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部明臣搖了搖頭,“不是。”山寺幸說,“我自幼在這裏生長,或許沾染了本土氣息。先前的上海也隻是黃浦江邊一個蒲柳春秋牆矮屋淺的小漁村,本土人的性格綿羊一樣平實溫潤。”渡部明臣的骨子裏是武士道精神,有著忠義誠仁的美德,然而在軍國主義走上窮兵黷武後,這種精神發生了畸變,是侵略擴張是殺伐決絕,總帶著一些戾氣。山寺幸生在日本長在中國,尤其是待在杜子明身邊,人就像是老城廂百姓人家爬滿青苔的牆角開出的無名花,總在陰暗中明媚。渡部明臣透過玻璃往窗外看了看,燈火通明裏滿目的廣告海報眼花繚亂,西方舶來的洋香煙,法式香水、爵士樂,美國的好萊塢。他說,“我並不了解之前的上海,現在到了這裏就會驚異於她的文明開化。畢竟,甲午戰時,東洋人是東洋鬼子,美法意大利人是洋鬼子。西方人沒有朝拜天子的禮節,他們愚蠢的以為西方人的雙膝不會彎曲,加上異樣的發色,所以外來人就成了古老文化裏的鬼。”山寺幸說,“是,確實蒙昧。不過那是前清,現在是民國,無鬼神論。”渡部明臣給他開了個玩笑,“下次本土人見到我還是會說鬼子來了。”兩人閑談一會兒步入了正題,山寺幸說,“先生,我在信裏說的很清楚,我會把殷梓軒送到你手裏,你要幫我弄到穆家的礦場,全部以及在外的所有股份。”渡部明臣笑了,綿裏藏針,痛快裏有些不屑,“當然。今日邀約,隻是想要一些保證,保證我確實會見到舍弟。”山寺幸說,“一定,他就在我手裏,在我沒有看見想要的東西之前,人不能給你。”他取出口袋巾擦拭一下唇上的茶漬,起身離開。渡部明臣先前腰背挺直的坐著,雙手搭在膝上,這時抬起手腕看看手表,說道,“還有下一位客人。”穆樺已經收拾妥帖準備赴約,約他的當然是渡部明臣,自打去年春節他冒昧來訪,便三天兩頭的到穆府做客,明眼人都知道那是被盯上了。穆樺剛邁出大門,穆柯在後麵叫住了他,“哥,幹什麽去?又去找那個渡部,不準去!”穆樺回頭一看,穆柯像吃了火藥臉色紅撲撲的,他說,“你又喝多了?我就是不去他也會找上門來。梓軒在他手裏,你總不能讓爹整天魂不守舍坐臥不寧?”“不準去就是不準去!”穆柯拽住他的胳膊往院子裏推搡,“他一個狗 日的癟犢子,說什麽你就信什麽?人要是在他手裏,他為什麽不肯讓我們見一麵?你和他走那麽近,萬一落人口實,你就成了漢奸!你不要臉我還要臉,我好歹是個團長,你叫我怎麽跟兄弟們交待。而且說不準哪一天你就被鋤奸的放暗槍給斃了!你給我回去!”穆樺沒有他力氣大,被他一推一踉蹌,這才抬腿踹了他一腳,“這麽大的人也不知道輕重緩急,你在這兒和我鬧有什麽用,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梓軒怎麽就人間蒸發了?你不著急我還著急!”穆柯一拳頭砸在旁邊朱漆的石柱子上,“我不著急、我不著急!我他媽就差把上海灘翻個底朝天,他會藏的很!”穆樺聽見一聲脆響,握住穆柯的拳頭拍了拍,鬆了口氣說,“你別擔心,不會有事的。”穆樺整整被弄皺的西服,拍拍他的肩膀離開。穆樺如約到達,渡部明臣這次親手煮茶。他把煮茶用的釜置於火上,清冽的泉水凜冽而下,恰到火候之時,把茶餅放入釜中,將浮起的茶末沸入桌邊的盂中,又在茶中加入棗、桂皮、茱萸和薄荷,水下波滾浪濤,水上幽香飄然四溢。穆樺雖不懂茶道,稍有品識的人也知道那浮起的末餑裏有小茶花大茶花,是一壺茶的精髓,渡部明臣竟然把它沸掉了。穆樺接過渡部明臣遞來的茶水,笑道,“先生把茶之精髓去掉,這茶雖有輔料之香,卻早已沒有了濃鬱的茶味了。”他拿起勺匙將盂中的沫餑重新放入釜中,再次飄起的不是奇異的幽香而是欣然的茶香,其他的輔料入口餘韻都在茶香旁。等茶末沉到杯底,渡部明臣重新吖了一口,“嗯,確實。原來煮了這麽多年茶倒沒品過精髓,味道都在浮渣裏了。”穆樺了解到他曾到英國遊曆深修,見多識廣,可是渡部明臣給他一種附庸風雅的感覺,他時常談到戲曲、酒文化、藥學、茶道,他都是一知半解但卻興趣濃厚,一旦說起來就要喋喋不休。穆樺說,“先生,我已經和家父商量過了,你也知道礦場是我們穆家的命脈,船行車行,有機器工廠的地方就要用煤。拿去給你們日本人的軍械加工廠用也不是不可以……隻是,礦場不全歸我們穆家管,理事會還有其他的理事長。時局動宕,大大小小的煤礦廠都被政府攏錮加以備戰,準確的說,我們都是給政府辦事,你的要求著實苛刻,並且,即便要做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渡部明臣還在細品著茶,聽罷笑著說,“我沒有為難你們的意思,這個你也不用擔心,滿洲軍部下達指令,三月亡華,到時候你們還是給政府做事。你是梓軒的哥哥,他是我繼母的兒子,這麽說來,我們是不是……”“不是!”穆樺一口否決了荒唐關係,還有他那種傲慢自大的口氣,再然後攥著的手心變得潮濕,“先生,在上海我們沒有獨立的礦產權,但是東北的礦場全權獨立,家父說可以全部交由渡部先生,能否讓家父見三弟一麵?”渡部明臣接著說,“我們是不是算親戚關係?”沉默片刻,穆樺稍稍點頭,“……算是。”渡部明臣始終對他的話不置可否,人還沒到他手裏,他自然拖延敷衍。他必得先將穆家蠶食幹淨才能換人,穆家見不到人不會給他任何好處,看來有僵持不下的局勢。倒不如先接交東北的礦業,他也確實想在硯台那裏見一眼若玉。第94章 事變之後就在西安事變前夕,穆家出於無奈同渡部明臣合作,剪彩儀式在匯中酒樓舉行。夜幕降臨,上海灘依舊歌舞升平,紙醉金迷粉飾的太平下絲毫沒有異樣。穆柯在皇苑喝酒,醉眼朦朧地看著舞女們在台上賣弄風情。杜子豪拿著高腳杯和他手裏的杯子碰了一下,把酒一飲而盡,說道,“你怎麽在這兒?”穆柯看他一眼,晃蕩著酒杯,一臉陰鷙把手中的高腳杯捏的稀碎,紅色的液體從指縫間流淌著,分不清是酒還是血。他甩了甩手上的玻璃渣子從懷裏掏出槍,眼裏寒光逼人,“我去弄死他!”杜子豪把手覆在他掌上,“一起。”匯中酒樓門口早早鋪上了紅色的地毯,侍者整整齊齊站成兩排,豪車一輛一輛的停在門口,來人不是豪商巨賈就是日本人,還有換了常裝的當官兒的,幫會的人自然也會來插一腳。大廳裏金碧輝煌,水晶吊燈熠熠生輝,禮台上鋪滿紅色的台布,兩個雕花銅柱上,掛著即將參與剪彩的大紅花。整個大廳魚龍混雜……馮友樵早就打探到消息,他也早做好了炸死日本人和漢奸的打算。馮友樵等來一個一身黑色西裝的人,那人說他叫硯台。沒有多言,山寺幸從懷裏掏出一個飯盒形狀的東西交到馮友樵手裏,俯在他耳邊小聲道,“記住,把飯盒放在搭在胳膊上的手巾下邊兒藏好,就算是有人懷疑也別緊張以免露出馬腳,炸彈引子在手把上,切記,扔完就從後門跑,哪裏有人接應你。”馮友樵鄭重的點點頭,他手上是山寺幸請德國造彈專家重金造出的威力巨大的手榴彈。蟄伏多時,山寺幸早和日駐華領事加藤川成了一丘之貉,他想借馮友樵之手,炸死渡部明臣,以此為噱頭讓加藤川出麵,一舉吞並穆家的礦場。他從不貪財貪勢隻貪他,他想要的自己就要給。馮友樵剛混入人群裏,聚光燈就都投向了中心禮台,刹時記者蜂擁而上,爭先恐後般拍照,穆樺跟在穆如鬆身後緩緩上了禮台。另一邊渡部明臣也上了台,身後跟著很多日本領事館的人,還有好幾個穿日軍軍裝的高官,馮友樵掃了掃自己手裏的飯盒嘴角上揚。馮友樵趁著混亂跑到了人群中央,看見穆樺和穆如鬆一一同日本人握手,一台的人除了那幾個穿軍裝的神色有些冷清,所有人都麵帶笑容,“哢嚓”一剪刀,禮成,渡部明臣看著穆樺微微一笑,兩旁打起了響炮,紙彩滿天。就在這時,馮友樵趕緊衝到了前台,拉開引子,將飯盒精準的扔向禮台中央,隻聽一陣相機拍照的“啪嚓”聲中一陣“轟”的巨響,台上的人應聲撲倒,大廳裏頓時硝煙彌漫,濃煙滾滾中台上血肉一片。人們聽到轟炸聲,尖叫著混亂起來,門外駐守的日本兵拿著槍衝了進來,馮友樵看日本人都被炸飛了,哼笑一聲心裏大快,趁著混亂趕緊按照之前約定好的從酒店的後門逃跑。穆柯和杜子豪趕到的時候整個酒樓都被日本兵包圍了,大廳裏的達官顯貴和記者來客都被圍困住,兩人麵麵相覷。濃重的夜色中,有醫院來的車輛停在門前,不一會兒擔架抬出來好幾個人或者屍體。穆柯心中一驚,皺著眉看了杜子豪一眼,“怎麽回事?”第二天,除了在街上瘋跑著賣報紙的孩子,街上還有遊行的工人學生,抗日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渡部明臣的死就像是一劑催化劑惹的人心湧動,愛國熱情高漲。大街中央有個穿著長袍,斯文儒雅的學者樣的年輕人,正在舉著拳頭高呼,周圍圍滿了群眾。“同胞們,天佑我中華,侵略者們所期待的莊嚴的合作慶功會,在一聲轟響之下頓時變成淒慘的閻羅殿。此實乃宣布日本帝國主義沒落之吊炮,懲罰殺人放火之霹靂!中華人更當團結一心,共禦外敵,驅除韃虜,複我中華!”台上的人說的慷慨激昂同仇敵愾,台下亦是一片高呼,“團結一心,共禦外敵,驅除韃虜,複我中華!”街邊的百姓交談都帶著笑意,一個中年男子向周圍人說道,“看報紙了沒!看報紙了沒!”他拿著報紙食指敲著報紙道,“你瞧瞧,你瞧瞧,一便當飯盒高飛上台,霹靂轟炸,天憾地動,威力之大當場把台上的日本人炸飛……台上一片血肉模糊,經檢驗站在禮台中央的上校渡部明臣當場破腹喪命,大佐北野武身中204塊大彈片,小彈片無數,站在旁側的日本人一人炸瞎雙眼,七人被炸斷肢體腿腳,殘缺不全……”他說的眉飛色舞,好像他目睹了一切,又好像日本人就是他炸飛似的。接著就傳來西安事變國 共合作的消息,整個上海都沉浸在喜悅之中,穆家卻遭了大劫。馮友樵的炸彈雖是往日本人堆裏丟,可是威力極大,穆如鬆被當場炸死,留得全屍五髒六腑卻全被震碎,穆夫人傷心欲絕嘴裏不住地念叨頂梁柱塌了。穆樺暈厥過去,受到重創現在還昏迷不醒,家裏隻剩女眷和孩子,這下重擔全落到穆柯身上。軍部下令整編軍隊,穆柯忙完之後就匆匆趕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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