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許眼中血絲愈加泛濫,顯是內心掙紮,祝雁停也不催他,慢慢品著茶,等他做出選擇。良久過後,柳如許耷下雙肩,啞聲問他:“你說的,可能保證?”“信不信在你,你也沒別的選擇了,要麽回家去和家中老幼一塊等死,要麽就去退了婚約,搏一線生機。”柳如許離去後,祝雁停自屏風之後踱步出來,走去窗邊。推開窗,外頭便是春日碧波蕩漾、花木蔥蘢的湖景。他輕眯起雙眼,望向遠處綿延起伏的翠綠山脈,耳邊隱約有山上寺廟的鍾聲響起。阿清將新換的茶遞過去,祝雁停沒有接,低聲感歎:“這處園子我有許久沒來了,這裏可是個好地方,是當年景瑞皇帝賜予先祖的私莊,據說還是景瑞皇帝和皇後最喜歡的一處莊子。”祝雁停說著又一聲輕笑:“說起來,這個地方最早應該是皇後的私產,那該是蕭家的東西,如今卻被我們懷王府給占著。”阿清猶豫道:“小的聽人說景瑞皇帝和皇後對先懷王極為寵愛,將最喜歡的莊子賜給懷王府,也是理所當然。”祝雁停微微搖頭:“景瑞皇帝和皇後僅有二子一女,寵自然都是寵的,可偏心也確實是偏的,長子做了皇帝,給了整片江山,公主得到了傳國之寶,懷王府卻隻有這華而不實的莊園罷了。”阿清哪敢議論這些,低了頭不再接話。百年來一直有傳言,當年承國公主從景瑞皇帝和皇後那裏得到了一處傳國寶藏,有朝一日或許能在關鍵時刻改變大衍朝的命數。傳言虛虛實實,真假不辨,但空穴不來風,這幾代皇帝無不忌憚著承國公府,卻又動他們不得,蕭家手握西北幾州的兵馬,戰功赫赫,若非強主,誰敢動他們。更別說,如若傳言當真,蕭家真有那寶藏,誰知道逼急了,會否有朝一日蕭家便當真就此反了。怔怔看了許久窗外景色,祝雁停輕舒一口氣,無論如何,他們懷王府,一定要設法得到蕭家的勢力。第4章 有緣無分宣德殿。禦座之上,皇帝耷著眼睛,斜倚在一側,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仿佛入定了一般,群臣吵嚷皆不入他耳。大理寺卿正在稟報西都知府柳重諾貪墨軍糧案的審案結果,因為事情牽扯太大,大理寺不敢輕易結案,這便呈到了禦前。約莫過了一刻鍾,大理寺卿稟報完事情,稍稍抬眼,卻見禦座上的皇帝依舊全無反應,像是睡著了,大殿裏靜得針落可聞,無一人出聲。片刻後,首輔劉崇陽低咳一聲,道:“柳重諾既已認罪畫押,承認他確實扣下了戍北軍征收的稅糧,以致延誤軍機,如今證據俱全,那便依律處置吧。”大理寺卿喏喏應下,立於禦座左下手的皇太弟祝玖淵抬眸,斜睨向劉崇陽:“首輔大人前幾日不還說這柳重諾恐有通敵叛國之嫌,須嚴加審問,怎麽今日就改了主意,竟是要大理寺就此結案了?”皇太弟三十出頭,麵白有須,目光炯然,一臉福相,與禦座上臉頰凹陷、眼下青黑、形容枯槁的那位大不相同,明眼之人都看得出,怕是過不了幾年,上頭那個位置就要易主,隻內閣首輔劉崇陽與這位儲君之間向來不對付,從不買他的賬。劉崇陽笑了一笑,不以為然道:“大理寺不是已經查過了,通敵叛國之事確屬子虛烏有,這柳重諾想必也沒這個膽子,既如此,何必揪著不放。”祝玖淵哂然:“先前一直揪著不放的不是首輔大人你嗎?若非首輔大人之前一直說這事蹊蹺,恐還有內情,這案子早就結了,現下倒是幹脆,問都不多問,便要將事情揭過了。”“殿下,此案牽連甚廣,老臣也不過是想謹慎一些,又何錯之有?”祝玖淵輕蔑道:“首輔大人前後態度變化如此之大,怨不得叫人多想。”劉崇陽不大的眼睛裏閃著精光:“老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還請殿下莫要冤枉了老臣。”祝玖淵不再理他,冷眼瞧向那位大理寺卿:“當真都查清楚了?”大理寺卿低下腦袋,額頭上隱有冷汗冒出:“……查清楚了,臣等已將方方麵麵都核查過,確實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柳重諾與北夷有染,私扣軍糧一事,當屬他心術不正,起了貪念,並無旁的內情。”祝玖淵的目光在大理寺卿與劉崇陽之間來回掃,一聲冷哼。劉崇陽老神在在,並不在意這位儲君殿下對自己的冷嘲熱諷。“行了,都別吵了,朕頭疼得緊,”皇帝終於開口,打斷二人之間的爭論,渾濁的雙眼緩緩掃過階下眾人,直接下了定論,“就按劉卿說的辦吧,參與貪墨案的西都地方官員俱按律處置,涉案兵部、戶部官員,以失察之罪論處,此次戍北軍戰敗,雖因糧草不濟、軍機貽誤所致,承國公亦有指揮不力之責,就罰俸三年,令其總結教訓,留待日後戴罪立功吧。”皇帝幾句話,便將戍北軍戰敗的原因定了性,率軍的將領隻罰俸三年,掉腦袋的卻是旁的人,事情聽起來不免荒謬,但在場之人都清楚得很,大衍如今能打仗的武將一個巴掌就數得過來,定國公在南邊疲於周旋壓製那些匪軍調動不得,除了蕭讓禮父子,竟是再沒人能指揮得動那支戍北軍,當真要問了蕭讓禮的罪,怕是不出一年,北夷人就得打到聖京來。誰都不是傻子,皇帝雖然鎮日忙著修仙,也當真沒有蠢到不知曉他坐下龍椅,究竟是靠誰人才能勉強坐得安穩。事情處置完了,皇帝不再給群臣煩著自己的機會,打著哈欠揮揮手,宣布退朝。當日大理寺便雷厲風行地將案子結了,柳重諾被判處斬立決,籍沒家產,全家流放雍州。懷王府,翠竹院。宣紙攤開在桌案上,祝雁停握著筆,細細描摹腦海中的那個影子。落雨天,那人撐著一柄竹傘,在國子監的巷口等人,細風斜雨沾濕了那人的發絲,冷峻的麵龐上更多了些出塵氣息,唯有在他等的人出現時,眉目間才似沾染上煙火之氣,變得柔和繾綣。最後一筆落下,祝雁停怔怔望著筆下畫作,輕閉雙眼。阿清來叩門,祝雁停回神,將已經幹了的畫作卷起,收到一旁的書架上,淡聲道:“進來。”阿清進門,將手中的信遞與他:“郎君,這是剛截到送來的。”祝雁停接過,隨手拆去封蠟,是柳如許出京之前托人送與還在外辦差的蕭莨的信。那日柳如許被他請去私莊一番敲打,回去第二天果真將婚書退還了承國公府,再兩日大理寺上門抄家,及到判決下來,昨日柳家人已被押解出京,踏上去往雍州的流放之路。這是柳如許在家中出事之後寄與蕭莨的第二封信,前一封是剛出事時的求助信,已被祝雁停燒毀,這封則是解釋事情原委與道別,字字情真意切,飽含眷戀不舍,祝雁停冷眼看完,須臾的沉默後,將信紙送到一旁的燭台之上。火苗舔吻而上,火光映在祝雁停的眼中,燒著隱匿其中的情緒,晦澀難辨。國子監。晌午十分,學生們在後園湖邊小憩,消磨著難得春光明媚的午後時光。國子監自前朝開國起始建,數百年間幾經修繕,規模一再擴大,無數仕官出身此間,但凡讀書人,無不對其心向往之,仿佛進了這裏,半隻腳便已踏上仕途,任他外頭風吹雨打,這裏始終是一方世外桃源。蕭榮臉上蓋著書冊,翹著腿躺在湖邊草叢裏,迷迷糊糊地聽著周遭蟲鳴鳥語,睡意襲來之前,身旁的同伴推了一把他的肩膀,低聲提醒他:“懷王府的郎君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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