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鴆離一隻耳朵疼得厲害,幾乎聽不見聲音,蘇錯刀雖說得字字清晰,還隻疑心自己聽錯了,愕然看去,見蘇錯刀眸光幽沉,神情說不出的冷峻陌生。一時睫毛撲簌簌的抖著,頓覺愴然,心力交瘁,連辯駁都懶得,低聲道:“殺也殺了,屬下任憑宮主處置。”蘇錯刀心煩意亂,何逐空與越棲見的交情,足以使其成為七星湖的暗助,此刻殺了此人,有害而無益,再者葉鴆離水妖之名本就太惡,縱然機緣巧合得了唐家青睞,卻也不該對天機閣的大公子狠下殺手,萬一事泄,將來江湖中明槍暗箭的舉步維艱,他又這等任性妄為,教人如何放心得下?但自己這番思量,他根本就不會懂得,即便懂了也是不屑一顧,當下幹脆令道:“從今日起,你不再是內堂總管,滾去須彌堂黃吟衝那兒。”見他怔立風中,臉被樹葉投下的影子映得斑駁支離,不由得溫言道:“黃吟衝年老病重,撐不了多久了,須彌堂又居外三堂之首,不是你去,我不放心。”葉鴆離有些吃力的慢慢問道:“我去了……那內堂總管由誰接任?”“越棲見。”“宮主,內堂交給他……你就放心?”葉鴆離問著,突的一笑,秋水眼曼曼流轉,驟然生媚,卻讓人有肺腑隱隱作痛之覺:“不就是肉在肉裏的快活麽,你為什麽不找我……為什麽不要我!”尾音撕裂了,樹影也似破碎一地。蘇錯刀屏息靜默了一瞬,方冷冷道:“去須彌堂時,把內堂裏你的心腹……還有蒼橫笛安插的耳目,一概帶走。”葉鴆離身形微晃,顫聲道:“你……你怎麽知道的?”隨即恍然,異常尖銳的冷笑:“這些刺是越棲見剔出來的,是不是?他怎麽不幹脆都殺了呢?又善心大發了?就像放過宋無叛一樣?嘿嘿,他放過宋無叛,何逐空便死於棲霞劍,這才是善有善報呢。”蘇錯刀目光凝定,有種迫人而來的壓力,道:“該知道的,我都知道,不必棲見告知。阿離,你還沒到能取代我接掌七星湖的時候。”轉身而行之際,淡淡道:“阿離,別自作聰明。”除盡內堂眼線本是理所應當,但自己卻讓他們全身而退隨葉鴆離赴外堂,個中之意,隻是為了最大程度的保留葉鴆離的勢力。葉鴆離再待在內堂,隻會與越棲見勢同水火,一山不容二虎,兩人一旦對上,內亂就在眼前。越棲見才能出類拔萃,稟性溫和容人,比葉鴆離更適合執領內堂,待葉鴆離掌須彌堂,兩人井河不犯卻能遙相呼應,即便是互相製約,亦不失平衡之態,七星湖大局穩若泰山。回到精舍,越棲見正半躺半坐在簷下,他大病初愈,裹著一張墨綠色的卷草紋毯子,看向天邊遠處,含著一抹笑,微微出神。見著蘇錯刀,他唇角笑意深切了幾分。蘇錯刀坐到他身邊,讓他靠著自己胸膛,雙臂摟著,又握住他的手,道:“手怎麽這麽涼?”越棲見眯起眼睛,悠然道:“一會兒就暖了。”兩人安安靜靜的抱著,越棲見的手果然漸漸暖和起來,良久低聲問道:“錯刀,你疑心我麽?”“不,我信你。”不必他點明道盡,蘇錯刀已懂其意,在他耳邊認認真真的說道:“你幼時那般苦楚,何逐空曾善待於你,他的好你自然銘刻在心。”想了想,又道:“咱們去月牙峰的路上曾遇見他,他顧不得我是邪派之主惡名在外,當著我的麵勸你江湖之大還有更好的去處……後來又幫咱們料理了北鬥盟,不惜壓上天機閣守口如瓶的百年清靜。”“棲見,何逐空待你的情分,值得你為他這麽傷心。”他字字如金石,直叩自己靈魂的最深處,簡單而浩瀚,自然又深邃,裂石穿雲,共鳴轟響。越棲見笑著,兩滴淚在他衣襟上洇開,心境卻柔軟安悅得一塌糊塗,無法收拾。蘇錯刀的的確確是自己殘缺黯淡的生命中,唯一僅有的一束光。越棲見輕聲道:“錯刀,我給你講個故事。”第五十九章天機閣獨一無二,可稱武林智者,曆代閣主均為族中嫡係長子,無不才華過人淡泊寧遠,可惜卻都是早夭之命六陰絕脈。但誰也不知,這奇症卻非天生,而是人為。百年前何家默默無聞,門人弟子雖交遊廣闊,卻無武功上的建樹,於諸派間奔走,不過仰人鼻息罷了。待掌得諸多秘辛資料,有妙筆之譽,再創天機閣,卻為諸派所忌,遂暗中與眾派定下協議,天機閣但凡嫡子,自幼時起,便服藥致使經脈薄弱,不得習武,再以金針鎖心之術,造一個六陰絕脈來,使得年壽不永,如此便以無心江湖之爭的決絕姿態,換取秘聞情報的一家獨大。自此天機閣名利雙收,延續壯大家族百餘年,每代嫡子卻自然而然成了豬羊三牲,屍骨累累奠基出何家今時今日的地位不墮。從沒有人去問每一代的閣主是否情願、有無怨恨。何家舊事如一卷積滿塵灰的幕布,越棲見逐一道來,隻覺口齒生鏽也似澀重,歎了口氣,道:“逐空大哥恨天機閣,恨他的家,恨那些親人……他出手助我們,也是因為不甘心。”蘇錯刀聽罷,隻默不作聲,連呼吸都不曾稍有起伏。越棲見反手握住他的手指,柔聲道:“錯刀,你和逐空大哥的境遇一般的可憐……這七星湖,害你多年來不得痛快展翼,且不說生取腿筋之恨,若廿八星經不得補全,注定要真氣逆湧經脈爆裂……”蘇錯刀打斷道:“不,我一點兒也不恨,我隻慶幸自己身處七星湖。”直視越棲見驚訝不信的眼神,正色道:“棲見,我和你們不一樣。你們都是江湖中的世家子弟,阿離身世更是不凡……”“我卻是蘇小缺花了三兩六錢銀子,從人販子手裏買下的。”越棲見一嚇非同小可:“買下的?他……人販子要賣你去哪兒?”蘇錯刀仿佛事不關己,直言道:“我長成這樣,還能賣到哪裏去?自然是妓館南院了。”越棲見一時訥訥,不知該說什麽才是。“我是窮苦人家出身,災荒之年即便不被父母賣給人販子,也早已餓死路邊,若沒有七星湖,我哪來的安身立命之所?哪能練廿八星經,得鳳鳴春曉刀,踏足這妙處無窮的武道?”蘇錯刀點漆雙眸中光芒如精鋼般堅冷凜冽,又有種內斂的晶瑩剔透:“所以我不懂何逐空有什麽可怨可恨的。”越棲見愣住:“你說什麽?”雙目倏然睜大,直起身子,道:“隻是為了天機閣的江湖地位……誰也沒有問過他,便不許他活過三十歲,一輩子纏綿病榻,他難道不該怨不該恨?”蘇錯刀神色自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該不該怨恨,但我知道,每個門派的傳承光耀,在看不見的地方必有數不盡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