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讚同,沈越也不見波瀾,反倒攢起眉頭。道理自己懂,可至於踐行……對於沈鯉,現在回想起來,真的苛刻得過分。當眾揭了他最不願為人知的傷疤,還口口聲聲以恩人自居。若是換了江小姐,自己恐怕遭她算計千百遍了吧。可沈鯉呢?但也說不通,若說他真有向子翀求情,暗中相助沈家,那鄔敬口中聲稱沈鯉曾唆使他殺了自己,又作何解釋?太多謎題未解。其實沈鯉離府前,那一晚探望,自己本有機會追問。但終究沒問。不敢問。若真有所錯怪,自己將終生愧疚。可再愧疚,也換不回一個健康完好的他。畢竟,一氣之下的私刑,當時下的是死手。“師傅?”說著話,師傅眉頭突然緊蹙,蔣行君不禁叫喚。“嗯?”沈越抹一把臉,似要把殘存臉上的幾分動搖抹去。可某些念頭一旦生起,就必然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再怎麽抹,不過是欲蓋彌彰。畢竟,戰事完畢後,鬆下神來,腦裏心裏,竟全是他。沈越惡狠狠起身,頗有點惱羞成怒的意思,不耐道:“去把江大小姐押到我帳裏。”蔣行君驚歎:“啊?!難不成……難不成師傅想開葷?……”一語未完就被沈越反手一把摁在柴堆上,蔣行君沒來得及反抗,嘴裏嗚哇亂叫,沈越隨手抄了根柴火就抽,並罵道:“睡飽了尋老子開心是不!你們打完仗高枕無憂睡得香,老子還得屁顛顛跑去外國應酬,叫你們閑得蛋疼!”抽的雖不是惱火的正主,可終究讓這股無名火有了泄處,丟了柴棍,沈越頓覺神清氣爽,大步走向自己帳篷,並丟下話:“怕有落網之魚,斬草還得除根。把人送來,我親自問。”蔣行君捂著發疼的肩背,還不忘拍馬屁:“師傅就是嚴密,什麽時候都滴水不漏!”第29章 苦寒念爾衣衫薄3沈越行走不遠,就看到孫辟疆和潘富旺。孫老常年征戰,矍鑠健談,行動間更是健步如飛,若不是他兩鬢染霜,還真難相信下月便是他五十壽辰了。也不知潘富旺說了一句什麽,逗得孫老徑直笑彎了腰,沈越上前酸道:“什麽這麽好笑,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也說與我聽聽。”孫辟疆攬了沈越肩膀,借力站直身子,才道:“笑什麽?就笑你如何在金虜美人堆裏扮演柳下惠,哈哈哈……”沈越眼風射向潘富旺,這蓄了絡腮胡的莽漢即刻抱拳辯解:“孫老要我事無巨細交代清楚,我……我這也是上命難違。我帳裏還有點事,二位大人聊,我先走了。”說罷夾著尾巴利索遁了。直到潘富旺拐入一營帳後麵,再也不見人影,孫辟疆才斂了笑容,肅容正聲:“阿越,你向來老成,慮事謹慎,過去我最放心你。可這一次,你竟兵行險招,置生死不顧……”“最後還是贏了嘛。”沈越雖搶白,可這一句,說得沒點底氣。孫辟疆長歎一聲,拉沈越就地坐下:“我明白,你一來救我心切,二來也是為力挫金虜士氣。可過去我怎麽跟你說的,兵家最忌意氣用事,凡事首先得顧全大局。你孤身挺入金虜領地,一旦中了埋伏,你……”“哎。”“別忘了,五年前希瓦之戰,當時你身中數箭,墜馬時被踢斷肋骨,等到被發現都是一天後的事兒了,抬回來時你燒得迷糊,可嘴裏卻叨念得清楚,你說,你必須活下來,你要報仇。”“五年前的你尚且知道惜命。若這次你出了意外,那就是對過去信念最大的褻瀆。”沈越啞口無言。是啊,慘遭流放的最初那段日子,跋涉之艱辛險阻,防送公人之折磨刁難,身份地位之一落千丈,無不摧人求死。可一想到自家百年基業,竟被那吃裏扒外的東西焚巢搗穴。而這奸人,踩著沈府的廢墟,攀上了當朝煊赫的門檻,成家立業,風光無限。過去無數個生不如死的日夜,自己咬牙挺下,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手刃宿仇,將其挫骨揚灰。仇恨,確實是求生的最佳良藥。孫辟疆見沈越愁眉緊鎖,甚為奇怪,思前想後一番,才謹慎問道:“過去,你從不提這仇家的故事,而今……不知你這宿仇……報了嗎?”沈越苦笑。過去仇恨蔽眼,一心認定沈鯉罪惡滔天。而今卻疑慮重重。若說沈鯉真有意摧毀沈府,那之後怎有拜托子翀照應沈府的舉動。若說這是子翀救親心切的扯謊,可事後引章照顧、子翀皇上探望,沈鯉皆隱而不發,沒有半點興風作浪的意思。沈越至今想不清楚,這人到底圖的什麽?沒弄清楚之前,沈越怎敢報仇?故而,孫老之問,無可奉告。沈越將話鋒一轉,啞聲道:“孫老,說句不害臊的話,我一直視您為恩公。沈某今日能東山再起,全仰仗孫老當年的救濟照顧。士為知己者死。別說涉險,就算真的舍命相救,我也在所不惜。”“別別別!你而今也是能頂起大齊半邊天的梁柱,老身怎生受得起。哎……”孫辟疆抬頭看一眼天邊落霞,深深歎一口氣,似要把積壓心底多時的沉積傾吐出來。俄頃,才重又啟聲:“沒想我這舉手之勞,竟叫你視為泰山之恩。我也不敢瞞你。其實,當初對你接濟,是受了我一朋友的囑托。”“?”不好的預感襲來,沈越打了個通身冷顫,驚乍看向孫辟疆。見沈越反應甚大,孫辟疆也疑惑:“他沒跟你說過?”“誰?”孫老一臉理所當然:“子翀啊。當初就是他修書千裏,囑托我照顧你……”剩下的話一個字兒也沒能入沈越的耳,此刻腦中仿佛開了個全堂水陸的道場,磬兒、鈸兒、鐃兒一齊作響,明明端坐石頭上,沈越突地失力,抽去筋骨似的滑跌到黃泥地上。孫辟疆大驚,忙將之拉起,又問:“怎麽了?阿越?”好一會兒,七魂回了六魄,沈越卻已然筋疲力竭,敷衍道:“沒事,頭有些暈。”說罷也顧不上昔日微風,俯身攤在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