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正好,宛如流淌在風裏的碎金,分花拂柳、穿庭過葉,打著旋兒傾灑。庭院中彩蝶穿梭飛舞,在花枝上嬉戲來回,香風四處皆是,但透不過緊緊閉合的門扉。  光線昏暗的屋室內,正對大門的案上,幽幽燃著一線檀香。無風,青藍的煙平直上升,在虛空漫開成片,味道苦冽裏透著微甜,嚴肅曠遠。  阮秋荷跪在正中央,依舊穿著來時的粉色衣衫,但腰間佩劍不見,手指亦是空空——她所有武器都被收了,如今身上除去幾件尋常首飾,再無他物。好在阿七機靈,當即封了自身氣息與靈識,逃過一劫,如今仍作為釵子待在阮秋荷頭上。  室內正前方,高高坐著一對男女,觀其容貌,與阮秋荷有七八分相似。  屋室內靜了許久,線香燃盡一半,坐在左座裏的婦人輕歎一聲,道:“秋荷,如今你十七歲,這在尋常人家,已是出閣嫁作人婦的年紀。我們已為你尋好一門親事,對方是當朝國師第三子,今日也來到了阮家,晚上的喜宴,你便可以去瞧上一瞧,提前接觸一番。”  “娘!”阮秋荷腦袋驟然抬起,不可置信地瞪視麵前的婦人,“您的意思,是讓我從此斬斷仙途,做一個平凡人,在家相夫教子?”  阮秋荷母親搖頭:“國師府中人皆是修行者出身,這如何是讓你斬斷仙途?”  “我不嫁!”阮秋荷厲聲拒絕。  砰——  瓷盞猛地摔碎在地,碎片四濺,其中一片堪堪擦過阮秋荷臉頰,劃出一道血痕。  “你不得不嫁!”婦人身旁的男子狠狠說道,“還有,注意你的儀態,這是你對你母親的態度?”  “爹!”阮秋荷衣衫之下,背脊、肩膀、手臂無一緊緊繃著,眼裏的憤怒根本遏製不住,“我說不嫁就是不嫁!我不是你們拉攏當朝權貴的工具!”  “你以為你還有資格當一個工具?”阮秋荷父親手指顫顫指著阮秋荷,倏爾過後緊握成拳砸爛扶手,滿眼怒其不爭,“你已清楚當年的內情,卻一心向著春山刀,家主震怒不已。若非我百般懇求,他老人家早已降下處罰,將你從族譜上除名。這門親事是我從旁人手裏搶來的,你如果還想姓阮,還想活命,就聽從安排!”  阮秋荷當即變了臉色,她來回看著自己的父親和母親,半晌過後,倏然起身,“既然你們都清楚了,那我就不多說。當初的做法是錯的,是喪盡天良!若你們還要再對九堂叔下手,我絕對、絕對要阻止!”  “逆女!”阮秋荷父親氣得一拂衣袖,狠狠甩出一道氣勁。  阮秋荷第一時間運轉元力抵擋,卻發現氣海如死,調動不出分毫。她被打得一連後退十幾步,最後撞上門扉,跌坐在地,猛地噴出一口鮮血。  “你們……”阮秋荷睜大了眼,抬頭盯緊案上那支香,“你們在香裏下了藥!”  阮母撲過來,將女兒抱起來,檢查一番、喂她服下一枚丹藥,然後斥責地看向阮父,“她又沒真的做什麽,你作何打她!”  “若她真的做了什麽,就隻有死路一條!”阮父震怒。  “我會說服她嫁給國師家的三公子!”阮母心疼地把阮秋荷按進懷裏,對阮父道。  “不嫁也得嫁!若是不從,就綁著過去!”阮父冷聲,說完甩袖打開房門,越過這對母女,跨出門檻,再啪的一聲把門甩上。  “秋荷,秋荷……這件事,你不能不從啊。春山刀對阮家的重要性,你已清楚,他走後,整個金陵城東,靈氣大不如前。家主、整個阮家,對於他,都勢在必得。”阮母抱著阮秋荷,與她一起坐在地上,邊掉眼淚邊道,“而你,當初跟著他出去,如今卻生了二心。家主對你不滿,你隻有走得遠遠的,才能活下去。國師家的公子,是個好選擇,嫁過去之後,你雖無法再回瑤台境,但也能跟隨國師繼續修行……”  阮秋荷抓住母親的衣襟,啜泣道:“娘,家主要做的事情,家族要做的事情,是錯的……”  “但阮家沒有辦法回頭,在百年前啟動計劃的那刻,就有回頭的機會了。”阮母一個勁兒搖頭,“我們隻有繼續走下去,否則都會死。”  “我會向九堂叔說情,懇求他放過你們。他不是不講理的人,我之前對他不尊敬,他不僅計較,還救了我,在瑤台境時,更指點我練劍……”阮秋荷哭道。  “那是因為,你太渺小了,尊敬或不尊敬,於他而言無關緊要。”阮母打斷她,“春山刀不會放過我們,他向來有仇必報。”  阮秋荷死死咬住唇,深呼吸一口氣,逼迫自己將眼淚流回去。  “你必須離開金陵,嫁到西京是最好的選擇。到時候,你就是西京國師府與金陵的樞紐,表現好了,能將功補過。”阮母勸道,“到時候你也有了倚仗,家主輕易不得動你。”  阮秋荷還要拒絕,但頭上的釵子突然動了動。阮秋荷反應過來這是阿七在提醒她,先假裝答應。  “秋荷,好不好?答應娘親,同意這門親事。”阮母拍著阮秋荷的背,柔聲道。  阮秋荷心亂如麻,咬著唇許久後,才點頭:“好。”  阮母鬆了一口氣,幫阮秋荷抹掉淚痕,又擦幹自己臉上的淚,拉著她起身:“走,梳洗一番,去見家主,告訴他你同意這門親事。”  阮秋荷無聲點頭。  阮秋荷換上阮母前些日子為她新裁的衣衫,發髻解開重新梳好,簪上阿七變做的發釵。阮母看她這身打扮太素淨,便脫下自己的玉鐲,戴在她手上。  “走吧,家主此刻在素心堂,你這輩的許多姐妹兄弟都在,不用太緊張。”阮母拍著阮秋荷手臂,輕聲道。  阿七又晃了晃,安慰她不必擔心自己這根不起眼的釵子。  “把自己騙到位了,才能騙過別人,你就當我是根尋常釵子,金陵城南尋玉坊花三百兩銀子買來的!”  在回來阮家前,阿七這樣對阮秋荷說道。  想著這話,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調整好臉上表情。  “這就對了。”阮母見她掛上了笑,點著頭,安心不少。  阮家有護山結界,其內傳送符紙無效,但多處設有傳送陣法,是以前往素心堂,並未花費多少時間。  尚未走近,便聞堂內笑聲一片。阮母以神識探查過後,轉頭對阮秋荷道:“三寶也在,逗得大夥很開心呢,氣氛很好,到時候你也去同三寶玩玩。”  阮秋荷輕輕一“嗯”。  三寶是阮家家主的曾孫,並非嫡長,卻最討阮東林歡心。他一歲半大,不久前才學會走路,正是對這個世界感到好奇的年紀,不管什麽都喜歡一把抓過來,然後放進嘴裏亂啃。阮秋荷就被他扯過頭發,最厲害的時候,還抓掉了一隻耳環,差點被吞下去。  阮母帶著阮秋荷入素心堂時,三寶正在吃米羹,他不要別人動手,非得自己來,糊得滿臉都是。阮東林走去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拿過三寶手裏的碗,打算親自喂。  阮秋荷上前,盈盈拜倒在地,聲音脆脆道:“爺爺,秋荷向您請安。”  阮東林理也不理,猶自哄最心愛的玄孫吃一口自己喂的。  氣氛頓時凝滯,眾人看向阮秋荷的目光,多了許多意味。  一歲大的小孩還不太會說話,注意力也不穩定,他見到這個被自己扯過頭發的人來了,立馬扭身,邊伸手邊笑著喊“姑姑”,但聲音很糊,聽上去像“烏烏”。  阮秋荷亦笑,回了聲“三寶”。  “三寶和秋荷真親。”  “秋荷離開的前幾日,三寶每到傍晚,都跑去她院子裏找呢。”  “找不到就哭,拿他最喜歡的桂花糕哄都無濟於事。”  “……”  阮母帶頭說起來,堂中笑聲傳開,氛圍逐漸活絡。  “烏烏!”三寶將整個上半身探出去,阮東林不得不放他下地,這孩子搖搖晃晃走到阮秋荷麵前,一把扯掉她頭上的玉釵。  “三寶!這個別玩!”阮秋荷臉色巨變,趕緊過去搶奪,很快發現自己說話語氣太過,立時放柔語調,笑著朝三寶伸手:“這個太尖銳了,會紮著你。來,還給姑姑,姑姑給你別的東西玩。”  三寶聽不懂,隻知道阮秋荷不許他玩,流著口水跑開兩步,一屁股坐到阮東林腳邊,將釵頭塞進嘴裏。  阮秋荷整個人僵了。  她被收走所有東西,萬劫無處存放,便讓阿七變成一支中空的玉釵,放進玉釵裏。這釵子隻要輕輕一倒,裏麵的粉末就能灑出來。  “什麽都放進嘴裏,若是刀子,也放進嘴裏嗎?”兀的,阮東林開口。他俯身把三寶撈回腿上,從三寶嘴裏將玉釵摳走。如此一來,阮東林手指不免沾上三寶的口水,但他毫不嫌棄,將玉釵往丟回阮秋荷身旁,拿出手帕,為三寶擦臉。  啪嗒。  玉釵掉落在地,但沒摔斷。  “不過,便是刀子,也不怕什麽。我等修行之輩,何懼尖銳利器?”阮東林為三寶擦幹淨臉,才在管家捧來的清水中洗手。這話擺明了是在責怪阮秋荷婦人之仁,連根玉釵都害怕拿給小孩玩。  阮母已是汗如雨下,和阮秋荷一起跪到了阮東林麵前。但阮秋荷心思全然不在這上麵,她仍跪著,低下頭朝阮東林一叩首,“是,爺爺教訓得是。”  借著這個動作掩飾,她餘光清楚地看見,玉釵裏麵空了。  ——萬劫無色無味,遇水即化,小孩子口水多,三寶吃進嘴裏,毒粉肯定會融到口水中,但還沒來得及吞咽,釵子就被阮東林抓出來。  阮東林手指沾上了三寶的口水,而這毒,除了吸或食,還能通過皮膚接觸吸收。  阮秋荷的心髒開始狂跳,眼睫、手指、後背都在抖。  躺在地上的阿七比阮秋荷更清楚整個過程,但它整根玉釵非常平靜,甚至可以用祥和形容。第六十四章 見機行事  阮東林不開口, 阮秋荷母女二人維持著跪拜叩首的姿勢不起身,素心堂內鴉雀無聲, 氛圍格外壓抑。就在這時,管家疾步走來, 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阮東林麵色稍霽, 將三寶交還給奶娘, 拂袖而起, 化光離去。  堂內眾人都鬆了一口氣。  阮母額前淌落大顆汗水, 緊緊抓住女兒的手。阮秋荷用力眨了下眼,抓起玉釵, 拉著母親從地上站起身。  “娘, 我想回去。”阮秋荷道,開口才發現自己聲音啞了, 說完放開母親的手, 一路急奔出了素心堂。  她元力遭鎖, 步伐比從前慢了許多, 甚至跑得跌跌撞撞, 阮母追了幾步, 最終站住腳,無聲一歎。  約莫過了半刻鍾, 阮秋荷終於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她沒花心思檢查房裏有無監視的法器, 徑直上床, 將床簾嚴密拉起來——她不信父親和母親會在姑娘床上放東西。  阿七從釵子變回雪白巨犬, 瞬間占據絕大部分地方,把阮秋荷擠到邊上。它極不好意思地皺了下狗臉,將自己縮小,然後施展出一道絕音法術,道:“阮東林中招了,千真萬確,當時我離得近,看得很清楚。”  阮秋荷一臉複雜,她沒想過直接對阮東林下毒,這人畢竟是她爺爺,她從小跟在他身後長大。  其實阿七也沒有這個想法,沈不悔的毒夠殺六人,阮霰圈了幾個人的名字,它自然優先對那些人下手。  況且,阮東林身為阮家家主,明裏暗裏有十數人保護著,極難接近,就算接近,也難脫身,所以一切純屬巧合。亦是出於這個原因,在素心堂時,阿七沒有阻止萬劫落入三寶口中。阻止必然使用元力,它離阮東林那般近,元力波動定會被察覺,到時就暴露了。  阮秋荷的表情太能說明情緒,阿七拿爪子拍拍她的手,寬慰道:“阮東林對你起了殺心,還算什麽爺爺?在他這種人眼中,萬事萬物,隻看利益。當初對你好,不過是因為你在修行之道上極有天賦罷了。”  阮秋荷咬住下唇,屈起膝蓋、雙手抱住,將臉埋進去,好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三寶也吃了,他不會有事吧?”  “不會,被沈不悔的小蜘蛛咬上一口,再運轉體內元力,才會發作。”阿七搖頭,“退一步說,就算被誤咬,但他才丁點大,又非什麽先天靈體,體內還沒修出元力,所以也是無事的。”  聞得此言,阮秋荷表情緩和了些,但倏爾過後,又落下一歎。阿七覺得多勸無益,這事隻能讓時間來疏導,便晃了晃腦袋,抬起一隻爪子,在掌心燃起一簇火。  “這事情得告訴主人。”阿七說著,但還沒開始匯報,就見一行字蹦出來——見機行事,不必等待喜宴。  “咦,那我們這個機,抓得可真是恰當。”阿七眼底流露出些許得意之喜,搖頭晃腦將阮東林在半刻鍾前中了萬劫毒的事告訴阮霰,最後做出總結:“這事說來真是巧妙,不過萬劫也用完了,但擒賊先擒王嘛,總的來說,好事一樁!”  然後收攏爪子,滅了火。  阮秋荷對這兩人的聯係方式見怪不怪,她做了幾次深呼吸,伸手抹了把臉,又將垂落的發撩去耳後,問阿七:“可不可以幫我把鴻蒙戒和劍尋回來?”  “當然可以,拿到了東西,我們就想辦法離開。”阿七點點頭,邊說,邊化作一點光團,“不如利用晚上的喜宴?那時候人多,很容易製造麻煩。”  “好,到時候見機行事。”阮秋荷把床簾拉開,翻身下床,一路走到窗邊,支起緊合的菱花窗,放阿七出去。  *  同一時間,鏡雪裏。  一襲紅衣盤坐床間,周身幽光繚繞,長發、衣擺,無風自動。  此間並非隻有他一人,床邊站著兩名醫修,門後守著四個被賜予了聖器之力的無相境修行者。他們守著紅衣人已有些時候,皆在阮東林推門而入刹那,悄無聲息退到外麵。  管家搬來椅子,阮東林大馬金刀坐到紅衣人對麵,將他打量一番後,開口:“斬夢人霧非歡,真是好久不見。”  “不必寒暄了吧,你舍棄了四個無相境把我救回來,還特地讓我在這個地方療傷,是想讓我幫你做什麽事?”霧非歡扯起唇角,笑容裏有幾分嘲諷。  “你身上有我金陵阮家聖器的力量。”阮東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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