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於皇後而言,雁彤在這宮裏根本無人可替,但於平懷瑱而言,便是不可替也定要再找出這樣一人來,不求知心知意,但求竭心竭力。可惜腦裏暫且無此一人,平懷瑱茫茫然有所失,獨於宮巷間行著,鋪天星月落在眼裏寒如碎冰,旋即又化刀刃割出漫身傷口。他這般漫步走著,不知何時回到旭安殿中,推門聲在靜夜中顯得突兀,教殿中人抬起頭來望向簾處,等著他出現在眼裏。平懷瑱邁入內室,與李清玨目至一處,靜望片刻後勉強予他淡笑,彎唇將眉間疲乏盡都掩下。李清玨全瞧在眼裏,等待時一動不動地倚牆偎著窗畔羅漢榻,榻背半屏山水雕鏤如真,似伴著星辰雲卷與他共成一畫。平懷瑱每望著心頭人便甚覺舒心,再是煩悶愁惱都不覺苦,見他步步行近身旁,展臂等著將他輕擁入懷。“皇後可好?”“尚好,”平懷瑱聞言輕歎,抵頜在他肩上憩著,“隻是那冷宮實在簡陋不堪,物具陳舊,定得著人打整一番才是。”“若需打整當快些吩咐下去,方我細細思罷,總覺六宮之權會落到宜妃手中。”這倒是想到了一處,平懷瑱目露不耐,直起身來認真應他:“清玨與我所想無異,父皇後宮之中無貴妃,四妃又以宜妃為首,是如何也避不開的。”李清玨聽得認同,於話末頷首,罷了又聽他轉而接道,“可這倒不是我最為憂心之事,母後一日不遭廢黜便一日是這宮裏的皇後,宜妃總不好明目張膽地尋她不痛快。憂的是雁彤不能伴在母後身邊,母後雙目失明,再沒個可信之人貼身服侍……想來雁彤在那掖庭宮裏也不好過,不知能否挺得過去。”李清玨默默聽著,想身邊可用男兒不在少數,女子確無一個,思來想去,甚想到可否將皇後帶離皇城,暫居近郊行宮,也便於在那遠宮之處多多安置人手。然此一計亦有諸多不妥,皇後現乃戴罪之身,是為幽居冷宮令其思過,又豈可輕易離宮自在。半晌思慮不定,李清玨一時為難,無言抬手撫著平懷瑱後頸,緩將雙目微斂起來。而恰在此刻,殿外忽起動靜,似有人大膽自入,推門入殿向裏,放肆如入無人之地。兩人相應蹙眉,李清玨收手離身,數步匿往近榻不遠處那神雀鳴山八扇屏後,沿途熄了兩盞臨柱燈燭,教這室裏驟然暗下。平懷瑱對簾後退兩步,負手肅色凝眸,聽那足音不似蔣常,隻待看是何人竟敢如此杳無分寸。然而來人但於簾外駐足不前,衣物窸窣著俯身跪伏在地,聲顫顫自袖間逸出道:“奴、奴婢棉春,有要事求見太子。”所陳之名使得平懷瑱意料非常——這好些年前半脅半嚇留在旭安殿的宜妃舊人,一貫為求自保總是低眉順目地避著他,不想會在眼下這離奇關頭前來尋見。他一時逸神未作反應,簾外人便愈發緊張,聲音裏多了些迫切不安,細碎抖著又道:“太子,奴婢確有要事相告,與、與秋華殿相幹……”平懷瑱驟然回神,心下一震將人傳進內室說話。棉春無措眸裏滑過半分希冀,忙不迭起身入內,複又跪著不肯抬首。光影沉沉瞧她不清,平懷瑱近前一步,壓著滿腹疑思作波瀾不驚狀道:“起來說話。”棉春遲疑半晌慢慢自地爬了起來,因太子近在眼前而將首低垂,周身如繃著一根緊弦,稍有不慎即將崩潰斷裂,輕易不敢動彈。平懷瑱瞧得不耐,然覺她畢竟一介弱質女流,此時不可再施壓與她,於是退身兩步離她遠些,詢道:“如何與秋華殿相幹?”室內漫著詭譎之靜,棉春大氣不敢出,炎炎一夏卻自額角汩汩冒著冷汗,好一晌鼓足勇氣含淚道出:“太子恕罪,奴婢未敢及早坦言……那下毒太監乃是秋華殿宮婢茹夏的對食,與她早有數年交情……”道話間抑不住心中畏懼,已再向他彎膝跪了下去,平懷瑱怒目俯瞰著瑟縮在地之人,聽她含著哭腔不住懇求道:“太子當年饒奴婢一命,奴婢得以存活至今而未遭宜妃滅口,是因家人盡在宜妃手中,宜妃威脅奴婢仔細留心著太子言行……可、可奴婢多年來從不敢向她亂說半字!太子,奴婢隻道您不肯教奴婢貼身伺候,難知您言行舉止,時時敷衍著秋華殿……奴婢是再不敢叛太子的!”平懷瑱姑且聽之,漠然輕笑:“既如此,你今日緣何敢講了?”棉春滿麵淚痕地抬頭望他,甚有誓死之願,狠心豁了出去:“奴婢日夜提心吊膽,再難忍受了,眼下得此時機,願為太子佐證,告發茹夏與那太監的私情,隻求太子庇護奴婢家人,莫再令他們受製於宜妃。”“你同我談條件?”平懷瑱思忖片刻,緩踱步行向榻旁,字字不留餘地地試探著,“當初留你已屬恩德,孰料你不知悔改,仍與秋華殿私相往來,又有何顏麵再談條件?”棉春聽得麵如死灰,身子逐漸不再畏懼抖動,在他話裏愈感無望,癡傻般愣了好一會兒,自嘲嚅出數字。平懷瑱聞聽不清,欲質問她所言為何時,見她抬袖抹盡麵上淚痕,通紅眼底浮上視死如歸之色,懷著最後幾分餘念再作祈求:“太子高高在上,不知這宮裏是人吃人的……奴婢從前所為、現在所為,皆因怕死,可奴婢也有心,也怕家人身遭不測……奴婢不敢同太子談條件,隻求太子大發慈悲保奴婢家人萬全,如此便可再無牽掛,願為太子粉身碎骨,以報厚恩……”話落以額觸地,重重磕在冷硬地麵上,悶響清晰蕩在一室之內,撞進耳廊令平懷瑱愈覺浮躁萬分。平懷瑱望著她磕頭模樣,眼裏漠色散去,回想著她所言每一字,好笑自己怎會不知這宮裏為何人吃人、如何人吃人,甚至又有幾人能比他更明白。“罷了,”他揮袖轉身繞至屏風後,留下簡短幾字,“磕壞了額頭,宮裏人該如何想我旭安殿。”棉春聞話立時止住動作,懵懵望著他半道背影,不知他行去屏後作何,未得吩咐隻好默默等候。平懷瑱半晌行出,遣她退下:“我答應你,予你家人平安。”棉春怔愣張口,待回過神來頓覺狂喜。平懷瑱繼而再道:“今次之事不需你佐證任何,你且當不知情。本太子保你好好活著,明日將你遣至皇後身邊貼身照顧,你若顧好皇後,則家人無憂。”“是……是!奴婢一定盡心服侍皇後娘娘!”棉春頂著額間一片紅痕連連點頭,哪想過恩澤討得這般容易。“管好你的嘴。”平懷瑱警她一句,罷了將她遣離,見她匆匆拾裙起身,唯恐太子生悔般快步出殿。殿外門悶聲闔攏,平懷瑱抬手揉額,神雀屏後之人現身行出,至身旁替了他的手為他按揉紓解一番,低道一句“恰是時候”。平懷瑱鬆了眉心,想起方才短短一刻間,兩人默契相合,交耳幾句便落定決意。誠如李清玨所言,這宮婢確乎來得正是時候,眼下恰可留作皇後身邊人,即便不比雁彤貼心,也定會因心係家人而誠心照顧。除此之外,是萬萬不可使她為下毒一事出言佐證的。下毒太監已死無對證,區區對食一說,難不成能將秋華殿那位定了罪?平懷瑱瞧得清楚,此事無憑無據,宜妃做得幹淨無比,未留他後手。況且他深有所悟,覺宏宣帝並非一無所察,隻不過是帝王權衡,舉步比他更為慎重。如此無妨,他與李清玨隱忍多年,已不急在一時。但這宜妃是遲早要動的,終有下場待在途中。第七十七章 李清玨僅歇了半宿,天將破曉前離宮而去,踩著京門初啟時前往近郊看望了義兄義嫂與侄兒瑞寧。那一方淡雅小院足以將他心中陰霾戾氣暫行洗滌,他瞧著年有十六的血脈親侄頗得安慰,可又在思及容夕憐華時內疚重重難滅。想這少年三人皆為他真心關切摯愛之子,可一人仿居世外桃源,能得以脫身困鬥,另兩人卻要因他自私而飽受風霜重負,在這大好年紀裏不識天真為何物。“叔爹?”耳中忽落一喚,李清玨回神,眼前瑞寧望著他遊離模樣愉快低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