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有何煩(下) 那日白天上朝時,眾臣發現戶部的文官席位少了一個人,明眼人已經發現那正是當朝宰相禾後寒的父親,不等他們想明白怎麽回事,崇淵就下了道聖旨,稱戶部郎中禾丘博禾大人因積勞成疾,念其為官十數載恪守本分,特恩準他回鄉養老。 少了一個戶部郎中並不是什麽大事,也不會影響舜朝各個部門的平日運作,但除此之外,這一變動卻給很多官員帶來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們隱隱覺得,似乎這朝堂之上,要變天了。 除了少數那麽幾個當事人,無人知曉這道聖旨不過是在兩個時辰前才敲定下來,再除了那麽幾個老得成了精的官兒,也沒人意識到這隻不過是這場動蕩了整個舜朝的風波的開端。這場風波在史書上被稱為卯月之亂,是崇淵在位時記載的第一件大事,也是在整個安正年份裏影響極大的一件事。 禾後寒到家的時候正是卯時,他走到他父母寢室的外間,然後安靜地跪了半個時辰。直到禾大人披了外衣出來,看見他跪在寒冷的石板上,嚇了一跳,趕忙喚了禾母出來扶他,禾後寒沒說話,撐著刺骨寒涼的地麵磕了三個頭,說道:“孩兒不孝,入朝為官難以顧全父親母親。” 禾大人一聽這話就明白了。他攏了攏衣領,看著自己兒子凍得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在冬晨裏仿佛凍結了的白玉似的麵頰,那是他的兒子,如此年輕、挺拔、積極的生命。 他微微彎□子,寬厚的手掌輕輕拍在跪著的長子的肩上,他用一種低沉的,慈愛的聲音說:“後寒,你長大了,而爹……爹老了。” 禾後寒感到肩膀上壓力的消失,抬起頭時,隻看見了禾大人的背影。 安正一年春假剛過,禾父就攜妻離京。 這天下午,送走了父母和大部分的仆人後,禾後寒站在突然空蕩蕩起來的禾宅裏,卻感到心裏多了點什麽,是什麽呢?他想了又想,傭人來叫他吃飯,他沒理,現在這個家他最大,還有誰能違抗他呢?他一直站在那,直到月亮出來了,他恍恍惚惚地抬頭看了一眼,突然間就明白了,原來這東西叫“破釜沉舟”。 對著月亮,禾後寒緩慢地籲了口氣,此時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回到書房,這曾經是他父親的書房,他走到那個一人高的黑底釉下彩大瓷瓶旁邊,他知道這裏麵暗藏玄機,他很小的時候曾經因為吵鬧著要推翻這個花瓶挨了禾父的打,當時他哭得很厲害,但現在他隻覺得有點想笑。 禾後寒從貼身的衣物中拿出那榴髓玉牌,放到眼前細細觀摩,這東西著實奇妙,不管他用過幾次,都覺得新鮮。若不是他知曉了這其中奧妙,恐怕他一輩子都不會想到這裏麵的“水”竟然是活的,也斷不會用火苗灼燒它。 他把玩了一會,理了理思路,又重新翻看了一遍暗衛呈上的報告。自從前些日子發現了那封田家與皇長子聯係的信函,他就將暗衛分派到了周邊與信函上提到的地點周圍,以便時刻監視,隨機而動。 這些暗衛呈上的密報都是近來田家的動向和暗衛的觀察記錄,禾後寒已經看了不止一遍,現在正是關鍵時刻,按信上說,明日就是田家與皇長子接頭的日子。 但到目前為止,叫他不安的是,田家並沒任何異動,平靜一如往常。 按皇帝的意思是想抓他們接頭的現行,因而此時禾後寒的精神高度集中,此事在宮外進行,由他全權負責,隻要暗衛行事稍有不適被田家發覺了去,就意味著前功盡棄,皇帝的處境就會變得舉步維艱。 這事兒一旦撕破臉皮,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麽?禾後寒不敢冒一丁點風險,生怕有一絲遺漏,隻能換著法兒的試圖從這些密報中看出什麽蛛絲馬跡。 正月末了,天氣還很寒冷,等禾後寒中回過神來,竟發現他的小廝羅祥小心翼翼地站在門口,見他抬頭,一喜,連忙抓住時機道:“少爺,早飯做好了。” 竟然一夜未眠。禾後寒籲了口氣,這是他的另一個特點,專注。正是這個特點才使他七年就能從他那追求完美到苛刻的師父手底下出師,不要小看這一點,另一位師從這位高人的,也就是禾後寒的師兄,可是武將世家出身,且天資聰穎,但也是從七歲拜師到十七歲才出師,足足十年學藝生涯。 禾後寒站起來,順了順依然平整的衣袍,吩咐道:“備車。” 今天可是個大日子,他怎能坐著幹等。 丞相有何驚(上) 據辰時上朝還有半個時辰,禾後寒下了轎。 他下轎的地方是靜言街,並不是什麽繁華地段,不過卻有許多書坊,因而這個時間這裏尤其僻靜。禾後寒掃了眼周圍,便轉身順手極為利落幹脆地劈斷了轎子的橫梁,“哢嚓“的斷裂聲把轎夫嚇了一跳,他卻隻是倚靠著轎子不再解釋。暗衛的密保上詳細記錄了田尚書田西翰的作息和活動,而靜言街距離田西翰的府邸不到一裏,正是田西翰上朝時的必經之路。 京城的春天有點遲鈍,雖然吹來的風已不似寒冬臘月的凍人,但打眼一看,整體的色調還是灰蒙蒙的。 禾後寒站在這樣黯淡無聲的背景裏,他的官服是濃鬱的紫,他低垂的眼不動聲色。 離著老遠禾後寒就瞧見了田西翰乘的紅頂轎子,他幾乎是在對方出現在拐角處的一刹,就移到了轎子前麵,偽裝成剛下來的樣子。等田西翰的轎子到了跟前,他正好把愁眉苦臉的樣子轉過來,並且極為真摯地在看到轎子時露出一副驚喜的樣子。等到轎子近了,他就輕輕巧巧地跨出一步,正好攔在不寬不窄的大街中間。 再說田西翰,隔著老遠就聽旁邊的隨侍說前麵有個大人看似來者不善。待田西翰偷偷掀開轎簾,瞄到禾後寒紫色的官袍,心裏就一涼,等近了再看著禾後寒滿眼的期待和慶幸,田西翰突然覺得心不涼了,空了。 “田西翰。”禾後寒驚喜地道,“能在這裏相遇實在是萬幸,本相的轎子梁斷裂了,正不知該如何是好。”禾後寒說著側了側身子,讓田西翰看了看被他劈壞的木頭。 田西翰淡定地掃了一眼斷得整整齊齊的橫梁,識相地道:“丞相客氣了,如若丞相不嫌棄可與下官同乘一轎。” 紅頂大轎平穩地前進著,轎中禾後寒精神奕奕地坐在田西翰對麵,反觀田西翰的閉目養神,兩廂對比強烈,實非你情我願。 禾後寒關切地問道:“田尚書可是因公務繁忙才如此疲憊?” 人人都知道自從新帝登基,朝廷行事作為懶散成風,大臣皆無所事事,因而田西翰覺得“公務“這個詞有點刺耳,於是他睜開眼睛,誠惶誠恐地回道:“叫丞相費心了,家中瑣事而已。” 禾後寒理解地點點頭,道:“田西翰家中上下百十來口,的確負擔沉重。” 田西翰覺得這句話不光刺耳,還有點刺心。忍了又忍,無須再忍,於是田西翰涼涼地回了一句:“下官的確不比禾丞相孑然一身來得輕鬆。” 禾後寒甚為讚同地回道:“田尚書說得沒錯,本相的閑暇時間實在多得很。” 轎子晃了晃,在皇宮正門前停了下來。 禾後寒整了整袍角,若無其事地抬手道:“多謝。” 田西翰看著禾後寒悠然自得似的轉身離開,眸中沉沉,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還是向宮門走了去。 禾後寒轉身時臉色已經有點不妙,他的確是想試試田西翰,那點小把戲誰看不出來? 他卻不想田西翰會如此沉不住氣,田西翰的回話充滿了針鋒相對,那並不是他的錯覺。這讓禾後寒心中霎時意識到皇帝與田家之間幾乎是心知肚明的情形了。 繼而他又想到,那這種一觸即發的情勢是出現在暗衛發現那封信函之前還是之後呢? 禾後寒不用細想便知,田西翰的這種態度轉變必然是在暗衛發現那信函之後! 如果皇帝與田家之間這種關係一直這般緊張,崇淵如何不覺? 那麽在田家與皇帝互相戒備的情況下,崇淵就該考慮到這封信函多數是捏造的。而實際上皇帝認為那信函是真的,禾後寒才會將暗衛根據那信函內容分派下去。 這麽一想的話,田家一定是在暗衛發現信函之後才轉變了態度。 而那又是為什麽? 禾後寒心中一涼,他畢竟跟隨高人學藝七年,此刻已然料到是那封信函出了問題。那信上必然有什麽奇妙處,能讓人發現它被動過,也隻有這樣才能解釋田西翰針鋒相對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