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他身影一閃即飄然出門,越棲見撫摸著自己的斷指處,思忖半晌,吹熄了燈火,去赴一個期待已久的約。華卻邪渾身浴血,右臂亦被霜降的合歡輪劃傷,一時劍交左手,卻將重傷的林子城護在身側,背一堵石牆而立,低聲道:“勿要擅動真氣!”林子城呼吸急亂,竭力使出一劍,卻當即噴出一口血:“不成……楊世兄已被妖人所害,怎能讓你一人……啊……”話音未落,又被一刀掃中左腿,登時站立不定,往側便倒。華卻邪隻一臂堪用,便棄劍相扶,也萬萬來不及,眼看他這一倒,便是大踏步邁入閻王爺的懷抱了,登時悲呼一聲:“子城!”孰料寒光閃爍,諸般兵刃卻凝而不動。霜降朗聲道:“越首座吩咐,咱們並非邪派,更不是濫殺之徒,若諸位就此退出北鬥盟,不再與七星湖為難,一概不究。”林子城失血過多,已堪堪將暈,卻憤然大笑,道:“楊泰的屍首還在那兒……眼睛還未閉上,你怎敢說你們不曾濫殺無辜?”霜降冷冷道:“姓楊的出手歹毒,他既敢殺我宮中之人,一命抵一命,又有什麽不對?”言罷令道:“給林少俠讓一條路。”卻不提及華卻邪。華卻邪劍術高明,又出自點蒼劍派,最辛辣奇險不過,以少戰多,早殺了兩名七星湖弟子。霜降合歡輪當啷一陣響,笑道:“華少俠,咱們再來一場?”林子城畢竟年輕,聞得有活路,心頭不禁一鬆,再加上近日來關於宋無叛的流言甚囂塵上,多少也起了幾分疑心不甘。但他與華卻邪情分卻是勝過手足同胞,當下一股血氣上湧,顫聲道:“林子城不為北鬥盟死,卻要與華大哥同生共死!”華卻邪眼眶一熱,卻毫不遲疑,抬腳輕挑,將他遠遠踢出戰圈,厲聲道:“去!”橫劍當胸,自有一種萬夫睥睨的風采:“賜招罷!”霜降目中微露欣賞之色,溫言道:“華少俠大好人才,非要淹在北鬥盟這灘死水裏麽?或者……降了七星湖,如何?”華卻邪微微一怔,隨即搖頭:“北鬥盟即便是死水,七星湖也並非蓮華淨土。”傲然一笑:“到得這般境地,再乞憐求生,更非我所願。”霜降歎了口氣:“華少俠這般固執,在下隻得……”話未說完,隻聽一個清澈透亮的聲音遙遙傳來:“華卻邪是本座的。” 第五十三章 華卻邪遽然一驚,猛抬起頭來,心頭酸楚、狂喜、苦澀、火熱,不一而足,竟做了個五味調和活血散瘀,隻覺臨死之際,能再看來人一眼,也是不負此生。 不過區區數麵,更有正邪之分,但在這一刻卻幡然醒悟,原來那夜細雨敲窗,春衫輕軟,早已植根心底深處,自己對葉鴆離,早已情根深種無可救藥。 葉鴆離衣袂翻飛,輕飄飄雙足落地:“邪兄……” 笑吟吟的指了指他一身鮮血:“邪兄這會兒洞房大喜麽?今晚見紅,明年開春便有娃娃抱,雙喜臨門,真是可喜可賀。” 他喜字連篇,華卻邪氣得鼻子都歪了,險些就暈過去,踉蹌兩步,靠著牆不停喘氣。 霜降掰著手指算了三遍,那娃娃——也不知誰的娃娃,開春隻有六七個月,怎麽生得出來?但自忖沒有蒼橫笛堂主的麵子,便緘口不敢提醒葉總管,隻領著眾人紛紛行禮:“微末小事,竟勞煩總管親臨,屬下該死。” 葉鴆離揮了揮手:“你們做得不錯,回去交差罷,邪兄留給本座就是。” 得蒙一讚,霜降登時目現喜色,心知一百個華卻邪也不是自家總管的對手,忙依言而去,走時生怕那半死的林子城礙眼,大發慈悲的將他挪到十丈之外,又丟下一瓶金創藥。 一時人皆散盡,一輪好月如冰如銀,華卻邪定睛看去,見葉鴆離一如初遇時的白衣勝雪,與那滿月清光輝映到了一處,黑發玉顏,不似塵世中人。 而心中盤旋已久的一句話,隻怕褻瀆了他,怎麽也問不出口了。 葉鴆離繞著他走得幾步,卻冷笑道:“狗肚子裏裝不了二兩香油,不讓你問,你大概會憋死吧?華少俠,有話還請直說。” 華卻邪一錯牙齦,道:“宋盟主的……那些事,是真的還是你們刻意汙蔑?” 葉鴆離道:“是真。此番七星湖如此陣仗,亦是白道其餘六席暗準了的,否則依我們這樣的循規蹈矩,哪敢對北鬥盟下手?” 華卻邪素來信他,心中深感羞恥,連劍都握不住,頹然道:“也是,宋……無叛的作為連何家都看不過眼,這麽多年天機閣還是頭一回插手江湖事,再說何大公子豈是虛言妄語之人?” 葉鴆離眼睫一顫,莫名其妙已入了神。 何大公子四字聽入耳中,本是有緣有故有首尾的理所尋常,但華卻邪無意一提及,不知為何卻如風乍起於湖,水麵不驚而漣漪已動,又像是一條蛇遊進草叢,卻留下了一線微濕發亮的痕跡。 天機閣……何逐空。 葉鴆離有些不敢想下去。 華卻邪以劍撐地,低歎道:“我本以為點蒼劍派暮氣沉沉,宋無叛行事剛正俠義襟懷,又肯為江湖正道慨然而戰,故投身北鬥盟,卻不料……不料他竟是這等卑劣之徒。” 葉鴆離心不在焉,隨口道:“宋無叛或許隻是不拘小節罷了。” 華卻邪額角青筋直綻,怒道:“忘恩弑師、殘害長輩、欺瞞同門,這樁樁件件無一是小節!持心不正,又何以處事光明?” 葉鴆離半是安撫半是試探,道:“好,好,你最光明了……嗯,我家裏最近缺燈盞,你要不要跟我回七星湖?” 華卻邪正色道:“七星湖就不要為門人弟子計?不會為門派傳承謀?為了保住在江湖的一席之位,難免亦有顧忌掣肘……我還是當個無門無派的孤魂野鬼,獨身仗劍漂泊江湖的好,哪怕隻是鋤幾個豪強,扶幾個婦孺,也比這樣的打殺來得痛快心安……” 葉鴆離凝視著他,突然打斷道:“今日是我的生辰。” 他說這句話時,剝落了所有關於葉總管的標簽形容,仿佛一隻小小的鳥雀,收斂翅膀歪著腦袋,停在了華卻邪的掌心。 華卻邪當即閉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血,十分不安且慚愧:“我……我不知道。” 心裏又湧上些許驚喜來:“我該送你什麽賀禮才是?” 葉鴆離靜靜站在月光下,濃密的長睫毛卻不安分的撲扇著:“華卻邪,初見你時,我明明可以殺了你,卻隻傷了你,算不算一條命?” 華卻邪點頭,幅度之大,活像吊了頸:“你今晚還救了我,我欠你兩條命。” 生怕虧欠不夠多,又道:“懷龍山上,你還給我抄錄了星變劍譜,授藝之恩,比救命之恩也不遑多讓……你要什麽,隻要我有……” 葉鴆離笑了:“我要你。” 噗通一聲,華卻邪傷勢過重又慘遭驚嚇,終於臉衝下栽倒在地,暈過去了。 宋無叛卻連暈厥也不敢,直如喪家之犬帶傷孤狼,拚盡手底數位死士的性命,硬闖出一條血路遁往城郊,待脫離危境,身畔已無一人。 淪落如此境地,一步一步似水到渠成,城郊破廟中月光更顯清明,心中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一片濃霧茫然。 撕下幾幅衣衫草草裹了外傷,內腑經脈之傷卻是束手無策,他數月前懷龍山上被蘇錯刀真氣撞入體內,本就傷得內力險些反噬,數度采補養得堪堪將好,今夜卻又再遭重創,一身修為倒退不說,近日若奪不到別人的精氣內力,隻怕三年之內,都形如廢人,武功不得恢複。 想到七星湖明明並非盛時,精英高手亦已凋零大半,此番莫說蘇錯刀,連葉鴆離都不曾出戰,但方才圍攻自己的那幾個,竟是個個不凡,硬得紮手,且武功路數進退配合,完全是精心蓄意,依照克著自己的路子來的。 自己數年磨劍,尚未光寒出鞘,已然一敗塗地,敗得全無還手之力,連埋怨天道不公說聲非戰之罪的資格都無。 原以為勢均力敵,結果卻是潘鳳戰呂布,小米拚紅薯,又好似辛苦伺弄了多年的人參,結果長出來的卻是一個蘿卜,還既糟且糠的脫水發蔫兒。 此刻倚著半截斷壁的宋無叛有得一比,積攢了兩吊錢的窮書生上得青樓,尋得伊人,尚未入港,已然一泄而空。 問世間兜頭一悶棍為何物,且看宋盟主手提褲子既哀且怒。 有時候自己的痛入骨髓生不如死,隻不過是別人的一聲輕笑十分譏誚。 破廟門開處,一人笑聲不絕,緩步踏入:“宋盟主,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咱們小別數月,果然落花流水春去也,換了人間。” 來人容貌平凡得令人過目即忘,宋無叛卻認識這張臉,不由得既驚且疑:“割天樓主?” 那人上上下下將他一身傷口、血跡、汗漬、泥土好生打量了個夠,方笑道:“宋盟主好氣色。” 嘲諷之意結結實實的砸下去,宋無叛不得不沉下臉:“樓主特意來尋宋某麽?恐怕閣下白跑一趟了……宋某如今虎落平陽,付不起你一句話一百兩銀的價。” 割天樓主道:“沒有銀子不打緊,瞧瞧宋無叛落魄的嘴臉,也是很有趣的。” 宋無叛怒火上湧,胸臆之間登時劇痛難忍,不敢再開口,緩緩調息,真氣卻被冰針釘死在丹田也似,冷森森的凝固著,不得稍動。 割天樓主看著他,玩味良久,道:“虎落平陽……宋盟主還真會抬舉自己,虎者,山獸之君,你哪裏配?” 宋無叛輕呼出一口氣,渾身經脈欲散將裂,他所習廿八星經是殘卷中的殘篇,為了掩人耳目,又練少林俗家的內力,本就相衝不合,此刻一傷,真氣完全不能自控,連一根小手指都抬不起了,他也是能屈能伸的人物,當即低聲示弱,道:“我與樓主無仇無怨,甚至頗有生意往來,對樓主又一向敬重,此番折戟,已是……已是身敗名裂,卻不知樓主為何還要落井下石羞辱在下?” 割天樓主默然片刻,語中含著笑意:“難道宋盟主還聽不出來麽?”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語調盡皆一變,變得柔和、優雅,更仿佛含著些微水汽,有一種暖暖的,絲絨也似的觸感。 宋無叛蹙眉苦思,半晌神色慘變,卻滿臉不可置信之色:“你……你……” 割天樓主抬起手,薄紗手套下赫然缺了一指,他輕輕揭下易容之物,但見麵容白淨,雅致而韻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