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清一怔。江曉寒卻並不意外,他接過那隻玉碗,倒更像是確認了什麽猜想一般舒了口氣。“陛下說錯了。”江曉寒歎息道:“其實陛下這麽多兒子中,唯有寧煜,最像他。”事實在此,顏清也說不出話來。程沅在最初給藥時便說得明明白白,這藥雖能止痛卻不能治病,亢奮之後人便會虛脫無力,須好生將養。江大人先前被顏清連藥帶瓶一起沒收,現下藥勁兒緩慢褪去,疲累便湧了上來。顏清替他肩上滲血的傷口換了藥,又寫了方子吩咐留宮的內侍去太醫院煎藥,待一切打點妥當後,才終於定下心來與江曉寒安安靜靜的說幾句話。“當時未過子時,他最終還是死在冬月十六。”顏清說。所有人都以為寧宗源死在了新帝生辰這一天,隻有顏清和江曉寒兩人明白,寧宗源究竟是將自己留在了哪一天。“寧宗源死了,他的身後事怎麽操辦?”顏清覺著那端上來的湯藥還是有些燙,便先端在手中用勺子攪動著用以降溫:“今日的旨意隻說封謝玨為鎮國將軍,倒並未提令他去邊疆的事。”“陛下……”江曉寒一時叫順了口,沉默片刻,改口道:“先帝是想給寧衍留一個好,這個旨意交給寧衍來下,能更叫謝玨承他的恩情。為君之道,說來說去虛偽得很。”半宿過去,顏清也不忍心一直衝他冷臉,聞言勾了勾唇:“你也有嫌這麻煩的時候。”“人非聖賢,有七情六欲太正常了。”江曉寒將錦被往上拉了拉,靠在軟枕上感慨一聲:“好在先帝有先見之明,留了遺詔說少主年幼不宜服喪過久,將登基大典定在了這個月二十七,不然便要生生等轉過年,其中還不知道要怎麽夜長夢多呢。”寧宗源鐵了心要將寧衍扶上皇帝的龍椅,不但留了名正言順的詔書,甚至連登基大典的一應禮製都替他預備好了,隻等著寧衍閉著眼睛登上高台祭天。“倒是先帝在遺詔中寫得明白,要你親自帶著寧衍祭天。”江曉寒皺著眉,麵露不悅:“他倒是知道遺詔不可廢,居然也不提前與你說一聲。”顏清用手背試了試溫度,覺得差不多了,才將藥碗遞給江曉寒:“我答應他保寧家三百年江山,替他辦這事也沒什麽不妥……寧宗源老了,也開始相信鬼神之說,希望拿我給寧衍添一重保障,太正常了。”他二人正湊在一起說話,卻忽然聽見外頭吵嚷起來。江曉寒細細一聽,才發現是江淩的聲音。小丫頭聽說爹爹來了樂得不行,連吵帶嚷地往殿內跑,腳步急促又細碎。寧懷瑾對他兄妹倆似乎不錯,江淩這麽些日子不但沒學會穩重,反倒被兩個哥哥慣得更活潑了些。“父親!”江淩連跑帶跳地進門,見了顏清更是高興,脆聲喊:“爹爹!”顏清也許久未見江淩了,說不想也是假的,他笑著站起身,將撲來的小丫頭接了個滿懷。顏清眼角微微下彎,笑道:“長高了。”江淩坐在顏清懷中盯著他看了半天,才嘴一撇,抱著他的脖子往肩膀上一趴,再開口時已經帶了哭腔:“我還以為爹爹不要我跟父親了!”這一聲江淩實在忍了太久了,現在見到顏清才敢哭。顏清心中一酸,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顏清不會哄孩子,以往江淩哭鬧的時候大多都是江曉寒負責接過手去,總能使個什麽花招讓小丫頭破涕為笑。隻是這次顏清自覺自己將人惹成這個樣子的,也不好意思向江曉寒求救,近乎笨拙地抱著孩子往外走,說要帶她去看院子裏的紅梅。江曉寒怕顏清聽了江淩的哭訴心裏難受,正欲開口說些什麽,景湛已經走上前來替他掖了掖被角。“義父不必憂慮。”景湛衝他笑笑:“人有七情六欲,愧疚和釋然同樣重要,久別重逢的眼淚又不傷身。”一別兩月,景湛像是被昆侖山的水從骨到血衝了個透,言談舉止間已開始有了昆侖傳人的風範。江曉寒沉默片刻,也笑了:“確實。”景湛坐在他床邊,躊躇片刻才道:“……義父。”江曉寒隨口應道:“嗯?”“多謝了。”少年人臉皮薄,話一出口,整個人頓時不自在起來。江大人一口藥還未咽下去,倒先是被這聲謝砸了個暈頭轉向,疑惑道:“謝什麽?”“您將阿淩養的很好。”景湛說:“自身前路未明時,還記得替她留了後路……我很感激。”“阿湛。”江曉寒這下聽明白了,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我隻說一次……父母之愛子,必為其深遠計,我將你二人視如己出,以後這種謝不謝的,不必再說了。”江曉寒手中那碗藥熬得濃稠,裏頭不曉得加了什麽東西,喝起來苦的要命。景湛手腳僵硬地接過那隻空碗,轉移話題道:“氣血兩虧不是好事,底子若是虧空了,日後很難補……義父得當心身子。”景湛年歲不大,囑咐起人來倒很像那麽一回事。江曉寒好奇道:“你怎麽知道,你師父與你說的?”“這藥中有一味雞血藤,還加了參片。”景湛晃了晃手中的碗:“義父唇色蒼白,還用金瘡藥裹了傷,我聞得出來。”這倒奇了,江曉寒心想,也不知昆侖的人究竟是怎麽教孩子的,才教出這樣機靈的徒弟來。“父親受傷啦!”被一支紅梅哄好的江淩咋咋呼呼地從門外進來,連跑帶顛地撲到床邊,手腳並用地往床上爬。江曉寒生怕她摔跤,連忙接了一把。江淩許久沒見江曉寒了,膩在他身上不肯下來,江曉寒剛換了藥,身上隻穿了件單薄的裏衣,胸口肩膀皆被軟布纏的嚴嚴實實。江淩左看右看沒看出個端倪,隻能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傷,小心翼翼道:“父親,痛不痛呀?”“不痛。”江曉寒說著,將她手中那枝精挑細選過的紅梅接過來,掐下了一朵顏色略淺的花苞,別在了小丫頭的頭上,一本正經地誇:“嗯,好看。”小丫頭歲數不大,人已經是愛美的時候了,聞言羞紅了臉,捂著眼睛從江曉寒身上滾了下去:“那我去給爹爹看!”她跑來跑去的不嫌累,江曉寒看著都要眼花。似乎是發覺他精神短了,景湛先一步伸手攔住了江淩,吩咐道:“別亂跑了,你在這陪陪義父,我出去跟師父說幾句話。”小姑娘咬著指甲想了一會兒,又看了看自家父親,覺得這是個重任,頓時油然而生一股責任感,拍著胸脯保證絕對寸步不離。顏清正在院中拂去梅樹上的落雪。舉國大喪,內務府著人往各宮送了孝服白緞,現下清思殿的那份就擱在院中的石桌上,顏清連正眼都不屑一看。不過好在他原本的衣裳就很素淨,也沒人敢來觸他的黴頭。宮中的規矩大,哪怕清思殿平日並沒有人住,各處也打理得十分妥當。梅枝上的碎雪落在顏清指尖,柔順地化成一汪水,從他的指縫中悄然滑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