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瑾弈話落之後卻些微地難為情起來,執茶杯在唇邊淺飲,視線隻落到灰喜鵲身上去,說起旁的話來:“我來時路過集市,聽了一些民間言論,倒無甚不喜之言,想來是好事。”平懷瑱聞言沒有直接反駁,委婉提點道:“我若說這風聲並非為舅舅所傳,瑾弈又作何感想?”何瑾弈愕然。“什麽?”平懷瑱解釋:“風聲不知自何起,你我尚在夢裏,京中便已人盡皆知了。”何瑾弈心裏有了答案,愈發不解。此事風評盡是好的,若說是六皇子身旁之人有意為之,斷然不合常理。那一個個的隻恨不得平懷瑱一朝落馬,永不得翻身,又豈會替他收攏民心?“說不通。”何瑾弈想不明白,恍惚有何念頭能牽引他尋得真相,但又如何也抓不住來,不禁思緒如麻。“自是說不通的,”平懷瑱頷首,“但若是笑裏藏刀,陷阱深埋,是否可說得通了?”“那陷阱為何?”平懷瑱失笑:“若能先知便好了。”何瑾弈露出憂心忡忡之色,平懷瑱於心不忍,覆住他手掌寬慰:“罷了,今夜你好生歇息,明夜你我再進山一趟。”何瑾弈強壓不安頷首,故作輕鬆地露出些笑來。隔了一日,兩人果又入山。不知雲鶴二老是否記著此前承諾,仿佛燃燈相待,比上回歇得晚些。平懷瑱心下感激,竹屋內的點點燭火在聽著屋外人聲時熄滅,然未滅去他滿腔熱情,心知二老態度已有所鬆動,愈發虔心地等著。候至天明,竹門再開,屋內老人遠遠道了兩字:“回去。”眼見著竹門又閉,平懷瑱上前三步更近籬牆,拜了三拜:“前輩今日不見,晚生仍會再來。”“不見。”竹屋內傳來應聲。從始至終不過四字而已,卻哪是趕他離開。平懷瑱不得寸進尺,就此拜離,允諾一日後再來。“下回許是能請出來了。”下山途中,何瑾弈與他笑言,熬過一回,這第二回 顯得精神許多。平懷瑱唇角帶著些愉悅弧度,亦覺隔日再來時,興許能請得二老現身,與他對麵交談。至此似乎並無阻礙坎坷。京人興致勃勃,太子入山求賢一事盡管與己無關,但足以充當茶餘飯後的談資。輿論之聲一波更比一波沸騰,平懷瑱唯獨想不明白,那雙眼睛究竟盯在何處,能將竹屋內那一點星火何時燃起、何時熄滅都看得清清楚楚。隨行侍衛皆為心腹,倒不需懷疑,但茫茫寒山,總該不會有誰隱匿暗處,同他一般熬了整夜?如此真可見人心可怖。久不進宮的承遠王世子平溪崖來了,哪兒也不去,就蹭在旭安殿裏玩兒,把太子寢宮裏的稀奇玩意兒挨個兒擺弄。平懷瑱為他叫來好幾份糕點,哄他填填肚子,奇怪問道:“平素難見你一回,今日怎的想起進宮來了?”平溪崖嘴裏包著塊酥糖嚼得脆響,自也感到欣喜,回道:“是呢,母妃鮮少許我來宮裏,今日也不知怎了,叫我來陪著太子哥哥。”平懷瑱心生疑竇。“母妃還令我給太子哥哥說個話。”平溪崖話到此處抬頭望著他,似在回憶承遠王妃所述,扭頭瞧瞧四下無人,貼到他耳邊去低聲講話,話裏童真,倒不知字字皆有千斤之重,“請太子哥哥今夜就上山,切不可待到明夜。”平懷瑱腦裏警鍾大作,麵色倏然沉下,從桌旁站起身來。平溪崖驚了一跳,手中酥糖滑落桌上,被灰喜鵲啄了兩口,還未回過神來便被麵色難看的平懷瑱吩咐送出宮去,茫茫然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麽。申時末,天色尚明,宮裏一眾侍衛策馬出城,直入閑山。急切馬蹄踏亂市井街巷,驚著正欲收攤返家的平民百姓。方且回府不久的何瑾弈未將衣裳換下便聽著了風聲,凝眉思索片刻,頓時心亂如麻,自馬棚中牽馬而出,揚鞭追去。平懷瑱眉心直跳,暫無餘力去想承遠王妃為何會傳話與他,即便此事真有蹊蹺,又如何能與這溫婉婦人扯上牽連。眼下他但覺不祥,隻怕別說明夜,便是今夜入山都已為時晚矣……駿馬馬鼻中直喘粗氣,這一路疾行,至半山坡不得不止步不前,前方山路陡峭,馬匹難行。平懷瑱跳下馬背,一刻不敢耽誤,怎知仍舊晚了一遭,行了數步便見山腰處燃起滾滾濃煙。黑灰的煙霧翻卷著彌漫四野,平懷瑱臉色煞白。“救人!”侍衛萬不敢怠慢,身後平懷瑱卻半步再走不動身了,自知這一聲命令已是自欺欺人。烈火之下安得有命幸存?甚至怕是引火之前,二位高士便已慘遭毒手。山腰竹屋近山泉,然而火勢猛烈,頗費了一番功夫才將火熄滅。殘竹斷牆,淒慘模樣已與昨日清雅之貌再不相似。遲來的何瑾弈踉蹌上前,往那屋裏隻看了一眼便挪不動腳,胃裏翻滾,片刻後終忍不住回身作嘔,直嘔得雙眼猩紅,淚水滾滾而下。終究還是著了道。平懷瑱渾身發寒,如墜冰窟。當朝太子禮賢下士,躬身求賢,夜守寒山;雲鶴二老不識好歹,激怒太子,惹火燒身。是他,都是他平懷瑱!還道他謙卑禮敬,卻原來如此殘忍暴戾,不可一世——如此風評,就是他這回吞下去的惡果。害他之人的目的卻遠不止於此,他們要的不僅是他臭名昭著,失寵於宏宣帝,更要他自雲端跌入塵泥,永不得翻身。他們遲早要了他的命。“太子,”侍衛長從那兩具麵目全非的屍體旁站起身來,回身報道,“頸上有刀痕,當是殺人在前,放火在後。”平懷瑱閉上雙眼,好半晌終能說出話來:“仔細安葬……”好一個殺人在前,放火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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