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可不像現在,萬萬年無人飛升。當初便是妖主與林空魚親眼目睹的飛升景象,便有兩次。仙門打開之後, 便是再無災無劫,絕不可能還有什麽心魔。最後那一掌,我看得分明,就是林空魚自毀。”  “成仙之路,一步之遙,卻有人自毀前程。”  巨樹語氣微寒:“我最初也以為他當真是有苦衷,所以一直在尋找他的轉世。後來異獸之禍突起,靈界元氣大傷,我也自封了數年。等到再出來,便發現當時的修真界,出了一名天才修士,名叫林空魚。”  他的聲音裏透出一股意興闌珊。  “他百歲元嬰,千年渡劫,再次一步一步登上了仙路……”  無厭從巨樹的話語裏捕捉到了一點靈光,眉心微皺:“然後他再次自毀於仙路之前?”  “不錯。”  巨樹道,“不止如此。前前後後,整整九世,他都是如此。結嬰,化神,修至渡劫,然後在仙路之上自絕。他每一世出生就無父無母,不入宗門,孑然一身,一直苦苦修行。直到他爭仙路,死在此路上,除了我,也無人知曉他究竟姓甚名誰。”  “我看不懂他究竟在做什麽。”  碧玉般的枝椏上慢慢飄下幾片葉子,巨樹晃了晃身軀,頭頂不知何處而來的光便又盛了幾分。  “但爭仙路耗的是靈界的生機。以往靈界耗得起,也會在仙門開後,獲得極大的好處。可自異獸之禍後,靈界的生機殘存不多,在林空魚一次次的消耗下,已然不堪重負。”  “甚至在這一世,他已然放棄了過往道路,淪為異化劫數,想要帶領劫界,來搶奪靈界最後一線生機。”  巨樹歎道:“他入魔了。”  無厭聽著巨樹的敘述,在心中捋了一捋。  若眼前巨樹所言非虛,那便是先有飛升盛世在前,後有異獸之禍在後。  飛升盛世時,林空魚自斷仙門前,異獸之禍後,他的轉世卻又一次一次地孤身爭仙路,消耗著靈界的生機與運道。  而今林空魚第十世,一反往常地入了劫界,終於逼急了齊暮留下的這些神念樹種。  這幾件事看似簡單,卻又仿佛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無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身在棋盤的不可控感,但正是這點奇異之感,令他重燃了點興趣,也信了幾分巨樹所言。  人和棋子最不相同的,便是有時候身在局中,也同樣能夠做出自身的選擇。  “所以,前輩是希望我和思齊,去殺了林空魚?”  無厭笑了笑。  巨樹不耐地動了動樹枝,冷哼一聲:“我就煩和你們這些拐彎抹角的人說話……林空魚什麽人物,天機宗的開山祖師,窺天測地是他的極致道路,你們能殺得了嗎?說白了,我想讓你們和他去爭這一次的仙路。”  猜測得到證實,無厭也不含糊,直言道:“好處呢?”  巨樹一怔。  許是沒見過這麽直白不要臉的人,愣了好半晌,才道:“給你們兩條命再活一世,還不夠?”  無厭麵色清淡地笑了笑:“前輩可別當我年紀小,沒見過世麵,就騙我。”  他頓了頓,道:“思齊雖然靈根被斷,但一顆通明劍心早就養成……若不是他怕我短壽,日日放劍心之血為我煮麵熬湯,恐怕隻需一個契機,便可重塑劍體,再度修行。”  “我受他深情,無以為報,所以把我的佛蓮挖給了他。”  無厭目光含著笑意,“等到棺內骨生花,他自然就會醒來。”  巨樹的枝葉不自在地一僵,沉默片刻才道:“那就換你一條命。他醒了,你卻死了,你便甘心?你們天隱寺的秘法,也隻能涅一人罷了。日後他孤苦一生也好,再納新歡也罷,你就都不在意?”  無厭聞言一揚眉:“自然在意。”  旋即他雙手合十,收斂了所有神色,朝著巨樹恭謹一拜,“所以前輩之約,晚輩願踐諾。”  “費了半天口舌,就是想摘出去那劍修。”  巨樹咕噥一句,樹枝一揮,便將一道誓約連同樹種打入了無厭體內,隨後才道:“程思齊也算得上是妖主後人,神念化人,與劍修所誕,我自然不會害他,爭仙路之事隻是不得已,若他不願,我自然不會強求。”  “不過我想知道,若是沒有我助你複生,而程思齊卻借你的蓮法渡過心魔,活了過來,你們一死一生,你可會後悔?”  他的問話裏帶著點誅心的興致。  但無厭卻答得不假思索:“我若不複生,他必不會醒。”  他慢慢笑了聲,“那可是個小懶蛋,沒人拍著屁股把他叫起來,他又怎麽舍得醒?”  巨樹不明所以,搖了搖樹枝,聲音變得有些虛弱:“按照林空魚的計劃,劫界前來搶奪靈界資源,引動靈界最後的潛力,靈氣噴發,爭仙路恐怕就在未來一兩百年之內。你修行時日太短,修為淺薄,爭仙路……”  無厭道:“以往的那些年,前輩定然也選過一些人,與靈主爭奪吧。修真界至今無一人飛升,那便是那些人都死在了仙路上。”  巨樹一頓,半晌道:“你是我選的唯一一個斬魔路。”  無厭笑了笑,不再言語,盤膝坐下。  樹種內磅礴的生機瞬間將他淹沒。  他操縱著這些湧動的生機,迅速滋養神魂,再塑身軀。眼前巨樹碧綠的身影慢慢消失,頭頂漏下的光芒也悄然黯淡,四周空寂無聲,仿佛整片天地隻他一人。  “咚!”  一聲緩慢而震蕩的心跳響起,沉黑的天地間,陡然撕開了一線天光。  在無厭與巨樹周旋,消化樹種死而複生之時,程思齊卻陷在了一片熟悉的夢境之中。  高熱不息的身體令他疲乏不已,頭暈目眩,聽不太清周圍的人在說什麽。  模糊之間,隻能看到一道窈窕纖薄的身影走過來。利刃的寒光一閃而沒,旋即唇上便是一潤,甘甜清潤的氣息從口中流入,刹那流遍全身。  這熟悉的場景令程思齊眼眶一熱,陡然淌下淚來。  他奮力掙紮起來,想推開按在唇上的手臂,但女子卻又伸過另一隻手來,溫柔地抱住了程思齊,輕輕撫摸他的後背。  “思齊乖,乖乖喝藥……”  清涼的氣息將他包裹。  程思齊嗚咽著啜泣,卻隻能發出辨不出情緒的嬰孩的哭聲。  沒人能聽清他喊的是娘。  女子以為他苦著了,收回胳膊後立刻喂了一口糖水給他,然後為他施了靜心術。  眼前的場景就在這樣一睡一醒中變換著。  程思齊都是被那股甘甜的氣息喚醒的。  但他能感受得到,送給他這股氣息的那隻手臂,慢慢生了幹紋,慢慢裂開褶皺,慢慢變得羸弱幹枯,如同秋末暗黃的枝椏。  終於有一天,程思齊再度醒來,來的人變成了程昊。  程昊將他已不再發燒的身軀抱起來,輕輕拍了拍,然後抱住,嘶啞而壓抑的聲音從胸膛鼓噪到耳膜:“你娘沒了,以後就剩咱們爺倆兒相依為命了。”  程思齊費力地睜大眼睛,去看程昊的表情。卻隻能看到他花白的頭發,和半片皺巴巴的臉。  從他能記事起,他爹就一直是這樣一副糟老頭的模樣。以前他不知道,後來才明白,那是因為他娘死去時,已是個老太婆。  老伴老伴,總要相伴到老。  好像真是重生了一般。  程思齊按部就班地長大,從一個繈褓裏的小嬰兒,變成了短手短腳的蘿卜頭。  他安安靜靜地修行,練劍,然後進入萬劍塚,麵對流淌著岩漿的天地,從無數或寒光凜冽,或鏽跡斑斑的劍中,拔出了極情劍。  “父親,我選極情劍道。”  稚氣的話語響起,帶著堅定與無畏。  程昊坐在草廬裏看著他,沉聲道:“這條道路極難,能走到盡頭者古來無一人。創出這條道路,以此道為斬魔路的前輩,也最終未能以此登仙。但你選這條路,為父不阻攔。”  “我希望你,做一個敢愛敢恨、意氣仗劍之人。”程昊笑了笑,“這樣的人才快活。”  程思齊捧著極情劍回了洞府。  幾日後,八卦至極的玄劍宗劍修們,便全都知道程少宗主修了一門極有可能害人又害己的劍道。  但沒人恐懼或不解,相反,劍修們一邊天天往程思齊的洞府送著滋補寶藥,生怕他們少宗主累瘦了,一邊偷偷地召開了個選秀大會。  “哎呀,師兄,你瞅這個丹修!”  密室裏,一名劍修舉著一枚玉簡,擠開眾人衝過來,“相貌清俊,儀表堂堂,煉得一手好丹。我調查過他的家世人品,雖說配咱少宗主差了那麽點意思,但好歹也是個小天才,你看……”  說著,玉簡投影出一道少年的身影,風度翩翩,氣質溫潤,一看便是個溫和有禮的。  “不錯不錯……”  中年模樣的師兄點頭。  “等等師兄!你看我選的這個,更好!”又有人擠過來,扔出一枚玉簡,“單靈根木係天才!玲瓏閣聖女的親閨女,絕對的大家閨秀……”  “也好也好……”  “好什麽好!師兄看我這個!萬獸宗的小豹女,為人十分風趣幽默,開朗大方,肯定是少宗主喜歡的類型!”  “還有我選的,藥聖穀的……”  密室內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一言不合,這幫畜生就開始拔劍火拚,很快掀了房頂,一群人連打帶鬧,衝了出去,似乎完全忘了他們偷偷摸摸開會的初衷,是為程思齊選個不會騙他感情、互利互惠好聚好散的好道侶。  成了廢墟的密室裏,已然長成少年模樣的程思齊隨意走動了兩步,從地上撿起一枚早就被篩下去的玉簡。  玉簡的投影射出來,是一名豐神俊秀,唇角含著星點笑意的少年僧人。  少年的眉眼淩厲,卻在彎下來時溫柔得如淌春水。素白的僧袍襯得他周身湧著寒氣,孤冷似天山雪,卻又令人忍不住靠近,想擁住這雪花,暖上一暖。  “天隱寺,無厭。”  “瘋癲之佛,癡嗔之魔。不易動心,卻易深情,下下之選。”  程思齊怔怔看著麵前的身影,與那兩行字,直到投影碎裂,才慢慢抱緊極情劍,轉身離開。  之後程思齊的極情劍道一日千裏,修為很快便到達築基巔峰,隻差一步,結成金丹。但也就是這一步,是極情劍道的第一道天塹,卡住了無數古往今來的天才劍修。  “這是從天機宗求來的法子,你可願一試?”  程昊將一枚散發著古老氣息的卷軸推到程思齊麵前,目光中帶著幾分擔憂,“天機宗有窺天測地之道,這是天機宗的太上長老推算出的一線轉機,不過此舉雖有流傳,但至今未曾有人真的成功過。”  卷軸就在手邊。  但程思齊卻搖了搖頭:“孩兒不願。”  程昊略帶訝異地看了程思齊一眼,卻也沒大驚小怪,隻是點了點頭,“那便按照之前計劃,你繼續修行吧。下山之前去太上長老那裏拜會一下,他老人家總不見你,想你了。”  口中答應著,程思齊退出草廬。  沒有答應入凡曆練,尋求成道機緣,程思齊選擇了另一條路,孤身負劍,出了玄劍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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