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開蓋子,他呆立當場。 一團團紅色的,一團團黃色的,一團團黑色的,擁擠地堆在湯盅裏,麵上漂浮了幾根一指長的小蔥,連頭都沒切。 他狐疑地回頭,看向靳久夜,“這……這什麽東西?” 靳久夜也有些猶豫了,“大……大概是個湯。” 賀玨拿了旁邊的湯匙,伸進去舀了兩下,“全是幹貨。” 靳久夜又道:“水燒幹了。” 果然,賀玨翻了一塊黃色的過來,發現另一麵糊成了狗屎樣,再有一塊,還沾著指甲蓋大的雞蛋殼。 禦廚做不出來這樣的東西,靳久夜親手送過來……賀玨思及此,問:“是你做的?” 靳久夜點點頭,“是。” 賀玨慘不忍睹地深吸一口氣,這可怎麽吃,可不吃好像也不太好。 他舀了一湯匙,抬了抬手,又放下,開始找話題岔開,“那個……夜哥兒啊,你怎麽突然想起給朕做吃食來了?” 賀玨早就將昨日的矛盾拋之腦後,問過張福自覺想明白之後,他就立刻原諒了靳久夜的所作所為。雖然很可氣,但畢竟是忠誠於他的,這人骨子裏就是個影衛思想,自個兒也怨不著他。 靳久夜道:“是屬下該做的,請主子享用。” “……好。”賀玨含淚點點頭,頗有種視死如歸的悲壯。 從小到大,就算吃過再寒酸的吃食,也沒遇到這般胡亂一氣一鍋亂燉的東西。 賀玨慢慢舀了一勺,又偷偷手抖了一下,將一些細碎和湯汁抖落下去,盯著那團玩意兒看了許久,終於憋住氣迅速塞進了嘴裏。果然,一刹那味覺遭受暴擊,臉苦成一團,苦得他眼淚都冒出來。 齁!齁死了! “你放了多少鹽?”賀玨忍不住想吐,可看到靳久夜的臉就沒吐出來,趕緊囫圇咽下去,回身就去找了那杯熱茶,一股腦兒往嘴裏灌,嘴皮又被燙了個半死。 再是生死兄弟,可這個捧場,真的做不了。 等緩過勁兒來,賀玨拍拍靳久夜的肩膀,“朕的影衛大人,你割喉時切出來的傷口,特別漂亮。” 這句誇獎,他發誓,是這輩子最真誠的。 靳久夜再遲鈍,也知道自己不擅長這個,默默地將蓋子蓋好,“屬下扔了去。” 賀玨瞧著他動作,突然福至心靈,“你這回又是學的哪個前朝妃子?” 前朝那個溫貴妃,貌似是個不善廚藝的,得寵是因為容貌綺麗歌舞驚豔,定然不會使這樣的法子。不怪賀玨知道這些,靳久夜住勤政殿那幾日,他也跟著看了許久。 靳久夜道:“是蕭淑妃。” “哪個蕭淑妃?”賀玨沒記憶。 靳久夜道:“冷宮秘史那本。” 賀玨默了默,想不通靳久夜怎麽不去看正統的人物傳記,尋摸些什麽秘史,秘史那玩意兒能當真嗎? “朕要你做寵妃,看什麽冷宮秘史?”賀玨低頭瞥到那盅湯,半晌道,“學怎麽失了恩寵麽?” 靳久夜微微垂下眼瞼,連聲音也輕了些,“學怎麽複寵。”第27章 忽而他的心跳有些快。 “你……”賀玨在那一刹那, 好像舌頭都不聽話了似的,明明隻是簡單的不需要思考的回答,可在他看到靳久夜的臉, 聽到靳久夜聲音的時候, 忽然就失聲了。 寵這個字, 一下變了個意思, 猶如抓人的魔爪鑽進他耳朵裏, 腦子裏, 心裏。 “你從未失寵,談何複寵?”賀玨啞然開口, “朕寵著你還不夠麽,要怎樣的恩寵?” 要怎樣的恩寵,他都可以給。 賀玨下意識往前移了一小步,與靳久夜靠得更近了。 靳久夜抬眼, 問:“那主子是不是不生氣了?” “嗯。”賀玨想都沒想就應了一聲, 他的眼睛隻盯著靳久夜的臉。 他突然發現男人那雙眼眸是幹淨的透亮的,好像隻是單純地討好自己, 不想讓自己生氣,再無別的目的。 旁人隻當他殺過多少人,手上沾過多少血,可這麽多年過去, 賀玨在此刻突然發現, 這個人眼裏仍然像當初那樣, 隻看得到他一人。 從未被任何血腥與陰謀侵蝕。 “夜哥兒,你的眼睛, 真好看。”賀玨突然說道。 靳久夜眨了眨眼,眼裏迷茫了一下, 依葫蘆畫瓢地回應道:“主子的眼睛也好看。” 賀玨:“……”無話可說。 這個男人若真是要邀寵,前麵那什麽亂七八糟的吃食絕對能讓他被打入冷宮,可單憑剛才這一句,卻又能立刻恢複恩寵了。 賀玨忽然間覺得,這人當真是個要人命的傻小子。 他又看到了那顆顏色極淡極淡的淚痣,明明是那麽不顯眼,而落入他眼中,卻變得那麽醒目。 他幾乎能第一時間找到它的位置,自從第一次發現之後,他總忍不住去看,然後又忍不住去描摹靳久夜的眼睛。 也就在這一瞬,他心中湧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他想,這雙美麗而清澈的眼睛,應當是被上天親吻過的,他也想…… 思緒猛然一斷,賀玨回過神,外頭一個小官人狂奔而進,跪地,“陛下,內奏事房急奏!” 張福也緊隨其後,稍稍慢了一步。 賀玨盯住那小官人,立馬問:“何事?” 小官人雙手遞上一封奏折:“北齊有使者進京,沿路驛丞先一步傳信,他們是來找北齊十七王子的。” 賀玨接過那奏折打開迅速看完,然後與靳久夜對視一眼,“北齊十七王子於十日前失蹤,最後線索在我南唐,北齊王室派人親自來尋,要我們鼎力支持。” 裏頭附了一封北齊太子的親筆信件,靳久夜拿過看了一眼,“既是十七王子,怎麽會輕易入境?” 這個輕易不是指邊關防守,而是此人竟然放棄王子的身份與尊貴。 賀玨自然明白,卻十分不屑,“他獨自一人喬裝入境,故意不讓我們知曉,不知暗地裏在搞什麽名堂,如今失蹤了,倒有臉讓我們出力。” 靳久夜想起日前查到的日月神殿,約莫與此事有什麽關係,當即道:“屬下立即去查。” 說完,轉身就離開。 賀玨沒來及說什麽,隻看到男人離去的背影,還有那個沒來得及帶走的食盒。 他歎了口氣,忽而又想起方才與靳久夜單獨相處時那一小會兒出神,當時他在想什麽呢,他當時好想做什麽呢,被打斷之後腦子一片空白,隻覺得滿心的可惜,什麽都想不起來了。 之後一連四五天,賀玨都沒見到靳久夜的人影,找人到玄衣司問話,得到回應說靳久夜跟著白醫官去了什麽地方查十七王子的線索。 賀玨納悶地念叨:“什麽白醫官,一天天扯著靳久夜的行跡不放手?” 在旁伺候的張福提醒道:“是楊家那個嫡小姐,楊國公成日捧在手心的那個,年過二十還沒許人家。” 賀玨皺眉,“還沒議親?” 張福咯噔一下,心覺不好,但也隻能老實回答:“陛下去年還幫楊國公做媒,隻可惜白醫官不應。” “哦,是那個啊。”賀玨頓時想起來了,“她隨母親姓白,還是楊國公遞折子請準的,先皇在時冊了縣主……” 這女子雖是世家女,卻不畏吃苦受罪,且隨母親擅醫術,特別擅長疑難雜症,專治瘋癲失魂。不光如此,她還長得尤其花容月貌,當年齊樂之是個木頭沒明白對趙瑤的心意前,還跟他開玩笑說娶妻當娶白芝蘭。 提到齊樂之,賀玨突然想起:“明兒便是十二了吧?” 張福道:“是,陛下,明兒是小齊大人與趙郡主大婚之日,您答應出宮賀喜的。” 賀玨點頭,“是了,你趕緊讓人去玄衣司和永壽宮守著,靳久夜一回來就通知他,讓他不許再出去,明兒準備隨朕出宮。” 張福應了是,瞅著賀玨的神色,又問:“要不要讓影衛大人一回來,就來勤政殿見陛下?” “心都野了,還見什麽見?”賀玨不耐煩地擺手,“讓他趕緊滾去休息,為著一個北齊王子跑了好幾天,那小崽子好大的臉麵!” 張福沒敢應話,告退出去。 次日賀玨醒得早,天才蒙蒙亮,值夜的小宮人聽見聲響進來,“陛下可有吩咐?” 賀玨當頭第一句就問:“靳久夜回宮沒有?” 小宮人道:“未曾聽見消息。” 賀玨眉頭一皺,又瞅瞅天色,“這小子當真野了!” 心情已不爽至極,以至於早上伺候的宮人無論做什麽都見陛下黑臉,個個膽戰心驚。下朝後,宮人們央著張福近前伺候,賀玨又問了一遍:“靳久夜呢?” 張福也才得了消息,“影衛大人昨兒下半夜回的玄衣司,歇在那邊了。” “朕去看看。”賀玨抬步往玄衣司走,心裏想了無數種訓人的法子,最後都化為一聲歎息。 他才歇幾個時辰,且先讓他睡睡。 正走在宮道上,迎麵看見那個黑衣男人。他也正著急往勤政殿去,兩人就這麽突然地撞見了對方。賀玨站住了腳,張福很有眼色地往後退了兩步,給兩人留下私密的空間。 靳久夜步子走得急,一聽說賀玨找他,什麽也不顧地去見主子,這會兒看到賀玨在前麵等他,便連輕功也用上了。 賀玨遠遠瞧著那人的樣子,四五日不見,似乎清瘦了些,腰身被緊緊勒著,看起來小了一圈。特別是那張臉,成日在日頭底下跑,被曬得黑不溜秋,簡直難看死了。 “主子,屬下來遲。”靳久夜行禮。 賀玨很不高興,“還知道回來見朕?” 靳久夜道:“屬下記得今日要陪主子出宮。” “記得就好。”賀玨臉色緩了緩,很嫌棄地掃了一眼靳久夜的臉,“本來也沒長多好看,曬黑了就更醜,那白醫官帶你去了什麽地方?” 靳久夜一聽前麵半截,就連忙告罪:“屬下貌醜,給主子添堵了,是屬下的錯。” 賀玨本來沒什麽意思,聽到這話心裏才真正堵得慌,他壓了壓那股子邪氣,故作平靜地問:“這幾日去了哪裏?” 靳久夜列了幾個地方,然後說:“在查跟日月神殿有關的幾個舊案子,約莫找到一個窩點,但還不確定,得等白醫官的線人回消息。” “那個世家女有這麽大能耐?”賀玨表示疑問,兩人一道往勤政殿回。因議到要事,張福等宮人往後離得愈發遠了,可不敢隨意聽了去。 靳久夜心裏也有懷疑,遂道:“屬下會隨時盯著她的。” “你盯著她?”賀玨聽來不大開心,“你喜歡那樣的女子?” 靳久夜沒明白賀玨的意思,心想不是在說案子麽,怎麽突然問他的喜好。 但就算疑惑,他也老老實實回答:“屬下不喜歡女子。” 賀玨詫異,這才幾天就開竅了,都知道喜歡不喜歡了,半個多月前這人還說自己薄情寡義來的,果然是白醫官不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