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玨一愣,轉身再想走已經晚了。“謝玨?”程沅遲疑地在身後叫了他一聲。謝玨腳步一頓。他可以對程沅避而不見,卻不能主動來招惹了人再漠然地轉身便走。他雙足頓時被釘死在雪地中,一步也邁不開了。身後傳來火石輕擦的響聲,門廊旁放著的燈籠被點燃,在他身後暈開一小片暖洋洋的光暈。程沅自然看見他退卻的動作,生怕一句話說不好將人嚇跑了。他攥著燈籠的竹柄猶豫片刻,才小心翼翼地說:“……你瘦了。”謝玨心中酸澀,他咬著唇角,硬生生將淚意憋了回去,才匆匆擦了擦眼角,回過身來看向程沅。程沅一點都沒變。那些撒嬌賣乖的日子還曆曆在目,卻已經遠的恍若隔世了。“你……”程沅拎著燈籠猶豫著走上來,見謝玨沒有離開的意思,才說道:“你瘦多了,怎麽也不笑了呢,看見我不高興嗎?”“……高興。”謝玨說。少年人城府再深也沒到喜怒不形於色的地步他確實高興,眼睛是騙不了人的。隻是他也憂慮,小將軍的眼睛不再像澄澈的酸梅湯一樣幹淨清澈,原本酸酸甜甜的少年人已經被生活鞭笞著知道了什麽叫苦,什麽叫澀。再看向故人時,眼神中的情意已經愈加深沉地被埋進了心事當中。從前在平江時,大多都是謝玨一張嘴喋喋不休,程沅隻要抽出空來笑著聽便罷了。現下謝玨話變得這樣少,程沅還十分不習慣。不遠處的主院熄了燈,一時間這庭院中隻剩下他二人身邊的一盞紙燈籠還盡忠職守地發著光。程沅不想這樣與他麵麵相覷,白白浪費好不容易見麵的這點時間,他往前走了一步,大著膽子想伸手摸摸他的臉。誰知謝玨下意識微微側頭,竟然躲開了。謝玨這些日子練武,身量抽條得很快,程沅的手落了空,不由得一怔。“謝玨。”程沅沒想過再見麵時是這樣的光景,不由得失落道:“你這是怎麽了?”“我……”謝玨張了張口:“我心意,還是一如既往。”“那是怕連累我?”程沅一時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什麽,就隻能靠猜的:“江大人那麽聰明的一個人……都尚且轉了心思,不再提叫顏先生回昆侖的事,你怎麽也轉不過彎來了呢?”程沅不明白,謝玨想。江曉寒隻是不想叫顏清來趟這趟渾水,他自己看不上這些要勾心鬥角的日子,所以私心不想讓顏清摻和進來。但謝玨不是,他是害怕。時至今日,他偶爾還是會做噩夢夢中謝瑤給他洗手作羹湯,性格耿直的姐夫在小廚房門口轉悠了三趟也沒混到一口甜湯。謝瑜正在院中的涼亭裏與謝永銘一起看輿圖,順便盯著他練槍。若是謝小公子走神溜號,保準下一秒就要被鬆子打腿。可憐那一碟子鬆子,進了肚的寥寥幾粒,大半都用來禍害謝小將軍了。這夢做著的時候屬實是個美夢,但大多數時候做不到尾,謝玨每每在深夜驚醒,都像重新受了一回蝕骨之痛。“程沅。”謝玨聲音飄忽,忽然說:“你知道……江曉寒的母親是怎麽沒的嗎?”程沅不知他為何突然提起江曉寒,一臉摸不著頭腦地回應道:“嗯?”“他剛當上左相的第二年,陛下要裁撤世家。這件事,當時被陛下暗地裏交給了江曉寒去辦。”謝玨說:“但世家盤根錯節,家大業大。江曉寒當時手段稚嫩,難免漏了行跡,世家嘴上不說,心中卻已經有了盤算。”程沅隱隱覺得這故事的結局不會太好,但依舊問了:“然後呢。”“然後?”謝玨終於笑了,他眼中涼意分明,唇角的笑卻無奈至極:“然後江府的老夫人就在出城上香的路上被人擄走了。江府收了封沒名沒姓的信箋,等江曉寒到的時候,才發現留給他的就剩下屍首……對方分明是沒將他看在眼裏,連談都不想談。”算算年頭,出這回事時,謝玨才不過十歲。當時他雖然還小,但在京中也隱隱約約聽了些世家出事的風聲。知道前些日子他才知道,那之後江大人在家服了七天的孝,再上朝時,人已經與先前大不一樣了。他花了兩年的功夫將名錄上的世家各個拔除,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各世家十五歲以下幼童集體沒入奴籍那天,他也去了謝玨至今不知道江曉寒是否真的知道了凶手是誰,隻知道那天的奴籍名錄,是他親手抄錄的。謝玨雖未曾親曆過這些事,卻不妨礙他感同身受。程沅與顏清不同,顏清好歹從小聽著這天下事長大,程沅與任平生行走江湖懸壺濟世,見得大多都是樸實的百姓,哪怕偶爾有齷齪之事,也隻能算作令人氣憤之列,乍一聽了這等朝堂手段,頓時有些說不出話來。“這把刀是我兄長的。”謝玨摩挲了下腰間那柄略舊的馬刀,又問:“你知道我父兄是怎麽死的嗎?”程沅搖了搖頭。“是我父親自己親手勒死了我兄長。”謝玨眼中的悲哀濃烈到近乎凝成血淚,他聲音微顫:“是為了叫我活著。”“我也好,江曉寒也好。我們這些人,還不如那些寒窗苦讀的寒門學子,我們這些人從出生起就在朝堂。”謝玨直視著程沅的眼睛,認真道:“我現在才明白,陛下就像是在養蠱。養成了,便是名震天下的治世能才;養不成,便會悄無聲息地湮滅在史書當中。”程沅後背發涼,不可置信地道:“所以說……你和江大人,便是陛下想要的那隻蠱?”“明遠比我慘。”謝玨並未回答,隻是說:“我隻痛了一下,他已經痛了十年了。”“阿沅。”謝玨說:“你怕不怕。”謝玨眼中是有期盼的,他望著程沅,他在等對方跟他說不怕,似乎隻要有這句話在,他就能一往無前,再也不必瞻前顧後。可惜程沅似乎是有些被嚇到了,愣愣地什麽也沒說出來。謝玨等了好一會兒,眼中的光漸漸熄滅,他先程沅一步撇開目光,逃避似的不想聽答案了。“神衛營還有事要打點,我不便在江府久留。”謝玨說著退後一步:“先走了。”程沅還未來得及叫住他,謝玨便已經轉頭進了內院,程沅匆匆拎起燈籠追進去的時候,謝玨已經翻牆而過,不見了蹤影。慢了這一步倒不要緊,隻是謝玨像是消失在了這偌大的京城中,再沒來過江府。正如江曉寒所料,冬月十三那天,從病榻上緩過一口氣的寧宗源終於想起了江曉寒一般,直言這麽多年下來,江曉寒鞠躬盡瘁為國盡心,何況這次丟了嫡長女也有情可原,便隻罰了他一年俸祿了事。聖旨傳來時,江曉寒還下不了床。江墨替他跪接了聖旨,又拉著輛空馬車去禦史台走了個過場。既然在生辰宴前放了江曉寒出來,他便必定躲不過這場父子鬥法了。離冬月十六還有三天,各地的親王皇親都已經陸續進京,開始朝見陛下。隨免罪聖旨而來的,還有生辰宴的宴貼。江曉寒摩挲著上頭宴貼上的寧衍二字,半晌才若無其事地收起來,客氣地衝端藥進門的程沅道:“冬月十六那天,我這傷能照常行動嗎。”“不行。”程沅認真道:“您這次傷了筋骨,得養個三兩個月,不信您自己抬手試試看,八成是用不上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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