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後,雨停了,蜷縮在山洞中的眾生都紛紛出來透氣,醒林也終於可以出洞了。  但是這一次,他不再是一個人,晦朔山中的生靈望見,一襲白麻衣服的年輕人身後,跟著另一個總是沉默的年輕人。  雨後充盈的小溪邊,守燈人在停下聽樹上的蟬鳴,他身後的人在不遠處也停下。  守燈人專揀那荒葉漫坡的地方行走,身後那人也隨著走野路徑。  多年後,醒林回憶起來,他也不知他與天擲之間是如何熟稔起來的,似乎是在忘月窟的洞內,兩人都在黑暗中沉寂太久了,忘了是誰先說了第一句話,另一個人又是怎樣接口,繼而,兩人偶爾說一兩句閑話,你來我往中,兩個人的蒲團離得越來越近。  大雨淹沒山腰,忘月窟坐擁晦朔山,背靠弦望海,此刻忘月窟後不遠的斷崖下,弦望海水彎腰可掬。  醒林在山中行走了半日,此刻已是夜晚,他走到忘月窟後,弦望海盡頭的明月升起。  他下山崖,來到海水邊,輕輕俯下身,一手撩起一汪海水,再傾下,月光下的海水如碎玉銀珠。  他身後的黑衣人,在不遠處依樣撩起海水,依樣傾出。  兩個身影都不言語,十分靜謐。  忘月窟高處十多丈外的樹下,二長老和他的胖徒兒並排站著。  二長老呷一口酒,對徒兒微微一笑,“怎樣?我說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他。”  他二人目光所極,無垠的海光中,一白一黑兩道人影,靜默而立,如畫般悠遠清淡。  然而,這還未完,醒林走了一日,竟然依舊興味昂揚。  從山後的弦望海邊繞到山前,在深林邊,海水旁,一處大岩石上,他實在是走不動了。  他剛來晦朔山時隻覺遍地幽靈走屍,無處不危險,借他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在山中暗夜獨行。  但如今……  他悄悄望向身後,此山中最危險的人物在他身後,山中異物紛紛藏匿,他心中很安然。  那一種安然令他想要撒個小野,他盤腿坐在岩石上,不肯再往回走。  嘴裏念叨著,“怎麽辦,走太遠了,實在是走不回去了。”  身後的人輕輕皺眉,幽魂燈離開守燈人一日,便會燈芯萎縮。  天擲道:“還是回去吧。”  醒林揉著酸疼的小腿,“可是真的很累……”  他望著天擲,天擲也望著他。  他呼一口氣,扶著岩石慢慢站起,小腿微微發抖,僵硬的抬起,踩在鬆軟濕潤的枯枝上。  他拿出在東山派戲耍師弟們時候的招數,明明眼前人是最不能招惹的危險人物,可他心微微作癢,偏要招惹。  不緊招惹,還要欺負。  他彎著腰身,抬起眼,問道:“你能背我回去嗎。”  身後的黑衣人,還未到二十歲,臉龐是那樣的年輕認真,內裏卻是所向無敵。  一塵不染,這四個字忽然出現在醒林的心中。  他看著眼前這位人間閻羅,差點為自己駭笑出聲。  天擲注視他,微微斜著頭,他頷首,“可以。”  這一下,醒林真的要駭笑出聲。  天擲走到他身前,背過身,微微伏低。  望著那蘊含著令天下人懼怕的力道的肩與背,一時間,不知該把手放在哪裏,他心慌意亂,手心微微蜷縮。  怔了一怔,他才緩緩伏上。  這句玩笑話,若對同樣修為的高手來說,無一不是輕薄,折辱,膽大妄為。  但是……  醒林看著背著他的年輕人,側臉幹淨,眼光認真赤誠。還有,原來他的黑發是這樣柔軟。  他忙移開目光。  趴在那後背上,醒林幽幽地,鬼使神差地問,“天擲的擲是哪個擲?”  身下的年輕人道:“是這個擲。”  他停下,右手抬起食指,指節修長而白皙。  醒林默契的伸出左手,攤開掌心。  不用等醒林說出那第二句,天擲認認真真的在他的手心裏,寫下一個“擲”字。  指尖劃過手心,很癢,醒林立刻蜷起手心。  那一年過得十分迅速,養屍陣裏的散修沒熬幾個月就被煉造凶屍,而胡爭如還在苦苦□□。  那一年春天雨水特別多,鎮日細雨霏霏,一下便是連綿幾日,忘月窟的洞口,擺著兩個相距不過一臂遠的蒲團,醒林端坐在其中一個上,天擲端坐在另一個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大致是天擲偶爾問他山下的情景,醒林泛泛地答上幾句。  夏夜蚊蟲奇多,天上的星星清晰明亮,好在忘月窟洞內滅絕蚊蟲,是一座天然的避蟲寶窟,且洞內陰涼,隔絕了白日的烈陽酷暑。醒林抬著手臂,為天擲指出北鬥七星,他二人的蒲團挨在一起,醒林喋喋不休的講著民間星宿的故事,牛郎與織女,董郎與帝女,天擲全然沒聽過,聽得十分認真,有時醒林還講些世間民俗,人間百態,兩人竊竊私語,時不時傳出陣陣笑聲。  秋天山上野風幹燥,洞內濕潤清爽,山上一片枯樹野草,沒什麽景致好看,洞口,一個人忘了規矩,歪在蒲團上,另一個也歪坐在蒲團上,醒林拽著天擲的胳膊,非要他麵對自己,天擲無情的甩開他的手,帶著笑意抱怨,“我不信,你又編話騙我!”醒林笑得歡,裝作委屈的樣子喊,“是真的……你聽我說……”硬去掰天擲的肩膀……  天擲的修為進度慢了下來,秋日無事,他在燈前打坐修煉,常常有人從身後跑進來,覆在他耳邊,輕聲輕氣的喊,“少尊主,你看這是什麽。”天擲知他無賴,偏不理他,醒林將從洞外捉的一指長的大蟲子悄悄放在他臉頰上,蟲子也有靈性,死命的從天擲臉頰上掙紮著掉下來,落進他的衣服裏,天擲忍無可忍,笑著睜開眼睛,把醒林推翻在地,在他周身的死穴上連出幾十招,招招不斃命,醒林挨完打,大笑著滾地而起,又是一條好漢。  冬日,醒林不再笑鬧了,蒲團徹底從洞口搬回燈前,洞外風雪交加,海風吹幹貧瘠的土地,整個晦朔山陰冷之極,隻有忘月窟庇護著一方無風無雪的小天地。  他的痼疾犯了,來晦朔山那年橫貫胸口而出的樹枝被拔走了,可那裏似乎留下了一個洞,每到風雪交加時,便會漏風似的。  他的心肺裏都是涼氣,每日每夜咳嗽個不停,像是誰在他胸口呼哧呼哧的拉著風箱。  天擲從洞外回來時,醒林正捂著胸口咳嗽,天擲將帶來的雜草和樹枝扔在一旁,親自動手簡單搭了一個草墊子床。然後他跪在醒林麵前,幾乎抵住醒林的額頭,他道:“你去躺一會吧。”醒林抬頭,頂著兩幅黑眼圈一笑,“你怎知我想躺著?”  天擲認真地說,“我去對岸大陸時,曾見小兒生病了,他母親便把他放在床上,輕輕拍著,他便舒服了。”  醒林心道,幸好我有金丹護體,平日裏打坐時眯一覺便可,若是個凡人,怎可能撐住一年多不上床好好休息。  天擲卻從未留意這些,他將醒林拉到草床上,草墊子和底下的樹枝發出脆弱的嘩嘩聲響。  他盯著醒林的胸口,一雙眼認真赤誠,他問:“把你的衣服脫下,讓我看一看傷口。”  醒林輕輕撩起眼瞼,注視他,順從的,緩緩地揭開白麻衣衫。  一道猙獰的紅色停留在他白皙的胸口,早已變成凹凸不平的疤痕。  天擲不由自主的伸出手指,輕撫上那紅色。  兩人的氣息相撞,醒林的呼吸輕掃他的前額。  他冷不丁的開口,輕的像嗬出一口氣,問道:“你喜歡我吧?”  天擲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胸口,他抬起頭,有些微的疑惑,“喜歡?”他似乎是第一次遇見這種問題,需要思索,“我自然是喜歡你的。”他想了想,理所當然道。  醒林輕輕一笑,意味不明,他拉好衣衫,盤腿坐在草床上,對天擲諄諄誘導,“我說的喜歡和你說的喜歡,不是同一種喜歡,但又是同一種喜歡。”  天擲歪著頭,他有些迷惑了。  醒林含笑道,“我剛來時,你曾賜我飲那斷情絕欲水,你可記得?”  天擲點點頭。  醒林繼而說:“那斷情絕欲,斷的是什麽情?絕的是什麽欲?”  天擲一時間答不上來。  醒林搶著說,“斷的是邪情,絕的是歪欲,若動了邪情歪欲,便要痛斷肝腸而死,”  “不過,我倒是不怕痛斷肝腸,隻是我私以為,情之一字,之所以至真至貴,隻在“無邪”二字。”  “你看那牲畜,他若有了中意的另一個,便要抓著那個廝磨尋歡,這是他牲畜的本欲,原沒有錯,但人不同,人超脫六道之外,是集天地精靈之氣所成,人的情,至高至貴,怎可效牲畜事?”  天擲懵然點點頭。  醒林道:“是故,我以為人與牲畜之所以不同,是人懂得發乎心止乎禮,而人之情與牲畜之欲之所以不同,是因人的情隻在於心,不在於身。”  天擲點點頭。  醒林暗地裏鬆了一口氣。  天擲卻忽而問,“什麽叫在於心,什麽叫在於身?”  醒林一怔,磕絆了,“比……比如說,你總想與一個人耳鬢廝磨……”  天擲打斷他,“耳鬢廝磨不可以嗎?”  “不可以。”  “那吻他的唇可以嗎。”  “……不可以。”  “那摸他的手呢”  “也不可以……”  “嗯。”天擲點點頭。小聲嘟囔,“這些都不可以。”  醒林瞧著他的臉色,溫柔地說:“這些就是欲……這不是對至真至愛之人該有的……”  天擲點點頭。  他很快揭過這一茬,拍拍草床,要醒林躺上試一試,醒林注視著他興味盎然的臉,心中卻有一絲絲淡淡的疲憊。  天擲笑著把他按倒,自己躺在另一側。  他看著洞頂,手裏拍著身下的草墊,喃喃地說:“躺著是比鎮日打坐舒服多了,躺在草墊子上,也比躺在大石頭上舒服多了。”  醒林本正平躺著,望著他的側臉,聽得這一番話,不禁抿嘴微笑。  天擲側過身子,注視他,問道:“你笑什麽?”  醒林搖搖頭,忍俊不禁,“我沒有笑啊。”  天擲伏起半個身子,作勢要出手,“說你到底笑什麽。”  醒林大笑著抱住自己胸口,胡亂搖頭,“我沒有我沒有。”  空曠的忘月窟傳來陣陣笑聲,“啊!住手,我要被打死了!”  “住手,住手,我真的死了!”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詐死後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夢裏長安躲雨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夢裏長安躲雨人並收藏我詐死後再遇殉情未遂的魔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