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也是夜裏的一場大雨,把青年渠衝塌幾處。大致就是今年被衝塌的那些渠段。


    隔天,各青年點就組織青年前來會戰了。大家大幹了五天,把衝垮的渠段搶修完。


    回來後,我發現瀅馨變得開朗了,還以為是大隊人馬一起會戰的環境和氣氛,讓她苦悶的心敞開了。


    第二天,吃完晚飯回到土坯房裏,瀅馨突然對我說,她喜歡上了三隊點上的一個青年。


    “他跟咱倆是同一類人,地主家庭出身。玉潔姐,我倆已經偷偷確立了對象關係。”


    我下了一跳,接著這個青年的相貌,出現在我的腦海裏。他叫徐井源,有一次我與點裏的兩個女青年,給三隊送蔬菜種子和幾件農具時,見過他一麵,但沒有說話。


    那次是我與他的第一次見麵,但我早就知道三隊的青年點裏,有個叫徐井源的人,因為我們都有黑五類狗崽子的身份,所以有人說到他時,我就記住了徐井源這個名字。


    那天,我們把種子送到後,點長喊了聲“徐井源”,一個正與社員修鐵犁的青年過來,點長讓他把分出一半的種子送到生產隊去。這樣,我就把徐井源的名字,落到了具體人的頭上。


    徐井源中等個兒偏瘦,臉比一般的男人要白,五官很端正,一雙憂鬱的眼睛不大不小。無論誰對他一打眼,都會感到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


    我想起來了,大概是會戰的第二天,我與瀅馨坐在女子突擊隊的工地渠上,吃午飯時,看到一個青年端著碗,走到離我倆三十多米的地方蹲下來吃。


    當時,我看著他好像在哪兒見過,但他戴的草帽壓得有些低,臉又在陰影裏看太看清,就沒太理忽。


    我能保證,我看到了瀅馨向他那邊微笑了下,他好像也回了個微笑。我以為這隻是對工地上剛認識的人,打著招呼。


    我又想到那幾天的晚上,瀅馨總是回來得有些晚,我以為她是去別的棚子裏,與新結識的女知青閑聊去了。


    每次會戰時,人們都把勁用到搶修上,對出身的問題並不太在意,所以瀅馨到別的女知青那裏去閑聊,也是正常的事。


    那次搶修給我額外安排了一個活——統計用石量。所以我每天收工後,還要在本子上寫寫算算,真沒有去注意誰的功夫。


    我心裏對瀅馨和徐井源的事,還別扭著呢,瀅馨已經背著人,偷偷去三隊與徐井源見麵。我不好說什麽,也就由著瀅馨的意願。


    去三隊見麵,是瀅馨和徐井源商量出來的最好的辦法,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在三隊的知情中,隻有徐井源一個出身不好的人。按照這個地區的規定,徐井源不能跟知青們住在一起,也得單獨住。


    但是知青到來那年,三隊沒有多餘的房子,三隊的生產隊長又是比較大咧的人,認為男知青的德行都相差不多,不會發生誰汙染了誰的事情,就讓徐井源暫時與男知青住在一起,單住的事以後再說。


    這一“暫時”就是幾年過去,大家把這事似乎都給忘了,也都習慣了。


    但是,徐井源不能不小心,他這種出身的人,如果有幾次半夜才回點裏睡覺,肯定會引起別人的警覺。


    倆人無論誰去見誰,往返的山路都是三十多裏。徐井源要是來見瀅馨,話還沒說熱乎,就得急著返回,否則就得趟大半夜。


    瀅馨與我單住,我又是能給她嚴守秘密的人,隻要她在出村回村時隱蔽得好,多晚回來都不會被外人知道。


    從第一次去三隊開始,瀅馨每隔一天,都在天全黑下來後,偷偷出門,往返三十多裏的山路,去與徐井源相會。每次都得後半夜回來。白天勞動一天,晚上還要趕這麽遠的山路,瀅馨竟然沒有過“苦不堪言”的話。


    瀅馨的精神狀態很不錯,經常在我麵前表現出,神清氣爽的樣子。我知道,壓在她心裏的沉重包袱,正在慢慢往下卸,她也在自以為拯救陳東升的努力中,得到了滿足。


    我察覺得出,陳東升發現了瀅馨的變化,但他還弄不明白,這變化中隱含著什麽。在地裏幹活時,瀅馨總是愧疚地看著在前麵悶頭幹活兒的陳東升。


    每到這時,我都馬上掉過眼去,多一會兒都不敢挺。因為我心裏的酸疼已經攪起來,視線收晚了,恐怕會被攪得幹不下去活兒。


    用整顆心喜歡,並喜歡到深入骨髓的人,能忘掉嗎?不可能。不管采用多過火、多慘烈的辦法,都無濟於事。


    雖說瀅馨頻繁地與徐井源相會,但她對陳東升的喜歡絲毫未減,這我很容易感受得到。或者說,她之所以與徐井源頻繁相會,很大程度上是要借此來減輕對陳東升的眷念之苦。


    瀅馨總在不經意間,提到陳東升,但她很快就會收口,並找不相幹的話來自我打岔。她是怕我順著她剛提到的陳東升往下說,那她的心就會遭到淩遲。相對無語後,瀅馨會站到窗口前向外看。我感覺得到,陳東升正在她的眼睛裏出現。


    “得讓陳東升知道,知道得越早越好。”瀅馨幾次向我這樣袒露。可她又怕陳東升知道。她的這份怕,直抵心的最深處。


    她在低頭沉思中,冷不防自言自語到,“陳東升就要知道了”時,那敷了層淺黑的臉,又會變得蒼白。從隨後歎出的長氣裏,我聽得出她胸腔間突起的擠壓。


    “可不知道怎麽行呢,不能瞞著他呀,那不成故意欺騙了嗎。”她的自言自語聲,不自覺地提高了。


    我說順其自然吧,會知道的,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她抬起臉看我,目光中有默認,也有讓人不忍直視的茫然。


    隔一天來一次的夜晚相會,持續了一個月有餘。雖然瀅馨跟我簡單描述過,可我還是不能通過想象來體驗出,往返三十多裏山路的艱難與勞苦。


    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在夜晚的山野裏獨自行走,即便她扛得住體力的消耗,可她靠什麽撐起了膽量?盡管生活已經把我們磨煉成粗糲心大的人,不再有一點嬌弱,可女人天性中的畏縮,怎麽會連根拔除。


    我對瀅馨的擔心,始終沒有放下過。她每次去翻山越嶺,我都躺在黑暗中的床上等她回來。有時白天的活兒太累,在床上躺著躺著就迷糊過去,做些雜亂無章的夢,很快就把我給攪醒。


    她對我每次都等她回來,有些生氣,說你何苦要熬著呢,我又不會出事,也不會丟在山裏回不了;每天幹活兒那麽累,不早早睡反倒躺著睜眼熬時間,這是把身體不當事呀。


    我說我不等你誰給你開門,你睡在屋簷下?我給你留門嗎?我可不敢不插門就睡,我怕睡著了被餓狼叼走,像祥林嫂的阿毛那樣遭慘。


    由於瀅馨和徐井源,都做到了小心謹慎,接連相會了二十幾次,仍未被人察覺到。


    那天,下了一夜的小雨,天亮後還在下,生產隊全體歇工。吃完早飯回來瀅馨對我說,她得馬上去三隊會徐井源。我說正下著雨,山路不好走,而且還是白天,容易被人發現,別去了。


    她說晚上就更不好走了,所以隻能白天去。今天是相會的日子,如果她白天不去,等到了晚上,徐井源會認為山路不好走,所以她沒法趕去。那麽徐井源肯定會往這裏來。


    如果他大半夜一身泥水地回到點裏,肯定會惹出麻煩。


    瀅馨說,午飯時就說我早上吃多了不餓,晚飯前我一定趕回來。說完,打著油紙傘去了。


    倒也真在晚飯前,一身泥水地趕了回來。但是都沒有想到,倆人唯一的一次白天相會,而且還是在雨天,竟然被三隊裏的人窺視到。


    很快,徐井源跟唐瀅馨,大白天在三隊山上的一個破草棚裏搞鬼事的流言,傳遍遠近的青年點。


    倆人都搞不明白是怎麽被窺視到的,當時倆人都絲毫沒有發覺到周圍,有什麽不對頭。


    瀅馨認為,窺視到的人是三隊知青的可能性大,因為三隊的本地社員,幾乎沒有認識她的。能把她的人和名對上的,應該隻有三隊的知青。


    這事可不得了,因為在有覺悟的人看來,這可不單單是作風問題:看清楚,這是一對兒啥子鬼男女,一個地主的狗崽子,一個資本家的狐狸精,黑上加黑,誰敢說倆人勾搭在一起,沒有反革命的密謀。


    問題的關鍵在於,有覺悟的人比比皆是,麵對這個階級鬥爭新動向,怎能不將階級鬥爭這根弦繃緊。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關係到紅旗落地,人頭落地。


    瀅馨和我,都感到了緊張起來的氣氛。公社很快就警覺了起來,於是三隊那個大咧的生產隊長,被公社急叫過去,挨了頓嚴厲的敲打。接著公社向大咧咧的生產隊長做出初步指示:對徐井源進行監視,限製他的活動。


    瀅馨也被我們生產隊警告,生產隊長還勒令瀅馨,不管出於什麽樣的理由,都不許離開生產隊範圍。


    兩個生產隊的頭頭腦腦,都沒有想到,瀅馨去三隊均在夜晚。他們也不會相信,一個姑娘敢獨自在三十多裏的山路上往返,也沒有弄清楚,倆人被窺視到的那個白天,隻不過是特例。


    所以,生產隊長勒令瀅馨“不許離開生產隊範圍”,隻能是指白天的時間。當天晚上,沒有被防範的瀅馨,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去了三隊。


    瀅馨的“傷風敗俗”,在社員中引起很大的反響。上工下工的路上,遠遠近近的社員們,爭相把鄙視的目光投到瀅馨的身上。


    知青們都看得出陳東升的痛苦與低沉,但是大家都認為自己無能為力。陳東升幹的活兒更多了,逆光中,看得到他身上白色的鹽堿,成片地掉。


    他偶爾看向瀅馨的眼神,雖然隱伏著痛惜的無奈,但深情還是一如既往。感覺得到他對瀅馨的感情,根本不會有動搖的餘地。


    我相信他能理解瀅馨,他不會恨瀅馨,他比誰都清楚,瀅馨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為了他,舍棄著自己。


    陳東升幹完自己的活後,還照樣幫著大家,也仍舊不落下我和瀅馨。但是瀅馨,已經不敢再看眼前的陳東升。正麵不敢,背身也不敢。


    她的舉動,就是在反映她這樣的心聲:我對你犯下的罪,即使用皮鞭抽碎我的心,也贖不上。


    這時候,我卻要在心裏狠狠地恨瀅馨:你不是就想有這樣的結果嗎,你的目的達到了,你的自以為是做足了,但是尖刀正一次次刺穿你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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