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天璧神色自若,道:“說幾句怎麽夠解氣?唐姑娘真要教訓謝某的劣徒,斷魂砂盡可使出來。”唐飛熊怒道:“你以為我不敢使麽?謝大教主不攔著就行。”謝天璧微笑道:“我為何不能攔?謝某就一個弟子,他被唐姑娘打成蜂窩,唐姑娘心滿意足,謝某的長安刀卻要傳與何人?”唐飛熊心緒本就激蕩悲憤,當下幹脆不講道理了,道:“謝大教主武功絕世,這是來消遣我唐飛熊麽?”謝天璧劍眉一揚,道:“我武功絕世,是我自己練出來的,唐姑娘被謝某消遣,亦是自取其辱。”稍稍一停,道:“若蘇錯刀此刻不是傷重昏迷,唐姑娘敢輕言用什麽斷魂砂?”唐飛熊隻氣得俏臉煞白。她自十八歲便立誓終身不嫁,當了唐家堡的管家姑奶奶,潑辣卻懂事,機靈而公正,暗器功夫好,相貌又生得俊,麵麵俱到,樣樣出色,因此唐門上上下下,無不敬重有加,不料這謝天璧成名多年一代梟雄,竟拉得下臉麵,與她做這等既鋒利又無聊的口舌之爭,一時忍不住,數日來的擔憂心痛盡數湧上,眼圈已然紅了,哽咽道:“阿離過年的時候在唐家還好好兒的,養得白白嫩嫩回的七星湖,還笑眉笑眼的說小姑姑我明年還來……這才短短半年!我從湖底撈他上來,他一身血快流得幹了,哪裏還有個人樣?我根本碰都不敢碰他……”畢竟是年輕女子,說到慘烈傷心處,眼淚已滴滴滾落:“阿離如今生死未卜,更身中劇毒,蘇錯刀這龜兒子還隻顧著學長安刀?天魔解體……阿離被他們逼到了何等地步,才會對自家用這樣的邪術?”謝天璧薄唇微啟,正待開口,蘇小缺已厲聲打斷:“天璧,夠了!”謝天璧冷笑一聲,卻當真不說話了。蘇小缺瞧著唐飛熊淚痕滿臉,想了半晌,柔聲道:“要麽……我去看看阿離的傷?”唐飛熊擤了擤鼻子,砍瓜切菜也似呸的一聲。第七十二章正躊躇尷尬間,遠遠的一條人影掠至,及至近前,與唐飛熊並肩而立,卻是一個輕衫薄靴的年輕人,這人拱手,氣質如陽光下一竿竹子,清雋勃勃,明朗英秀:“唐拙見過兩位前輩。”謝天璧頷首,道:“罷了。”唐拙則轉頭溫言勸道:“小姑姑,這事與人無尤,阿離自己傻,好在還有我們容得下他……老爺子正要召集大夥兒商量碧蘿瘴的解法,我們快些回去罷。”將行之際,唐拙卻又含笑行禮:“爐間鐵草已贈出,晚輩先賀謝前輩收得傳人,但唐家堡不喜惡客,往後兩位前輩要來,老爺子自是倒履相迎,至於蘇錯刀……”唐拙沉下臉,聲音冷而硬:“就不要再來蜀中了。”謝天璧一邊趕車,一邊笑得饒有興味,他是看出殯不怕死人多熱鬧大,道:“久聞唐家護短,還真是名不虛傳。”蘇錯刀躺在馬車裏,嘴唇蒼冷如覆著一層霜,昏迷中也不得安寧,噩夢纏身也似,不停的掙紮著要醒過來。蘇小缺歎了口氣,取出銀針,刺入他玉枕風池等穴道,道:“這短護得著實奇怪。”謝天璧道:“哪裏奇怪了?天魔大法雖有人練,但百多年來,葉鴆離卻是唯一一個豁得出去天魔解體的……”言至於此,不禁一頓,低聲道:“小缺,你也試過,但我隻要有一口氣在,絕不會看著你血肉化盡……每回想到那次我都又怕一次,再遲得哪麽一瞬,你……你可就不成人形了……”蘇小缺靜默片刻,道:“都過去了,你別怕……接著說葉鴆離罷。”謝天璧道:“葉鴆離這麽烈的性子,換我是唐家,也願意護一護短,而且聽唐飛虎的意思,他與唐家來往頗密,想來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孩子。”蘇小缺忍不住笑:“是唐飛熊。”謝天璧假裝沒聽見,道:“江湖中又有傳言,蘇錯刀為越棲見神魂顛倒,引狼入室這才使得七星湖大亂,葉鴆離因此天魔解體,唐家自然要把這筆賬算在蘇錯刀頭上。”蘇小缺突然道:“我從未見過葉鴆離。當年在七星湖時,隻恍惚聽說他是崇光的禁臠,天生的心毒手狠。”謝天璧搖頭笑道:“即便心毒手狠,也是個情生情死的情種……小缺,你倒不妨猜猜,這蘇錯刀癡戀越棲見的傳言,卻是從何而來?”蘇小缺不假思索,道:“猜不出。”“你不是猜不出……因為你知道放出這個傳言的,多半就是越棲見。”謝天璧直接笑著說道:“小缺,你大可不必責怪自己。越棲見是什麽人,做什麽事,與你並不相關。”蘇小缺輕聲道:“棲見家破人亡,盡是拜我所賜。”謝天璧不以為然,道:“若你實在放不下,讓蘇錯刀將來重奪七星湖時,留他一命也就罷了。”說罷笑歎道:“這三人皆非凡物,偏偏湊做一堆……必是糾纏一世不死不休之局。”蘇小缺連日趕路,又得時時照看蘇錯刀的傷勢,聽得這話,隻覺疲倦不堪,懨懨道:“天璧,我要回豆子鎮……你著無質去接孟叔叔,任盡望不會為難罷?”謝天璧笑道:“任盡望不敢。”突的想起一事,道:“不要告訴蘇錯刀葉鴆離身在唐家,更不要告知他葉鴆離未死。”蘇小缺大驚失色:“你又要做什麽孽?”謝天璧簡而言之:“學刀不可分心。”蘇小缺略一思忖,點頭道:“也好……他功力未複前,也進不去唐家堡。”三人曉行夜宿,轉眼就是七八日光景,蘇錯刀不是昏睡,就是安安靜靜的自處,或打坐或看刀譜,絕少麻煩別人。他恢複力又極強,傷口幾乎看得見的逐漸長出新的皮肉。這樣的傷患,蘇小缺生平僅見堪為最佳,嘖嘖暗讚之餘,亦有些說不出的內疚憐憫。幼時救他回宮,不過是看他一張臉上有些許沈墨鉤的影子,身處人命如草芥的七星湖內堂,卻一味教他書畫、音律、賞鑒等雅事,看著蘇錯刀一年一年的長起來,舉手投足間,沈墨鉤的痕跡也原來越濃重,心中自有一番感觸傷懷的悲喜重重,卻刻意忽略掉他偶爾遮掩不住的傷痕,更對他一雙寒星也似,與沈墨鉤沒半分相像的眼眸視而不見,硬生生把一株野草搭棚澆水,充作名貴的茶花。蘇錯刀自小天賦驚人,無論何種技藝,皆是一學就會一點即通,但自己清楚的知道,他真正的心之所好魂之所係,隻有純粹的武道,而諸般風雅雖非發自肺腑的喜歡,他卻也不遺餘力的花時間勤學苦練,隻是為了自己能專注的看著他,含笑一讚。小小的蘇錯刀,舉著剛臨的一篇歐陽詢,滿含期待的看著自己,但自己終究在他羽翼尚且稚嫩時,拋下了七星湖的一切,棄若敝屣。蘇錯刀對越家縱然有債,自己對蘇錯刀,又何嚐不是心中有愧?十餘年後重逢,原本擔心他對自己深懷怨懟,誰知他已自然而然的口稱蘇師,態度與對謝天璧不差分毫的敬重,卻也疏遠,仿佛幼時的依賴孺慕盡是毫不相關的別家往事。正值夏日,一路濃蔭滴翠,路邊草木豐腴,若籠碧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