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許久了,近一個時辰。”話落見太子收手趕往殿裏,不願令人多候片刻。蔣常抬腳跟在後頭,行走間回首往院裏望了幾眼,滿院清幽,無閑人暗目。第六十九章 平懷瑱並不疑平溪崖來因,想必宏宣帝龍體有恙一事已如風散向宮外,平溪崖知情倒不稀奇——奇的是這素來請都請不進宮的人,今竟自發地來了,還耐著性子一等許久。他這弟弟性如野鶴,自幼不羈,此番入宮若真是為關切宏宣帝,那也當是王妃授意為之。時有多年,平懷瑱方知承遠王妃與宏宣帝之間不可為人所道的難言秘事時,此二人便已情疏生隙。雖未探緣由,但他隱有所感,覺與承遠王之死有著莫大牽連,其中險象令他不願深想。宏宣帝不再與王妃親近,王妃身在宮外,亦不必如宮中女子般爭寵求恩,仿佛就此兩相陌路,對麵不識。然從前至今,王妃於人前縱使再過淡然,今日之事仍令她露出破綻。終究是放不下的。平懷瑱慨歎邁入門中。空曠高殿獨抱著一抹無人寂寥,過去尚有少年何瑾弈長相陪伴,喜樂哀怒俱在,能調出溫暖人間氣;如今李清玨不在宮中,一桌一椅、一梁一柱,萬物盡涼。平懷瑱晨起夜歇,慣了這滋味,裏外可安心說上話的也不過一個蔣常而已,因而此刻忽得一聒噪之人造訪,反將旭安殿襯出幾分不一樣來。他這邊行向裏去,而殿內那位果不閑著,不知尊卑分寸,放肆繞在書桌之後把玩手中物什,聞人聲靠近也不過抬首一笑,把問安都給省去,開口就要占他便宜:“許久不來,太子宮裏竟又多了這樣好的稀罕玩意兒。這鎏金獅子鎮紙雕鏤細膩,與弟弟書房裏那方筆擱甚是相宜,不妨就賞了弟弟?”“那是麒麟瑞獸,哪是什麽獅子?”平懷瑱假作凝眉,心間有如和風拂過,一時間將煩悶拂去一旁,瞧著他那了無正經之態如故慷慨地應了,“瞧上了便拿去罷。”“多謝太子。”平溪崖豈會與他客氣,更不計較這東西究竟是獅子還是瑞獸,但以指腹輕巧摩挲著鎮紙金身,眉目盈滿了笑。那麵上五官除神姿相距萬裏,無不與平懷瑱隱有相似,平懷瑱愈行愈近間,如人對鏡自觀,禁不住淺淺失神,一時恍惚竟欲探手撫他發頂,仿佛立身眼前的還是當年那頑皮幼童。可再一凝神,幼童便拔高了身形,化作俊傑男兒,滿目精明掩於散漫之下,大巧若拙地抽身於森森皇城,無欲無求地伴著承遠王妃在這牢籠般的天威中行了二十餘年。平懷瑱探在途中的手掌轉而落到他肩頭,拍了一拍。“今日怎的想起進宮來了?”平溪崖麵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沉斂半分,瞧來正色不少,不過回起話來依舊是滿口戲謔道:“當然是思念太子。”朝服窒悶,平懷瑱自顧散著衣襟,尋餘裕斜眸瞥他兩眼。平溪崖被那了然目光望得沒了法子,隻好改口道出實情:“母妃令我來問太子兩件事。”道話間心思未再隨著鎮紙,隨手把那東西擱到了書桌一角去。平懷瑱心道果然,不作追問,緩將襟口鬆了寸許。天愈暖了起來,清晨時候尚嫌涼爽,朝袍裏頭多添了一層薄衣,此後養心殿裏候過半日,到此時才令他後知後覺地感到幾分難耐。然而眼下平溪崖人在殿中,他不便更衣,隻想著多為忍耐片刻。不想平溪崖自他細微神色間瞧出端倪,方才那兩件事不急著問下去,倏而望著他一身沉悶朝服道:“太子先更衣罷,弟弟去外頭等著。”平懷瑱一句“不必”未及答複,已見他人至簾邊,抬手一挑行了出去,隱約還能聽著三兩句吩咐蔣常的話語聲,不免心下失笑,想這弟弟再是掩飾,實也掩不住那一懷心細如塵。外殿蔣常匆匆趕了進來。平溪崖到後,蔣常將裏外宮婢打發得一幹二淨,這會兒省得費勁喚人,親手伺候著太子更下朝袍,換上一襲輕便常服。平懷瑱眉頭盡展,想著時辰恰好,吩咐他往後廚跑上一趟,囑些合世子口味的佳肴精膳,逢機會難得,趕著午膳時候將人留一回。蔣常莫敢怠慢,尚不曉二人身世真相,隻覺太子對這堂弟可說是宮中皇子無人能及得親切,立馬妥妥帖帖地安排下去,打外殿過時不忘對著久候之人躬身作請。“有勞蔣公公。”那人袖口雪銀繡線於回身之時漾起一縷清光,蔣常被微晃了雙眸,視線往上一挪便瞧了滿目熟悉萬分又生疏日久的笑,似是多年前平懷瑱麵上曾有的模樣,今卻許久不曾見了。這兩人像極……又不像。蔣常莫敢胡思亂想,恭謹應著,斂首退離大殿。平溪崖重往內殿行去,遙遙望著太子背影,其聲先人而至,迫得平懷瑱又聽了一耳朵調侃話:“換身衣裳都要年輕幾歲,那朝服悶沉沉的,又寬又厚,襯那些頑固老頭兒還行,襯太子可不行。要我說,這赤朱色亦稍嫌黯淡了,太子得閑該去宮外走走,看看東寧街頭的貴公子哥兒都是如何打扮的來著。”“荒謬。”平懷瑱責備兩字,明知他是戲言而已,仍禁不住管他那張故作浮誇的嘴,憶起他幼時雖也同樣活潑善言,可絕不至如斯厲害,想著也不願再聽他亂講話,手指輕叩桌麵喚他行近落座,轉而問道,“王妃教你進宮,是有何事詢我?”平溪崖大大方方坐到身側,執過茶壺斟茶入盞,漫不經心回他話道:“聽聞皇上今兒早朝咳了血,驚得那要變天的流言一眨眼傳了半個京城。母妃囑我向太子問上一問,皇上眼下可有大礙?”話裏毫不隱晦,若要深究,甚至可落個不敬罪名,然而道話人滿不在乎,笑眸中匿著幾絲漠色,抬眼向太子怡然望去。平懷瑱胸膛一堵,聽得暗怒隱生,良久卻斥不出半個字來。平溪崖早知自己身世,偏偏與他不同,多年以來從未感知何為父子親情,且因母妃所受之苦而對宏宣帝怨恨經久。宏宣帝於平溪崖而言,可以是一朝君王,可以是陌路之客,唯獨不可是生身父親。此念既已深種,那便是咳出血來又與他何幹?哪怕驟然薨逝,想來平溪崖也斷不會掉下一顆淚。平懷瑱怪不得他,更無法要他知尊行孝,無奈之餘隻得擺首:“父皇已無大礙,但需靜養罷了,請王妃安心。”“她安什麽心。”平溪崖垂眸飲茶,聽不出情緒波瀾。室內頓生幾重尷尬,兩人盡都沉默不言,好一會兒不知何人先歎出口氣,聽平懷瑱複又問道:“還有何事?”這一問道出,好半晌等不著回應。平溪崖雙眸深深映照在杯中靜水裏,有千言萬語意欲傾湧而出,似激流般在他喉間翻滾不休,末了落出口來凝作簡短數字:“太子該做打算了。”平懷瑱額角生疼,以肘撐頭,合眸微一頷首。平溪崖點到即止。來時路上原本思慮良多,他身為皇室中人卻閑慣多年,把“庸碌”二字頂在頭上,到如今騙了宏宣帝,騙了一整個朝堂,也快騙了自己,以至於驚覺太子行到山前時,他竟不知能如何相助。過往勤勉於文,亦苦練於武,然無一時學以致用。如今一麵是舍大為小,避鋒芒護母妃,萬千虛榮不求,隻求親母可安度餘生;而另一麵是因小失大,抽身局外便隻可眼睜睜看著兄長踽踽獨行,以一己之身背負山河之重與行路之險。事難兩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