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好在,蕭莨到底答應了他的請求,帶了他一塊去帝陵。那日的事情,是他一時激動過度,口不擇言,無論蕭莨用什麽方式報複他,都是應該的,他甚至應該感謝蕭莨,讓他活得更清醒一些,而非自我逃避,不敢麵對現實。日落之時,浩浩蕩蕩的車隊到達帝陵。長曆皇帝的帝陵在聖京城西南邊,靠近冀州的地方,長曆帝還在位時地宮就已建好,當日祝鶴鳴登基,為了顯得自己是名正言順是承繼正統,花了大力氣整修地麵上的宮殿,後頭章順天打進京中,這裏停了工,到現在也還有些地方未有完全建好。陵殿之前有九級台階,象征著九五至尊,蕭莨一階一叩首,不帶半點敷衍,他本不用做這些,但堅持做了。隻有他自己知道,蕭家世代效忠大衍江山和祝家王朝,他如今的選擇已違背了祖訓,但他問心無愧,他能為大衍做的都做了,最後這九叩首,就當是還了皇恩,全了這百年多的君臣之誼。祭祀的流程冗長且繁瑣,從轉日清早一直持續到日暮。入夜之後,祝雁停才被允許進入空無一人的陵殿中,跪在帝後牌位前為自己做過的錯事懺悔。送祝雁停進來之人已退去了殿外守著,他的腿傷未好,隻能姿勢扭曲地跪坐在地上。祝雁停抬眸望向案上的牌位,怔愣片刻,伏下身,鄭重地磕了三個響頭。長曆皇帝不知道他的存在,卻在那兩年他為之構建起來的虛假夢境中,給了他從來未有過的慈父關懷,即便是將他當做了他的太子。何況當年,他能被放出來重獲自由,是因為皇帝的一道聖旨,他不思感恩,被權勢蒙蔽了雙眼,做下弑君弑父之事,悔之晚矣,隻能待日後下了地獄,再去恕罪。還有皇後,雖然他命不好,是被皇後放棄的那一個,但皇後將他平安送出了宮,為他找尋了後路,也曾善待過他,最後又因他而死,他不該恨她。祝雁停取出懷中厚厚一遝的孝經,都是他這些日子親手抄下的,他沒法當麵去祭拜老懷王妃,給她的那份已親手燒了,餘下這些,是他抄給皇帝和皇後的。一張一張將紙送進火盆裏,躍動的火苗迅速舔吻上來,祝雁停的麵龐映在火光中,這麽多日來第一次有了平靜之色。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祝雁停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這個時候會來這裏的,隻有蕭莨。似乎他的腳步聲都比從前要沉重一些,祝雁停心下一歎,直到那雙黑色長靴停在他身側。蕭莨的嗓音沉冷:“你在燒什麽?”“孝經,”祝雁停輕吐出一口氣,與之解釋道,“我這些日子一直在抄的。”“孝經?”蕭莨冷嗤,“人都被你殺了,燒幾頁孝經你以為就能恕罪?”祝雁停微微搖頭,淡道:“我知道恕不了罪,我也沒想過還能恕罪,這麽做,……我至少心安一些。”“你可當真是個‘孝子’,現在做這些不覺得晚了?你這麽顧念著所謂親情,莫不是也給你那千刀萬剮不得好死的兄長燒了什麽好東西?”蕭莨的譏諷讓祝雁停心中不好受,但未表露出來,他抬眼望向蕭莨,問他:“我能不能去給老國公和世子上炷香?”蕭莨的眸色一沉,在火光映照中翻湧起怒意:“上香?你有什麽資格去我蕭家祖墳給他們上香?他們當年下葬之時你做什麽去了?如今你與我說你要去與他們上香?”祝雁停趕忙改口:“不行就算了,你別生氣……,你這麽晚還未歇下,是睡不著麽?”蕭莨不答,隻冷眼看著他。祝雁停取出藏在懷中的一冊書,遞到蕭莨麵前:“這是我給你抄的佛經,能靜心的,你夜裏若是睡不著,可以看看這個,或許能緩解一些頭疼。”蕭莨將之接過,麵無表情地翻了幾頁,祝雁停的字跡雋秀幹淨,抄下這冊經書想必花足了工夫,他卻越看心裏的怒火越甚。這算什麽?討好他還是可憐他?“誰告訴的你,我會頭疼?”蕭莨的語氣冰冷,不帶絲毫起伏,祝雁停啞然,沒想到蕭莨的反應會這般大,一時猶豫著沒有說出口,怕他會遷怒了柳如許。“你以為你不說我就查不到?”“……他也隻是好心而已。”“什麽好心?需要他來嚼舌根多管閑事!還有你!”蕭莨拔高聲音,警告祝雁停,“別再耍這些小心思,做這種自以為是的事情!”蕭莨說罷,直接將經書扔進了火盆中。祝雁停一愣,撲上去不顧火苗燙手,慌忙將經書搶了出來。蕭莨已經離開,祝雁停的手背燙得通紅,經書的幾個角都已發黑卷起,祝雁停顫抖著手將之拿起,沉默半晌,無聲一歎。第74章 不許靠近七月中,衛氏、楊氏帶著兩個孩子,並蕭家其他族人,一齊被接回京中。蕭莨雖已封王,但未另外開府,依舊住在國公府中,平日接見官員處理政事也在這裏。坐在闊別四年之久的國公府裏,衛氏淚水漣漣,這幾年她身子越發不好,眼見著也沒幾年好活了,隻希望子孫能平平安安,自己能落葉歸根,不用死在外頭,回到京中心裏總歸要踏實許多。“就隻是你父親和大哥還埋在秦州,日後再想見上一麵,就難了……”衛氏輕聲歎道,沒了外人才與蕭莨說起這些心裏話。蕭莨安慰她:“母親不必多想,待過段時日,再太平一些,我會叫人去給父親和兄長遷墳,將他們真正遷回京中祖墳裏。”衛氏聞言略意外,擔憂道:“這樣可以麽?蕭家的祖訓一直都是死在哪便埋在哪,祖墳裏隻設衣冠塚,你父親和兄長也不好太特殊,更何況你才剛封了王,就這麽興師動眾為父兄從秦州遷墳過來,隻怕會落人話柄……”“無妨,母親信兒子的便是,不必理會外人怎麽說。”蕭莨的神色沉定,衛氏見之一時不知當說什麽好,這幾年他們雖都在西北,但見麵的時候其實少之又少,饒是如此,蕭莨的變化她這個做母親的依舊都看在眼中,她心裏焦慮擔憂卻又沒法說,她已經沒了丈夫沒了大兒子,唯恐蕭莨日後也會不得善終。“你如今管著這麽多的事情,萬要小心,不能因為如今地位高了,就掉以輕心,眼下世道這麽不太平,咱們家也不求多大富大貴,隻要你們都平平安安的……”“我知道,母親不必多慮。”見蕭莨這般堅定,衛氏心中愈發難受,可她也不能再勸什麽,隻得將那些擔憂都吞回肚子裏,想了想,又問蕭莨:“我聽人說,雁停也在府中?他……”“他的事情,母親便不要操心了,”蕭莨沉聲打斷衛氏,“我自會處置。”“他與那個懷王畢竟是親兄弟,我是怕他會拖累了你名聲。”衛氏言語間有些猶豫,她雖不知祝雁停具體做過什麽,但光是這幾年對珩兒不聞不問,就已經夠叫人寒心了,倒也不想多過問他的事情,唯一擔心的隻是蕭莨放不下,會因為祝雁停被人詬病。“隻是虛名罷了,不必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