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久夜一進大理寺,便看到林寺卿一臉頹然地站在大門口,老頭子胡須尚未打理好,官服也未穿正當,想來是匆忙之中趕來的。 “影衛大人來了。”他拱手行禮,態度十分恭敬,“季遠那小子跟了我好幾天,我便知是玄衣司的差事,果真今日影衛大人親自前來,是為了金小手吧?” 靳久夜點頭,“我來提人走。” “玄衣司要提人,老朽不敢不從。”林寺卿道,“隻是那人,影衛大人是提不走了。” 靳久夜快走幾步進到內堂,撇開人群,看到仵作正在收殮屍體,而那人……林寺卿走過來,指著那屍體道:“他便是金小手,已然死了,是自殺的。” “遲了。”靳久夜的預感一向沒錯,這也許是多年來麵對危險與追殺時養成的直覺。 “就算死了,人我也要提走,按老規矩,屍體由玄衣司檢驗,你們不必動手。” “案子也一並移交過去?”林寺卿眼裏透出希冀,很明顯不想沾惹這件麻煩事。 但靳久夜卻道:“我隻查金小手和傷他之人,以及他為什麽會自殺。” 林寺卿聽到這,歎息道:“這案子太複雜了,玄衣司不接,大理寺怕是很難查清楚的。” 靳久夜心中一動,按以往的習慣,他興許就接下了,可現在……他搖了搖頭,仍是拒絕,“不接,今日出宮,還得回去請罪。” 說到請罪,林寺卿驚了一驚,再想到此人目前的身份,自然不敢再有指望,隻能認命領下這差事。 靳久夜上前,粗略檢查了一遍金小手的屍體,這人是舌下藏了小刀片,利落地割了自己的脖子。 凶器就遺留在現場,按照傷口的深淺程度及運行方向,初步可以判斷是自殺。 “有人證嗎?”靳久夜一點一點拆開金小手左手上纏著的紗布,查看他的左手傷勢。紗布浸滿了血,已經凝固了些,不大看得出原來的白色。手法是玄衣司暗侍衛常用的,應當是林季遠綁的,不想叫他流血流死了。 林寺卿拖了兩個看守衙役過來,“昨兒夜是這兩個當值,由他們看著金小手,就在這兒。” “既是疑犯,為何不押在大牢?”靳久夜的目光落在那兩個衙役身上。 倆衙役早就聽聞玄衣司影衛大人的威名,親眼見到這人,頓時雙腿一軟,下意識就跪了下來。 林寺卿立時踹了這倆慫包一腳,“做什麽慌亂?從實招來!” 其中一個衙役道:“是白醫官要求的,她不喜大牢陰暗潮濕,要為金小手診治,就得在明亮幹淨的地方。” “是楊家那個白醫官?”靳久夜對此也有耳聞。 “正是,昨兒晚上也同玄衣司的林侍衛稟告過,林侍衛也是同意的。” “嗯。”靳久夜表示知道了。 林寺卿在旁又補充一句:“金小手涉及那案子,就是跟楊家有關的。影衛大人應當知道,楊家乃公卿之家,白醫官又是他們的掌上明珠……” “不必多說,人死的時候,你倆在哪兒?”靳久夜不想聽這些世家的彎彎繞繞,徑直打斷林寺卿,而林寺卿也不敢惱怒什麽。 衙役猶豫道:“我……我們一時沒察覺到,那金小手動作太突然了。” “說實話。”靳久夜多銳利的一雙眼睛,什麽漏洞都逃不過去。 衙役被這一喝,腿又軟了,可已經跪無可跪,其中一人攙扶著另一人,勉強開口:“是,是我打了個盹兒,然後他那會兒去撒了個尿,因而沒察覺到金小手的動作。可誰想得到,那人竟在身上藏了刀片……” 另一人也哭喪著臉求情解釋:“剛捉住的時候,全身上下都搜遍了,他又木訥成個傻子似的,哪曉得竟然會……“ 靳久夜抬手,示意不必再言,說話的衙役頓時止住話口,連個氣嗝都不敢打出來。 “死之前,可有說什麽?” 那倆衙役互相看了兩眼,均是一臉迷茫,“他就沒說過話,從被捉住就一直悶著,我們沒聽他說過什麽……“ “不對,他同白醫官說過話的,我聽見一句日月神殿天要亡我,也不知是什麽意思。”另一人想起來了。 “那白醫官呢?”靳久夜淩然看向林寺卿。 林寺卿好大一把年紀,也備不住影衛大人的凝視,心下一抖,連身子都弓了一分,連忙回答:“出事前便回楊家了。” “好,煩請林寺卿派人將屍體送往玄衣司,白醫官那邊,玄衣司自會去人處理。”靳久夜覺得日月神殿四個字有些耳熟,仿佛前幾日在哪宗案卷裏翻出來過,此刻他著急回去尋個結果。 林寺卿無不順從地應下,“既是影衛大人吩咐,大理寺必將第一時間將屍體送過去。不過,容老朽提醒大人一句,白醫官可是楊家的……” 靳久夜斜睨他一眼,語氣冷冽又決絕,“沒有我玄衣司請不動的人。” 再回到玄衣司,天就已經亮了。靳久夜徑直去了卷宗室,憑著印象找出一疊卷宗,匆匆翻看兩眼,目光定格在第三頁的四個泛黃字跡上。 日月神殿。 而這背後,似乎還跟北齊有關。 玄衣司也正關押著一個北齊的刑囚,這案卷便是他的罪疏。查至此,靳久夜立即拿著案卷去往玄衣司地牢,左手丟失案在今日此刻總算有了眉目。 金小手會自殺,但玄衣司關押的刑囚,卻不能想死就死。 “頭兒!”當值守衛的暗侍衛行禮,靳久夜大步流星地往裏走,“帶丁字一號去審訊室,我親自審。” 啪一聲,案卷拍在桌上,丁字一號被提到了靳久夜跟前,他雙目失明,隻有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白。 “日月神殿,怎麽回事?”靳久夜看著眼前潦倒殘破的男人,他身上的囚衣滿是幹涸的血跡,脖頸上手腕處都有大大小小的傷疤,有些還是紅的紫的,應當是才長好的。 “是傳說中的影衛大人麽?”丁字一號被暗侍衛鬆了手,身子一軟直接趴倒在地上,聽到靳久夜的聲音,便往那個方向挪了挪。 “在我麵前,你應當全部說出來。”靳久夜不為所動。 丁字一號輕笑一聲,“原來影衛大人親自審我了,那我可以死了嗎?” 靳久夜低頭看著這個卑微而又驚喜的男人,“那得看你交代的,是否有價值。” “我說,全部都說。”丁字一號激動道,“隻求一死。” “他們有一個組織,加入的成員在失去價值之後,就會被奪走所謂主賜予的天賦。這是他們一貫的信仰,我的眼睛,就是這樣被奪走的。他們不允許任何一個主的子民流落在外,他們是北齊豢養的一群死士,他們……” 靳久夜默默聽著,丁字一號的敘述雜亂而不知所雲,但無不透露出,那個所謂的日月神殿,應當是北齊的一個神秘組織,培養了一批瘋狂的殺手。一旦手下人沒了用處,便會被處於相應的刑罰,這種刑罰被執行得十分徹底,譬如李王刺殺案的那名殺手,就算是死了也要將他的左手帶走。 這或許是一種暗黑的儀式,服從於他們的信仰。他們會拿走你最為擅長最為驕傲的東西,那個殺手的殺招就藏在左手,靳久夜腹部的傷口尚未痊愈,就可證明這一點。而那些人哪怕拚著潛進玄衣司的風險,也要將一個死人的左手帶走,足可見這個組織的凶殘與可怕。 對人心控製之可怕。 丁字一號的話愈發瘋癲,反反複複的東西說了許多,靳久夜見再得不到有用的信息,便命人將他帶回囚室。 他在審訊室沉思著,又拿著卷宗看了許久,日光開始透過牆上的小窗照進來,灑在了他冷若冰霜的一半側臉上。 他的眼神依然堅定,他已有許久沒有跟這樣的敵人交手了。 但縱使千軍萬馬刀山火海,他也絕不退縮。 “頭兒,有兩個壽康宮的宮人要見你。”進來一個暗侍衛稟報,靳久夜回了神,走出地牢,院子裏站著兩個麵生的小宮人。 靳久夜吩咐了隨行的暗侍衛,“去楊家,帶白醫官過來審訊。” 隨後走過去,其中一個小宮人挑著眼角,傲慢地說道:“靳貴人,跟奴才走一遭吧。” “何事?”靳久夜巍然不動。 那小宮人立時瞪了眼,“太妃召你,你還要問何事?小小一個貴人,也敢如此猖狂?” 靳久夜平淡無波的目光看向他,“何事?” 那小宮人被靳久夜這麽一看,頓時心裏打了個冷顫,他怎麽覺得自己好像要死一回似的。 身邊那個同伴扯了扯他的袖子,他輕咳一聲,“主子的事,做奴才的豈會知道,趕緊走吧。” “不去。”靳久夜漠然道,“你大可直接回稟太妃,我不去。” “你,你這人怎麽這樣,你不過是個貴人而已,你要認清楚自己的身份!”那小宮人叫囂著,同伴又扯了一下他,他斂了傲慢神色,“太妃便知道你不去,有一句話讓奴才問你。” 靳久夜轉身的步子停了下,小宮人質問道:“太妃問你,你還是不是陛下的妃嬪,若是,立馬走人!” 壽康宮。 鍾宛秀給太妃遞上了新鮮的牛乳,笑盈盈地說:“姑祖母,牛乳放了糖,臣女嚐過,不甜不膩,正合你的口味。” 太妃亦笑盈盈的,“今日捉住了那影衛的把柄,哀家用什麽都高興。他還當是往日的時候,身為後妃,竟敢私自出宮,還將十幾名羽林衛全部打傷。這等囂張跋扈之人,便是陛下今日親自來救他,他也逃不脫罪名去。哀家懲治他,名正言順。” 鍾宛秀點點頭,“姑祖母說得是,這宮裏容不得這般跋扈的妃嬪,他自個兒犯了錯,自然得領罰。若是到宮正司去,豈不太難堪了些,還是姑祖母親自處置的好,也保全了陛下的顏麵,他應當感謝姑祖母才是。” 太妃冷哼一聲,“他豈能念著哀家這份恩情?不再拿一盤葡萄將陛下引了去,給哀家好大一個沒臉便罷了,這等下賤東西,總是用些上不得台麵的手段。爭寵?嗬,不過得了一個貴人位份,冊封後連賀喜的都沒有,陛下也一直未去永壽宮,怕是聖寵涼了吧。” 說話間,外頭的宮人進來稟告,“靳貴人到了。” 緊跟著,那個黑衣高大又肅然的男人走了進來,時隔幾日,他的麵目依然冷冽,仿佛誰也驚動不了他的情緒。 太妃愈發不喜靳久夜這樣子,本就是個無情無欲的東西,連人都談不上,憑什麽在後宮裏作威作福? “無視宮規,私自出宮,打傷羽林衛,這些都是你做的?”太妃坐在上首,端了一副審訊官的做派。 她也不在乎靳久夜是否給她行禮,隻想著痛快教訓這個人,最好讓他跪地求饒,才能解心頭之恨。 “是臣。”靳久夜認得痛快。 太妃對靳久夜的順從感到詫異,難道是那句誅心之問起了作用? 她打量著靳久夜,又問:“既然認了罪,那認不認罰?” “臣認罰。”靳久夜在離宮那一刻起,就知道這次是自己違抗了命令,他沒做好主子的妃嬪,懲罰是必然的,他也是甘願的。 “很好。”太妃看著靳久夜聽話的樣子,心裏很是得意,“哀家不願送你去宮正司,那是處置下人的地方,你是陛下的人,你若進了宮正司,便是傷了陛下的顏麵。自個兒到外頭跪著去吧。” “是。”靳久夜轉身出去,不帶一絲猶豫。 罰跪而已,在他看來根本算不上懲罰,玄衣司那些手段,太妃果真沒見過。 鍾宛秀目瞪瞪地呆了許久,有些回不過神來,“他,他這就順從了?” 太妃冷哼一聲,心情不可謂不好,“沒冊封之前,他可是要當皇後的人,可眼下不過一個小貴人,自然不敢再張狂。且讓他頂著日頭跪上幾個時辰,不許給一口水喝,哀家可聽說,傷一直沒好……” 七月的天氣,外頭的石板都能攤雞蛋了,那樣一個帶著重傷的人,跪上幾個時辰豈不要虛脫? 就算他是強悍無比的影衛,跪不虛脫,折磨一下也是好的。 太妃心裏還念著後招呢,此刻,不過是盤開胃菜罷了。 “你,你們兩個去看著勤政殿,誰敢給陛下透風聲,哀家定不輕饒。” 應聲的兩個宮人匆匆出去。 一個時辰後,嘩啦啦的暴雨傾盆而下。太妃百無聊賴地給一盆盆栽裁剪枝丫,鍾宛秀吃了幾塊點心,又忍不住往外頭望了望,“他還跪著呢。” 太妃瞥了一眼,“聽話,影衛最大的好處就是聽話,陛下大約就喜歡這一點。” “太妃!”剛出去的一個宮人頂著雨奔回來,“陛下去了永壽宮,又傳了宮正司李掌事,說是要闔宮懲戒掌嘴。” “為何?”太妃蹙起眉頭,“陛下從未輕易懲治宮人,為了革新先皇在位時的酷刑亂象,他可仁慈得很。” “是……聽說是因為靳貴人。” “為了那影衛?”太妃頓時拔高了聲音,鍾宛秀也捏緊了手中的絲帕,她有些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