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瀛的嘴唇動了動,輕吐出聲:“祖母。”“好、好,回來就好,這二十年你受苦了,以後讓你父皇母後加倍補償給你,起來吧,別一直跪著了。”雲氏猶在冷笑,與溫瀛說完話,太後看向她,神色平淡但並無憤怒,盯著她打量。雲氏挑釁一般回視過去,太後看著她,不由想起當年那嬌滴滴如花骨朵一樣鮮活的姑娘,那時候別說皇帝喜歡,她自己也喜歡雲氏這個大咧咧又愛笑的準媳婦。奈何世事弄人,她最終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太後的眼神裏多了絲悲憫,與她道:“於大義上,皇帝他確實欠了你們鎮北侯府的,但這些年他也盡力補償了,幫你們平反,還了爵位,善待那些還幸存著的侯府女眷,當然,鎮北侯府幾十條人命,這樣的補償,的確遠遠不夠。”“於私情上,當初我知道皇帝心裏有你,在鎮北侯府出事後,命人帶了懿旨去,想將你接出來,哪怕做不了正妃,也能幫他留住你,是你自己等不及先跑了,這事隻能算是陰差陽錯。”“之後的事情,你遭受的那些苦難,你怨你恨都是應該的,可落到這一步,很大一部分是你自己的責任,無論你拋夫棄子試圖回京,是為了榮華富貴,又或隻是為了皇帝這個人,你都做錯了,至少你對不起那位在你最無助時收留你、幫助過你的溫獵戶。”“你做得最錯的,就是將兩個孩子換了,這些陳年舊事中,最最無辜的就是這兩個孩子,他們不該成為你報複人的犧牲品。”“皇帝對不起你,可他也幫你養了二十年的兒子,你的孩子錦衣玉食的長大,皇帝的兒子卻過得顛沛流離,父子相見不相認,二十年,你的確報複成功了。”“祈宴是我最疼愛的孫子,如今知道他不是我親孫子,但他是我親手帶大的,我也還是疼他,我不可能對他說翻臉就翻臉,可我也不能不顧念我自個的親孫子,所以我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待他。”“我對你的怨氣,不比皇帝皇後少,可我再與你計較這些,也已毫無意義。”“到了今時今日,你再這樣一昧糾纏於仇恨中,隻會顯得你過於可憐又可恨,不如放過自己吧。”雲氏大瞪著眼睛,嘴唇抖索,嘶啞著嗓子還欲爭辯,對上太後平靜無波瀾的目光,竟是一個字都再說不出,終於徹底崩潰,失聲痛哭。太後叫來人,將之先押下去。沈氏陡然拔高聲音,厲聲道:“她犯的是誅九族的大罪!她必須死!她這個鳩占鵲巢的兒子也必須死!”她一隻手指向淩祈宴,怒視太後,恨不能現在就將這倆人一起拖下去淩遲。淩祈宴低著頭,一聲不吭,叫人看不清楚他臉上表情。太後沒有看他,也沒有理皇後,隻問皇帝:“這事你打算怎麽處置?要鬧得滿朝文武皆知嗎?”皇帝鐵青著臉,說不出話來,自然是不想的,他最是好麵子,若是被人知道他跟個傻子一樣,被個女人愚弄,白替人養了二十年兒子,他的老臉就徹底丟幹淨了。這是他不能忍受的。太後猜到他心中所想,又吩咐人,將淩祈宴也先帶下去。“母後!”沈氏氣紅了眼,不管不顧地質問起太後,“你到現在還要護著那個野種不成?你別忘了站在你麵前的這個才是你親孫子!”太後依舊沒理她,與皇帝道:“祈宴先帶下去,你叫人找處宮殿暫且拘著他,等想好這事要怎麽了結再做決定,我也不將他帶去寧壽宮了,免得被人說我偏袒他。”皇帝神色冷硬地點頭。沈氏氣急敗壞:“還等什麽等!他必須死!一杯毒酒直接解決就是!!”淩祈宴已走出大殿門,背影逐漸遠去,從前那個恣意落拓的毓王殿下,好似也再回不來了。溫瀛沉默看著,直至他徹底走出視野中。沈氏恨極,又一次質問太後:“說什麽不偏袒!你分明就是想護著他!你到了今時今日還要護著那個野種?!那我兒子怎麽辦?!我兒子就活該被他白占了二十年身份嗎?!”太後沉了臉,到底忍住了,掠過不提這個,問起皇帝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這孩子的身份,你打算如何跟外頭交代?”皇帝一時有些猶豫不決,靖王想了想,與之提議道:“換孩子這事最好還是不要傳出去,免得惹來更多閑言碎語,壞了皇室名聲,不如就說皇嫂當年生的是雙胎,這個孩子被高僧批了卦,必須養在民間,等到滿二十才能認回,不然養不大,如今他已二十了,自然得認祖歸宗,之後修改玉牒,將這個孩子排到序齒第一,其他人再順序往下排就是。”這樣的說法雖然荒謬荒唐,或許壓根不會有人信,但隻要能勉強自圓其說,不叫狸貓換太子之事傳得天下皆知,保全皇家顏麵,就夠了。“我不答應!”沒等皇帝表態,沈氏頭一個反對,“憑什麽還要我再認那個小畜生做兒子!他一個山野村婦生的野種,搶了我兒子身份二十年,憑什麽再占著皇子的名頭繼續享盡榮華富貴!我不答應!”“那你能想出更好的點子嗎?”太後終於冷聲問她。沈氏的臉漲得通紅,咬緊牙根,恨道:“那就讓他暴斃!哪怕他占著皇子的名頭也必須死!他死了其他人也不用重新排序了,寓兒依舊是次子!”“留下他吧。”不等太後說什麽,一直沒吭聲的溫瀛出人意料地開口:“還請父皇母後和祖母開恩,毓王和那位雲氏,都給他們留條命吧。”沈氏一愣,怒而拔高聲音:“你瘋了不成?他們母子倆害你至此,你還要為他們說情?!”溫瀛抬眼望向她,麵色沉定且冷靜:“就當是為我積福,我才剛被認回來,不想有過多人因我而死,還望母後開恩。”“你是個心善的好孩子,”太後先接了話,“祈宴他威脅不了你什麽,你有這般容人之量,願意以德報怨,放他一馬,日後必會有福報。”沈氏怒不可遏,還要再說,皇帝已徹底不耐煩了,冷聲下令:“這事先這樣,暫且將人押著,容朕再想想,過後再議。”他倒是沒有沈氏那麽非堅決將人殺了的心,雖對雲氏失望至極,但畢竟是曾經真心愛過,又念了二十年的女人,淩祈宴更是在身邊從小養大的,哪怕不學無術不討人喜,但要說一點父子之情都沒有,那也是假的。他最在意的是麵子,隻要麵上這事能囫圇過去,他自己優秀至極的親生兒子能回來,這口氣也就勉強壓下去了些。他自然知道太後舍不得淩祈宴死,太後麵上雖表現的不怎麽在意淩祈宴了,為的也隻是想保住他,就算為了太後,他都不能真將人殺了。這會兒理智回來些,想起先前沈氏失態時說的,故意弄了具屍體來騙自己的話,皇帝心下不免有些惱她,更不想讓她稱心如意。於是示意長公主和惜華先將太後送回去,再讓沈氏回去鳳儀宮,皇帝將溫瀛單獨留下,他才剛認回兒子,還有一肚子的話要說。溫瀛不是個話多的,皇帝問什麽才答什麽,說起從前的事情,俱都三言兩語帶過,言辭間並無憤懣和抱怨,這讓皇帝十分欣慰,更是感慨,才二十歲的少年郎,就能這般持重沉穩、寵辱不驚,著實太難得了。皇帝越看這個兒子越是滿意,溫瀛相貌堂堂、一表人才,且是真正的文武雙全,從文他能連中四元,身負狀元之才,從武他能手刃賊首,立下頭功,在短短三年時間內升上五品守備,若是沒被人換走,再沒人比他更適合做一國儲君。想到這個,皇帝不免又有些遺憾,淩祈寓雖也是個聰明的,但跟溫瀛比起來,就不夠瞧了,那點聰明看著也更像小聰明,而非大才,且那小子這幾年心思越來越歪,越來越叫他不滿意,但隻要淩祈寓不犯大錯,他卻不好換人,畢竟廢立太子之事,關係到國運,輕易動不得。實在,太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