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大師突然開口道:“老夫要賞。”    崇淵愣了愣,隻聽他慢條斯理地說道:“本來,這東西本就是皇家的,交還予朕是理所應當的。然,此劍流落近百年完好無損,如今又是在這麽個緊要關頭親手交還朕,於情於理,朕都該答應你。”    青山大師臉上一點兒意外都沒有,繼續道:“日後若有一日老夫有求於你,你得答應我。”    崇淵考慮片刻道:“您是世外高人,遠離紅塵,隻要您不入世,朕就答應你。”他心中暗道,即便朕不幫你,朕的丞相也必會盡力施助,到時朕順水推舟豈不輕鬆。    其實以崇淵的心機,猜測青山大師這一舉動的深意,懷疑他另一個徒弟的身份等等,對他而言都是順其自然的。但不知是因為此時此地的情境,還是失而複得的皇室寶劍龍吐珠讓人心情格外愉快,還是因為別的什麽,使他沒深究下去。    崇淵恐怕還沒意識到,他從這時起對有關禾後寒的決策就開始介入了個人情緒。    丞相有何待(上)  禾後寒同葛長天到達通州連穀山川時,又過去一個多月的時間,通州這裏早已是炎炎夏日,騎馬在官道上行駛半個時辰簡直就要把人曬化。    禾後寒這三個月來連續奔波,從中原到江南,又從江南到東海,氣候變化之大不可不說突兀,好在禾後寒在少年時隨青山大師也走過不少地方,雖然疲憊,但倒沒有水土不服的毛病。    禾後寒走的時候,崇淵來送他,回來的時候,卻隻有青山大師在站在山頭。    崇淵在收到七巧教被滅,其餘黨難成大器的消息後,沒有耽擱,立刻便啟程回京,此時自然早就離開通州了。    禾後寒原本也是打算一將七巧教這事兒解決了,便直接趕往京城。誰想意外之中救出了他師叔葛長天,他作為師侄的,無論如何也要將葛長天先送到他師傅那兒,這樣一來,就算他日以夜繼馬不停蹄,他到京的時日也要比崇淵晚近一個月的時間。    眼下的場麵,已經叫禾後寒有些不知所措了。    在禾後寒的印象裏,青山大師永遠是散漫的,無所事事的,老神在在的模樣,沒有什麽能擊倒他,更沒有可以傷害到他。而如今,這一個六十幾歲的老人,雖然容貌仍不顯老,但根根白發下滿臉的眼淚叫人心酸無比。    葛長天容貌身形盡毀,較之十年前判若兩人。青山大師卻一把抱過身形變得佝僂畸形的葛長天,不帶一絲厭惡懼怕,隻有一個師兄的心疼與悔恨,他的眼淚無法控製地流出,似乎要把他幾十年積攢的淚水統統流盡了。    常年高鹽分的飲水讓葛長天的眼睛產生了異變,他死死瞪著一雙凸出的泛青眼球,卻無法流出一滴眼淚,他的神情悲痛得驚人,但是他的眼睛幹澀腫脹,他隻是緊緊抓著青山大師的袍子,雙手不斷地顫抖著。    這一幕讓禾後寒無法動彈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青山大師終於冷靜下來,然而嗓子仍是哽咽的嘶啞:“師弟,師兄對不起你,當年師兄妄信了那奸人的話,讓你受了這麽多年的苦……”    葛長天神情猙獰中帶著痛苦,“這並非師兄的錯,是我輕信於人。”    青山大師搖了搖頭:“罷罷罷,如今這一切都過去了,你日後就同師兄住吧,師兄耗幹心血也要將你這身子調養回來。”    葛長天露出了絲苦笑,這讓他可怖的臉上平添慰然之感,頭次顯出一種平靜來,“師兄勿做執念,我大仇得報,此生無憾,心中無牽無掛,你我也到了這般年紀,一切就讓它順其自然罷。日後我同師兄在這隱居,朝來暮去,春至冬走,也就如此罷。”    青山大師長歎一聲:“當年我勸你莫多做殺孽,隨我清心寡居,你不肯。不想這多年後,又兜回了這裏,命運弄人,命運弄人啊!”說罷轉頭對禾後寒道:“皇帝此時大概快抵京了,你是在這兒歇息幾日,還是即刻上路?”    禾後寒搖頭道:“瑞聲不敢多做停留,需盡快趕回京城。”    青山大師並不意外,從袖子裏掏出個瓷瓶遞給他,道:“為師猜到你便是這般打算。你這性子,若不是老天降你重任,必可閑雲野鶴一輩子,唉,如今卻為人驅使得這般辛苦,也不知是福是禍。“說罷又歎氣,”老夫這兩個徒弟,都不叫人省心。也罷,這是為師攢了幾年的養氣補精丸,你這陣子太過勞神勞力,年紀輕輕的容易落下病根,回去路上一天一顆,記住了?”    禾後寒心中一暖,忙道:“叫師父掛心了,徒兒謹遵教誨。”    青山大師點了點頭,轉身同葛長天向山裏走了去。    禾後寒在後邊遙遙恭送他這師父與師叔的背影走得看不見了,才上馬,一抽馬鞭,又踏上了漫長的路。      禾後寒用一文銀子又換了匹馬,這時他已經離開通州有七八天了,然而距京城還有一大半的距離。他牽著新換的馬,打算去備置至少三天的口糧,離開這個鎮子再往前走要翻過一座山,他得做好充足的準備。    就在這時,他感到係在腰間的囊包被拽了一下,他並未多想,立刻抓住那人的手,抬頭卻見那人稍顯錯愕卻不見一絲驚慌的臉,禾後寒一愣,立馬反應過來,迅速鬆開了手,若無其事地牽著馬走了。    等到了僻靜處,他摸了摸腰間,那兒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小竹筒。兩指粗細,墨綠顏色,精致小巧。的確是皇家密探的專用的信筒。    剛剛他一見那人神情就知他絕非偷兒,再一算時間,皇帝也差不多回宮該有信兒給他送過來了。他反應很快,想通這些再做出應對不過呼吸之間。    禾後寒買好了幹糧,不多耽擱騎著馬就出了城,他倒出竹筒裏卷成細細一條的信紙,上麵隻有短短幾句話:朕已臨早朝,即日詔邊關大將軍榮嘉祿領三萬兵回朝,愛卿需加快腳程,盡早抵京。  禾後寒看到榮嘉祿三字,心中驀地一緊,先是喜悅,緊接著憂慮起來。他突然意識到了他早該想到的問題,這個問題非常嚴重,已經超出了他能控製的範圍。    先說崇淵這字條的意思,第一句話,表示皇帝已安然回宮,暗衛出色地完成了任務。第二句話,詔將軍回朝,這並無不可,朝廷常常將戍邊的將士詔回換人輪守,這是天家慣用的做法。但崇淵讓榮嘉祿領了三萬兵,這數目不說多但也絕不少,恰恰夠將京城圍個鐵桶。這一舉動後崇淵的意思叫人不得不深思。    皇帝離朝三個月,各大臣結黨營私現象必然嚴重,有亂臣賊子露出端倪都不為過,崇淵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但他勢單力薄,京城禁衛軍又都由各大官宦世家掌控,他需要一個有力的威懾後盾,恐怕朝局格式就要徹底洗牌了……禾後寒一邊琢磨著,一邊翻身上馬,揚鞭繼續前行。    而這個可助皇帝一臂之力的人,必然是一個身世顯赫又資曆尚淺的人。榮嘉祿出身將門世家,三代忠臣,他自請去西北守關,一晃八年盡忠職守,雖無大功但其品行之佳可見一般,又正是有抱負的年紀。皇帝選他培養,不難理解。第三句話,則是催促禾後寒的意思了,禾後寒乃舜朝丞相,這等大事他自然不可缺席。    這些安排本來是天衣無縫的,但崇淵並不知道,他詔回來的這位將軍同自己的丞相是自小長大的師兄弟!在外人看來,這同結黨營私有何區別?他終於挖出了先皇埋下的隱患。    榮嘉祿這一回朝恐怕就要加勳進爵,再等辦好了皇帝心中想的那些事,直授護國大將都有可能!禾後寒心裏明白,若是他知情不報,這在將來總有一天會演化成不可預知的災難。    其實,他現在還有辦法改變皇帝這一決定,如果他立即返回城鎮,由密探往京城發一份密報,陳明他同榮嘉祿的師兄弟關係。可這樣的話,崇淵謹慎起見,恐怕一生都不會再詔榮嘉祿回京,也難重用他。他師兄武藝絕倫,又性情誠懇穩重,實乃難得之將才,他這麽做無疑會毀了他的一生!    禾後寒內心天人交戰,他的眼前浮現出他師兄少年時溫和的笑容,在禾後寒的心裏,他師兄榮嘉祿品德端正,性格和善,同結黨營私,謀權篡位這兩個詞是天上地下的分隔。禾後寒不相信那樣的人會起謀反之心,哪怕有朝一日他倆皆手握大權,他依然不會,他也不會。    若真有那麽一天,皇帝猜忌他二人……他便舍了一切回鄉種田又如何,他師兄照顧他多年,他無論如何也不該做出傷害他的事,他如何忍心毀他一生!    禾後寒下了決心,將竹筒封好,夾緊馬腹,向著遠處連綿的山脈疾行而去。    禾後寒這麽想的同時,在千裏之外的沙塵漫天的西北邊關,榮嘉祿剛剛接到了皇帝的詔書。他把詔書細細看了一遍,一點點地想到了禾後寒所顧慮的一切,他早在接到上一封家書時得知禾後寒做了丞相時心中就隱隱不安,如今他的不安儼然成真。榮嘉祿想起了什麽,臉上露出了一絲懷念的笑容,溫潤的眼睛裏是同那漫天風沙格格不入的柔和,然後他閉了閉眼,思考了一會兒。再睜開眼時,整個人如同換了一般,隻有剛硬堅忍的模樣,他做了同禾後寒一樣的決定,然後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把長弓,披上了寒光凜凜的甲胄。  丞相有何待(下)  京城的夏天終於姍姍來遲地歎了口氣,這一口熱乎乎的風浮躁地穿過大街小巷,大笑著解下人們的衣服,掛上了夏夜的聒噪。    禾後寒風塵仆仆地進京時,戴了頂鬥笠,身上是樸素粗糙的麻布衣服,整個人極不顯眼地隱藏在進城的人群中。    這四個月來他對外的說法皆是告病在家,這冷不丁地出現在城外說不過去,他自然要小心隱蔽。其實他心裏也知道,皇帝遇刺重傷,他同時告病,緊接著田氏一門下獄,其實明眼人早就看出其中有名堂,不過是不敢去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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