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說了一會雍州之事,時至正午,衛思寧這才告辭。衛思寧道:“待回去安排妥當後,近日就走。”“嗯。”事情已經蓋棺定論,衛思燚眉頭一鬆。又忽然想到什麽,忙叫住衛思寧,道:“走之前去祭拜一下父皇母後。”衛思寧跨步的腳略微一頓,半張側臉罩在光暈裏,半晌才點頭應道:“好……”他聽見皇兄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神情無奈,“母後過世多年了,有些事該放下就得放下,背負太重平白傷著自己。朕時常想起你小時候……”似乎是牽動某段不願觸及的記憶,他頹然地一擺手:“……罷了,去吧。”上任的日子已經定下。雍州形勢複雜,未免雍州官僚難為己用,需要從京中帶去一些人,領兵的、管錢糧的、管人事核算的、管刑名賞罰的都必不可少。時間急迫,要忙的事情也多,等諸事安排妥當後正月已經過完了。走之前衛思寧特意宴請了一些好友,明裏暗裏將喻旻托付了一番。最後一件事是要祭拜一下雙親。牌位供奉在帝後大婚的永明宮。二月的盛京城多陰天,常常伴著風。衛思寧換了一身素淨衣衫,手裏提一隻木匣,在長長宮道穿過。前日堆砌的積雪開始化了,鞋子踩在宮道上還有咯吱的細響。從前這個時候母後會在未央宮的梨樹下埋幾壇新酒和一些果釀,等到梨花開謝之時掘土挖出,風味最好。他最喜歡的便是百香果釀,用嶺南地的百香果加些香奶和新酒做成,吃一口能甜上好久。想來這都是許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母後還疼他。先皇後有三子,他最小自然最得寵,從小教養在母後身邊,茶書詩經,皆是親自教導。她是出生名門的女子,後來為一國之母更是高貴異常,性子也就孤高些。衛思寧從小按著她的心意教養,傾注的心血自是不凡。衛思寧想著往事,想著在未央宮的那十幾年,他在母後的臂彎中長大,卻最終沒能長成母後想要的樣子。那時候先皇後病中臥床,唯一割舍不下的是膝下幼子。想著她還有力氣,便張羅著給衛思寧尋一個好姑娘,就算見不到兩人成年完婚,卻也算是了卻遺願。衛思寧少不更事,心思純明,趴在榻前滿麵真切地對皇後說他不喜女子。先皇後病得恍惚,但這話她卻聽得明白。她一生最重儀態,突如發了狂的病貓,伸出枯槁的手拽住衛思寧,神色猙獰,像看惡鬼似的盯著他,半晌嘔出一口鮮血。先皇後嘴角掛著腥紅血痕,雙眼慢慢從驚愕變成真心實意的嫌惡,就那麽一直,一直盯著衛思寧。多少個夜涼如水的夜,衛思寧在夢中被那張臉驚醒。他與母後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不親的,僅僅說不親太過輕鬆了,不如說疼他如命的母親從此將他視作毒物,看他的眼神也總是帶著怨毒。是了,他的母後一生端莊賢德,禮法綱紀向來奉為圭臬。未曾行差踏錯半步,往那一坐一顰一笑都是母儀天下之姿。這樣的母親卻養出他這樣大逆不道顛倒人倫的兒子。這樣又過了一年。春天的時候先皇後已在彌留之際,皇子公主們皆跪守榻前,禦醫們已經無力回天,宗正官守在未央宮外隨時準備報國喪。榻上的婦人更瘦了,臉頰凸顯,襯得那雙眼睛大而駭人。衛思寧甚少來未央宮了,皇後不願見他,就是聽見他的名字也要吐血。皇後眼神空洞,卻睜得很大,仿佛全身的力氣都用來支撐那雙眼皮。喉嚨裏偶有異聲傳來,衛思寧抬頭去看,皇後似乎很痛苦,全身都在抖,抖過一陣後又如前一般睜著眼,不大一會又會有異聲傳來……就這麽痛苦地熬著。欽天監看得心驚,說皇後心有積怨,不肯閉眼。寢殿內沉靜許久,女眷們低低的抽噎聲都壓在嗓子口,生怕驚擾皇後。不知又過了多久,跪在最前的太子衛思燚回頭看他,啞聲喚道:“思寧,你出去替我拿碗濃參湯,我有些跪不住了。”衛思寧看著他,猶豫了一瞬,恍惚明白了什麽,起身出去了。剛過一刻,他捧著碗立在寢殿門檻外,呆呆地聽內殿傳來一陣高昂哭叫,便有宮人唱喪:“皇後娘娘薨逝——”那刻的他感覺孤獨,還覺得難過。他應該流淚的,卻怎麽也哭不出。母後的柔軟羅裙,溫言教導,教他描丹青的手,百香果釀,仿佛是上輩子的事了。他去守靈,父皇扶著棺槨,雙目赤紅,歎道:“不必來了,下去歇吧。”那年他十四歲,一夜之間對所有事情都不再執念。衛思寧從木匣中端出幾樣糕點擺上供桌,一邊又在想母後恐怕不會吃他拿的東西。點了香,磕過頭,便算是拜過了。離了永明宮,原路返回。衛思寧問隨從:“宮宴可結束了?”隨從答道:“才結束,侯爺往翰林院那邊去了。殿下是去勇毅候府候著?”今日陛下為新科進士辦瓊林宴,今科狀元多年前拜在喻安門下,擔了一個老師的名頭,因而被邀入宴。宴畢喻安從翰林院小角門溜達出來,正巧碰上那位他一向不怎麽看得上的殿下。衛思寧站在不遠處朝他頷首,看樣子像是特意在此候他。喻安聽說這位殿下自請去守旌門關,不日就要赴任了。這時候找他是何事?喻安攏了攏衣袖,在衛思寧麵前站定,按大衍律令,一品侯爵位同親王,相互不需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