲說:


    “玉潔姐,我把陳東升拒絕了。”


    “什麽?”我一驚,硬挺挺站住。


    “我不能害了他。”


    原來晚飯後,陳東升向瀅馨說出了“我喜歡你”,並要與瀅馨明確對象關係。地點在離飯棚,三十多米遠的一棵大樹下。


    “我太自私了,我隻考慮我自己,我隻顧自己的喜歡,我就是把他往火坑裏拖。”這話還沒說完,淚珠就成串地落下來,就像不小的雨中,從屋簷處滴落下來的成串的水珠那樣。


    但她沒有發出哭泣聲,能聽到的是胸口處,悶聲的咕咕和喉嚨口的導咽。


    我還從沒見過誰,一下流出這麽多的淚。但我知道,這些淚在她的身體裏,淤積了很久,是她幾個月來所有活性部分的集匯,成分不僅僅是水和鹽,更主要的是凝得發粘的心血、被煉化的骨肉,以及掙紮著的思想和深深的自責。


    她就任憑淚珠成串地掉,也不抬手擦,衣襟和褲子都打濕了。我拿來毛巾給她擦,她仍然那個姿勢,好像沒有感覺到我在做什麽。


    複雜的心情,擾得我拿不準該說些什麽。但我堅定了一點:任由她哭,哭多久我都陪著,一句都不勸。


    從未成年就開始的經曆——那些過分傷神碎心的經曆,使我過早地懂得了眼淚是為什麽準備的。眼淚是為解除痛苦準備的。當你背上痛苦後,卸下痛苦的唯一辦法就是流淚。淚流幹了,痛苦也就卸下了。


    現在,瀅馨這場哭,隻是一個開始,後麵還不知會有多少場哭等著她。她的痛苦不會被一場哭了斷,還得延續下去,並無法甩掉地撕咬她的心。


    陳東升明顯瘦了下來,臉上的笑容也退去了一些,但勞動的幹勁一點沒有減弱。


    全點的知青都知道了瀅馨對陳東升的決絕,在讚同瀅馨的同時,也同情著陳東升。地裏幹活時,大家都不再隨便開玩笑,跟著悶頭在前麵幹的陳東升,認真地幹好手裏的活。


    這時,我不敢多去看瀅馨。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情,幹擾了我的眼睛,我總能看到麵朝紅土勞作的瀅馨,悄悄把眼淚滴進土裏。


    挺直了身子稍做歇息的瀅馨,我也不敢多去看,因為她看向陳東升的眼神,給我的心扯拽出來的疼,使我喘氣都變得困難。


    說不清是那個生產隊幹部,把陳東升與瀅馨的事,反映到了公社。從來到隊裏摸情況的公社幹部的嘴裏聽得出來,向上麵反映的話裏,有很多誇大和中傷的成分。


    那天,我們正在地裏忙著,生產隊裏一個跑腿的人,來叫陳東升,說公社下來幹部了,讓他去生產隊裏說話。又叫了秦豫姐,說指示她陪著陳東升去。


    陳東升和秦豫姐跟那人走後,立在原地的瀅馨目光呆滯,已經有了層淺黑的臉,看上去卻很蒼白。


    我馬上過去,跟她靠在一起。她低聲說,我把他影響了,我害了他,我得去找公社下來的人坦白,是我害了他。我說你別往不好處想,他隻是過去說說話,不會有太大的事。


    她似乎沒有聽進去我的話,接著低聲說,我太自私了,不顧影響到他,我知道他會被上麵找去的,可這跟他有什麽關係呢,都是我造成的。我得去找公社下來的人,把這事情說清楚。


    我用一隻胳膊緊緊攬住她,說你平靜平靜,想點別的,想想四嫂嫂家的小雞就要孵出來了,到時候四嫂嫂會一窩端到咱們的院裏,讓咱倆挨隻托在手裏摸。


    其實,我們都知道陳東升躲不過公社這一關,隻是都心照不宣。由於陳東升的家庭倍受矚目,所以公社那邊對他的一舉一動,都有留意。


    陳東升剛來時,就引起了公社領導們的注意,他們都看好了這個家庭紅得發紫的青年。陳東升的學識和沉穩的性格,也贏得了公社領導們的認可,也都首肯他是個值得培養的好苗子。


    原本計劃讓陳東升在村子裏鍛煉一年後,就上調到公社工作。但是一年後,兩位都看好陳東升的公社主要領導,鬧出了矛盾,而且誰都不肯後讓一步,明裏暗裏地針尖對麥芒。


    這自然就演變成:你的提議我全反對的局麵。所以,當一位領導提到陳東升該調來公社時,另一位領導開口就是否決。就這樣,陳東升的事被懸起來了。但是陳東升畢竟具備可用的價值,公社那邊對他的注意力沒有放鬆。


    那天晚飯後,秦豫姐叫我跟她到村子邊轉轉,她有話對我說。晚上靜悄悄的村子邊,我倆慢慢走著,秦豫姐把她陪陳東升,去見公社來人的過程,講給了我。


    秦豫姐說,我被叫去就是陪綁,公社來的人想讓我這女知青的小頭目,也見識見識他的威風。當然,從管製女知青這方麵講,公社這位認為我有責任,嚴厲地批評了我,說我喪失了警惕性,沒能及時發現新的動態,更沒能阻止住資產階級的小姐發起的進攻。責令我好好反省。


    當公社來的這位,把他掌握的所謂情況和盤托出後,衝著陳東升吼道,你被資產階級小姐唐瀅馨的糖衣炮彈,打得很重,你已經向資產階級小姐唐瀅馨,全麵投降,你正在危險的斜坡上下滑。


    陳東升辯解稱,沒有誰向我打糖衣炮彈,我也沒向任何人投降,我更沒在危險的斜坡上。唐瀅馨是個吃苦耐勞、生產上有成績的女知青,在勞動中努力改造自己,她的身上早就沒有了資產階級的色彩,她與任何一個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的女知青一樣。


    公社這位拍桌子叫陳東升放明白點,說你信口開河是要負責任的。但是公社這位沒有鎮住陳東升,陳東升反倒挺著胸脯說:


    我自己的事,我當然最清楚。我是通過勞動對唐瀅馨產生的好感,後來發展成喜歡,對她有了感情。是我主動向唐瀅馨提出搞對象的,但她拒絕了我。你們聽到的唐瀅馨如何向我發起了進攻,都是假話。


    公社這位發了火,說陳東升偏向資產階級,為資產階級開脫,給資產階級打掩護。這充分說明你陳東升喪失了階級立場,被資產階級的狐狸精迷了心竅。


    陳東升答,我的階級立場是堅定的,我說的都是實際情況,我能夠為我做的事負責。


    公社這位再次拍了桌子警告陳東升,必須懸崖勒馬,必須深刻檢討、深刻反省,找回自己的階級立場,重新端正革命態度。勒令陳東升,今後不許再走近唐瀅馨半步,否則你就是在公然背叛你的階級,後果非常嚴重。


    我明白,秦豫姐並非隻想讓我知道,陳東升的敢擔事和壓不倒的男子漢氣概,也是想通過我,把陳東升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事,透漏給瀅馨。她不好直接去跟瀅馨說,但是又不能不讓瀅馨知道。


    這當然是秦豫姐的自作主張,陳東升不會知曉。


    我回到土坯房後,迫不及待地把陳東升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情況,說給了瀅馨。瀅馨專心聽完後,閃著亮光的眼睛裏,出現了充實的神情。


    她走到窗前向窗外看,我不知到她能看到什麽,但我能感覺得到,在夜的那一邊,陳東升正穿過夜幕,向她的心裏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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