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已經不再記得在藏影堂裏和自己有過唯一一段友情的朋友,對方年長自己幾歲,但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似乎是因為年紀比自己更長,所以對方腦子裏想的東西也比自己更為複雜。 在看見又一批藏影堂派出去救越星河不成而不得不自盡的弟子屍體之後,那人對十八說道:“待在這裏終究是條死路,有機會一定要逃。” 這句話讓十八的心裏動搖了,他們身為藏影堂的暗衛死士天生就是為了墨衣教為了教主而存在的。 逃……簡直就是大逆不道。 為了不讓自己受連累,十八舉報了那個比自己年長幾歲的“朋友”。 後來,他被獎賞了一塊冰冷的金子,而他的朋友則被當眾淩遲至死,死前那個對十八來說就像大哥哥存在一樣的人,對前來觀刑的他喊道,“我先走一步了,死了也比呆在這裏好!” 這就是想從藏影堂逃離的下場,十八不知道那塊冰冷的金子能帶給自己什麽,但是他知道他做錯了一件事。 爾後,越星河出乎意料地被風華穀穀主保全了性命,但是卻被關押到了風華穀之中。 這讓墨衣教的眾人也異常詫異,在幾次派人試圖從風華穀裏強行救出越星河而失敗之後,深知風華穀神秘而強大的墨衣教眾人開始籌劃一個 暗地裏的行動。 而那時候還想著救出教主就可以獲得無上榮耀功勳的十八毅然決然地參與了這個計劃。 “不得不說,風華穀真不愧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地方,我來到這裏的前幾年,連陸逸雲住在逍遙宮都無法探知,又哪能知曉教主你身在那黝黑深邃的石牢之中呢?” 十八又把手輕輕撫到了越星河的脖子上,他微微用力,又開始了之前他想做的事情——那就是殺掉越星河,可同時他依舊在越星河的耳邊喃喃細語,“起初,不管風華穀的人對我怎麽好,又怎麽照顧我,我還是覺得我屬於藏影堂那個陰沉的地方。我的任務就是打探出教主您被關押的所在,並盡力救出您來。就算我不想做也不行,因為藏影堂用毒物控製著我,每一年我必須找機會出穀獲得一次解藥,不然就會死。可你也知道,教主你乃是這裏一等一的要犯,我就算能混進風華穀也是絕難接觸到你的。所以藏影堂從前兩年起開始減少了我解藥的分量,使我不至於死,卻痛苦萬分。為了不受毒發的折磨,我不得不費盡心思接近穀主,好在當年因為藏影堂設計讓穀主撿到我,我接近他要比其他人接近他方便得多。說起來,穀主真是個好人,雖然我隻是他撿到的棄兒之一,可他一有空便會過來探望我們,更是手把手地教寫字,正當我對下一步的行動焦頭爛額之際,藏影堂施在我身上的毒素發作了。”說到這裏,十八的手頓了頓,他讓越星河緩了一口氣,以一種嘲弄的目光盯著對方,然後說道,“教主,你或許永遠都不會相信,他身為堂堂的風華穀穀主,有著如此崇高的地位和身份,卻會對一個餘毒未清來曆不明的小子親自相救。事後我不願讓他知曉我的真實身份,便隨便編了個借口搪塞他,他竟也是信了。自此之後,墨衣教已經沒有可以威脅我的東西,我也覺得既然風華穀對我這麽好,穀主對我這麽好,我也應該好好報答他們。” 看見越星河似乎情緒激動,不斷發出嗚咽聲,十八好心地取出了塞在對方嘴裏的手帕,柔聲說道,“我給你吃的是紫淵蛇藤之毒,這是上個月藏影堂的人送來的。他們似乎也知道救出你不易,所以讓我用這毒加害穀主,幹脆讓教主你和穀主之間來個玉石俱焚。想必他們是覺得穀主雖然以前能解去這毒一次,可是第二次或許就沒這麽幸運了。不過他們真是算錯了,當我被調入逍遙宮得知教主你在此地之後,我的目標便是盡快殺了你,替穀主鏟除去你這個禍害。嗬嗬嗬,之前你被餘九信用刑責罰,也是我通風報信告訴了他你頂撞穀主之事,隻不過我沒想到他到底還是沒膽子把你刑求至死。不過沒關係,你不自量力妄圖逃獄被送了上來,剛好我手邊又有了這麽一顆好藥,這樣的好機會我怎能不好好把握?雖然紫淵蛇藤毒發的速度很慢,但是我為了讓你能死得快些,在裏麵摻了一點點催效的藥引,幫你早日解脫,這些年我抽空就在風華穀研習醫書,本是為了給自己解毒,沒想到自己的毒沒解,卻還是派上了用場。教主,我說了這麽多,你也該明白了我為什麽要殺你了,你活著,大家都沒好日子過,而且墨衣教那邊很顯然也是放棄救你了,所以,你隻有一死,也隻能一死。有什麽遺言就盡快留下吧!” 越星河終於明白為什麽自己身中的奇特是如此熟悉又陌生了。 按理說,紫淵蛇藤之毒會在中毒者身體裏潛伏月餘才會漸漸發作,而不至於像如今這麽迅速。 而十八口中那句墨衣教已放棄他的話,更是讓越星河心神俱傷。 想來與陸逸雲愛恨糾纏這麽多年,忍受那麽多的痛苦與折磨,到最後竟是自己的教眾要殺自己。 越星河萬念俱灰,嘴角一抹鮮血溢出,頓時喘息不已,他看著十八,苦笑道:“也罷,待我死後,你替我轉告陸逸雲……孩子就辛苦他照顧了。叫他好好再尋一個對他好的人吧,這一世,我與他之間各有虧欠,便算扯平了!若有來世……若我們都隻是普通人……” 壓抑在心中多年一直不願再麵對的情感在越星河將死之時突然變得無比強烈。 他的碧眼裏漸漸氤氳,淚水順著眼角不斷滑落。 在十八的心中,越星河一直都是那個傳說中冷酷殘忍的墨衣教教主,他並不明白為何陸逸雲會喜歡對方,他甚至不相信這兩人之間會有真的感情。 看見十八突然呆愣住,越星河反倒是有些情急了。 他又吐出一口血,顫抖著雙唇催促起了十八,“快,快動手啊……不然陸逸雲一定會不惜一切救我的,我不想再連累他,不想再讓他為難。” 第 45 章 一時間,十八竟失卻了最初之時的堅定。 他隻想暗中殺了越星河,也算是為風華穀除去一大害,然而他卻沒有意識到越星河對陸逸雲來說究竟是如何重要的存在。 誠然,越星河一死,風華穀乃至整個江湖之人必會為之雀躍,隻是溫柔而深情的穀主又會如何呢? 陸逸雲既然不惜犧牲自己的名利地位也要救越星河,已是足見越星河在他心中的地位。 十八感到自己的手有些顫抖了。 但是事已至此,就算自己不殺越星河,對方也會被紫淵蛇藤之毒活活折磨至死。 素聞紫淵蛇藤之毒極為霸道強悍,唯有墨衣教才藏有其解藥,而這解藥所在之處也由曆任教主把持。 若自己當真不殺越星河,爾後陸逸雲得知對方乃是中的紫淵蛇藤之毒,說不定果真會如越星河所說的那般不惜一切救他,屆時,陸逸雲此舉豈不是與天下為敵? “教主,既然你已有此覺悟,那麽死在我這個墨衣教之人的手上想必也比死在別人手上要好。屬下恭送教主!” 十八皺了皺眉,不再猶疑,他在藏影堂受過諸多訓練,內心早就成熟乃至比常人更多了幾分冷酷無情。 他隻想報答陸逸雲對自己好,報答整個風華穀對自己的好,所以即便他同情越星河與陸逸雲之間的一場無果愛恨,但是為了大局,他也顧忌不了其他許多了。 越星河此時已經釋然,他對十八微微點了點頭,緩緩閉起了那雙還含著淚光的碧眼。 想起與陸逸雲那般刻骨銘心的愛過也恨過,越星河的嘴角也不由多了一絲淡淡的笑意。 浮生不過大夢一場,如今想來,一切竟都恍如隔世。 秋水宮之中,餘九信與諸位堂主將陸逸雲圍在了中間。 陸逸雲負手在後,俊美的麵容上沉穩而冷靜,他緩緩掃視著神色各異的屬下,微微仰起的頭顱帶著一絲傲然。 “北冥丹是我妄自動用的。與狄堂主無關。左護法,按照穀中規矩,我身為穀主卻擅自動用穀中寶器,初犯當受百棍之刑,再犯便被褫奪穀主之位,迫令自斷一臂逐出穀,可是如此?” 身為穀主,陸逸雲自然不會不知道穀中的諸多規矩,風華穀向來是個規矩森嚴的地方,為了避免穀主權力過大利用風華穀胡作非為,先輩的穀中長老們更是為了限製穀主的權力製定出了多條嚴苛的規矩。 不過曆任風華穀主皆潔身自好,幾乎不會故意犯下那些過錯。 餘九信沉重地點了點頭,他看到陸逸雲這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心裏更覺憤怒。 “穀主,當年您死活要保下越星河那廝,如今對方身中奇毒,本是上天的懲罰,您又怎能不惜違反老祖宗的規矩去救他呢?!他在我風華穀中這麽多年,動用了多少人力物力,更害了多少無辜的性命,今日他有此報乃是自作自受而已!” 餘九信話音一落,周圍的諸位穀中要員也都點頭附和了起來,隻有狄蘭生因為對出賣陸逸雲有所虧欠,在一旁默然無語。 “是啊,穀主,那北冥丹乃是專備給穀主您的療傷聖物,將這東西給了越星河,實在是暴殄天物,而且兄弟們知曉了,也必然會對你心生不滿。這樣一來……”談天音眉宇微蹙,他看上去也對陸逸雲這樣的做法極為失望。 “抱歉,我實在不能眼睜睜看著越星河死在我麵前。這一次的事情,是我做錯了,我也願受懲罰。” 陸逸雲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隨即又道,“隻不過越星河現在情勢尚不明朗,我想能在他傷勢有所好轉之後才領刑,不知餘護法能否成全?” “穀主!你可知道向刑堂討價還價乃是罪加一等嗎?!” 餘九信終於忍耐不了內心那強烈的嫉恨與憎惡,他猛一揮手,徑直指著陸逸雲大聲喝道。 陸逸雲微微一愣,他見餘九信那獨眼裏竟是可怖的冷光,內心之中也不由輕輕一顫。 片刻之後,陸逸雲才又低聲說道,“餘護法,請你寬宥我幾日,屆時我自會到刑堂領刑。” “穀主,請您三思,您不能一錯再錯啊!” 談天音看此時餘九信與陸逸雲之間竟成鋒芒之勢,當即便跪了下去,於他而言,這兩人都是自己多年的同伴兄弟,大家一起為風華穀,為維護武林正道都付出過許多辛勞,彼此更是合作得親密無間,而如今為了越星河那廝昔日手足之情竟成今日水火不容之勢,委實可歎可憾。 陸逸雲豈不知曉談天音的心思,他緩步上前扶起了對方,又轉過去看向了餘九信。 餘九信似乎也察覺到了自己剛才過於失態,他的眉峰擰得更緊了,但是滿腔的憤懣愁緒卻依舊鎖不住。 “好,穀主你既然要堅持,我也不能強迫你。不過你應該知道刑堂向來公正無私,就算你是穀主,屆時也不會輕饒你的!” 看見餘九信終於鬆了口,陸逸雲這才笑了起來。 他的修眉一舒,臉上的溫和微笑恰似春風如沐。 “放心,我不會讓你為難的。等越星河的病勢稍有起色,我便會主動去刑堂受罰。” “越星河,你若有下一世,且莫再做個壞人。” 十八一邊用手帕捂住越星河的口鼻,一邊恰到好處地掐住了對方的咽喉。 他到底還是不想給自己帶來太多麻煩,讓越星河毫無痕跡的死去才是最好的選擇。 越星河睜開眼衝十八眨了眨,他輕輕握了握自己被鎖在身邊的雙手,不知為何有些想念陸逸雲那雙手的溫度。 雖然是心甘情願就死,可是死亡的痛楚卻是無法減輕的。 越星河竭力忍耐著不願掙紮,可是下意識卻仍想逃脫那雙讓自己窒悶的手。 “唔……”他輕輕呻吟了一聲,眉間也漸漸擰得更緊了,他真想讓十八能夠痛快地擰斷他的脖子,也好讓他少受一些苦。 這邊與餘九信等人交涉清楚之後,陸逸雲立即加快腳步朝逍遙宮走去。 雖然越星河已經服下了北冥丹情況緩解了許多,可對方到底是重傷中毒在身,自己不親自照顧的話實在難以安心。 陸逸雲武功高絕,輕功也算當世一流,情急之下他幹脆運氣淩霄步奔了回去,毫無聲息之間便掠出丈外。 待他悄無聲息地打開門進入房間之後,眼前的一幕實在讓他大吃一驚。 躺在床上的越星河口鼻被十八一手捂住,脖子卻被十八的另一隻手掐住,被綁起來的雙腿已經開始無力的抽搐掙紮,整個房間裏隻有他發出的微弱呻吟以及掙紮的聲響。 十八也是沒有料想陸逸雲回來得這麽快,他也是熟知穀中規矩的,自知陸逸雲這一去多半會領了刑再回來。 待他聽到身後有所異動時,麵帶慍色的陸逸雲已經掠到了他的麵前。 “十八,你在做什麽?!” 陸逸雲怒喝一聲,隨即出手將十八迫開了越星河的身側。 越星河此時雙目微睜,臉色與唇色都是一片青紫,眼看著就要落氣。 情勢危急,陸逸雲也顧不得追責十八,隻是抬手重重地按壓起了越星河的胸口。 十八見到事情敗露,心中惱恨至極,他見陸逸雲不死心地要救越星河,忍不住衝對方喊道,“穀主,請您住手吧!是他……是他自己要死的!您就成全他吧!” “不準!我不準,越星河,我不準你死!” 陸逸雲溫和的麵色竟在聽到十八的話之後變得如修羅一般猙獰,他高高挑著眉,一雙風流的桃花眼猛然瞪著,那淡墨色的瞳仁深處竟似乎有什麽東西燃了起來。 看見越星河依舊無甚反應,陸逸雲隻好捏了對方的鼻子俯身口對口的度氣給了對方。 十八見陸逸雲根本不聽自己的話,心中一片黯然,他沒能殺死越星河,看樣子是會給對方帶來很多麻煩了。 好在十八為了不讓越星河的身上留下被害的痕跡,捂掐的動作都不算很重,越星河雖然被窒悶得昏厥失神,但是在陸逸雲竭力的救治之下還是漸漸緩過了一口氣。 越星河渾渾噩噩地睜開眼,正要看看地獄是何等景色,卻不料臉上挨了重重的一記巴掌。 “越星河,你休想死在我前麵!”陸逸雲的雙目已是有些泛紅了,他打完越星河這一巴掌,向來堅定有力的手掌竟開始微微顫抖了。 看見是陸逸雲救回了自己,越星河微微一愣,他費力地喘息了兩聲,冷不防衣襟又被陸逸雲拎了起來。 “你聽著,你若再敢求死,我便要你生不如死!” 陸逸雲很少會用這種凶惡的口氣威脅別人,越星河剛剛醒轉,腦子還有些不太靈光,他聽見陸逸雲說出這番話之後,碧眼輕輕眨了眨,並沒有回應對方什麽。 看見越星河這副樣子,陸逸雲突然便一把將對方抱進了懷裏。 他使勁地抱著越星河的後背,將頭埋在對方肩側,聲音逐漸哽咽。 “星河,你不要死好不好……我知道,我把你一直關在那種地方讓你很痛苦,可是我答應你,你再忍忍……我會給你自由的,或者,你等我……我們一起走。” “好……”越星河被陸逸雲摟抱得發出了一聲悶悶的痛哼,他背上的傷口還未康複,哪裏經得起陸逸雲這般大力的摟抱。 陸逸雲以為他答應了自己,悲愴的神色正要收霽,卻又聽越星河喃喃說道,“好……好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