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自個兒跑上來的,你當時睡了。怎麽攆都不下去。”沈越隨口道,並就著大順打來的熱水洗了一把臉。尋壑撫著馬鬃溫聲道:“他既然喜歡待在這兒,就別叫他下去了吧。”銀獅噴了兩下響鼻,似在讚同尋壑所言。沈越丟下麵巾,幫著引章把餐碗擺開,並道:“別理他了,你快出來洗漱用餐吧。”“好。”餐畢,沈越叫住大順,親自駕車送尋壑去織造衙門。尋壑車上閉目,突而想起一事,慌忙問道:“爺,這裏是江寧啊……你認路嗎……”“昨兒問過沙鷗了。另外,四年前我在江寧住過一段時日,不算陌生。”尋壑才想起昨晚曾見沈越和沙鷗搭話,當時奇怪,而今明了他原來是為此事,忍不住撥簾,偷看一眼這皮囊粗獷卻心細如發的男人。不同於尋壑發絲垂順細軟,沈越發質蓬鬆而蜷曲,即便眼下他盤成髻,邊角碎發還是兀自打著小卷卷。“風冷,回去。”沈越壓根兒沒往回看,卻料準了尋壑偷眼瞄望,隻一回手,就把車簾拉上了。抵達衙門,未想大門緊閉,連看門小吏都懶洋洋,尋壑拿出任命文書,他才放人入內,隻是冷不丁加了句提醒:“監正大人抱病告假,章主簿則暫時還沒來,你且進去等等吧。”尋壑和氣道:“主簿幾時過來?”門吏不耐煩:“我又不是章主簿家仆,你叫我問誰去。”沈越就要發作,尋壑忙拉他入內。候了半個多時辰,才見一矮胖人物打著嗬欠入內,方才那門吏也尾隨而至,指著尋壑道:“這位就是新來的織造郎中。丘大人,這位就是管事的章主簿。”尋壑起身頷首:“章主簿。”章主簿隻匆匆掃一眼尋壑,倒是對尋壑身後的沈越矚目了幾下,隨即懶洋洋問道:“昨晚才聽人通報,說丘大人到了江寧,這氣兒都沒喘過來呢,就火急火燎往官府趕了。”尋壑毫不在意他話中譏諷,微笑如故:“主簿見笑了。”“你原是商人,半路出家做官,不懂官場規矩也在情理之中。”尋壑順著他話鋒接道:“今後有勞章主簿提點。”雖說章主簿是地頭蛇,但尋壑官階較自己大,日後畢竟是上司,旁敲側擊見好就收,於是假意推辭道:“不敢不敢。”又道,“衙門不大,這幾間就是辦公地兒,參觀的力氣就省了吧,我撿些重點的給丘大人說說。”“好。”“丘大人知道的,朝廷過去僅在蘇州杭州設了織造府,江寧這邊是近來新建,百事待興。丘大人沒來的時日,全由監正大人一手張羅,從一無所有,至而今掌管二十個作坊,僅有少量是從民間收購,多數都仰賴監正大人開辦。”沈越不想繼續聽這矮胖子奉承直係上司,便打斷道:“而今歸江寧管轄的織工有多少?織機數量多少?管轄的桑田地幾畝?今年預計年產絲綢的數額幾多?”章主簿方才就覺得這人雖安靜站著,但兀自有一股淩厲氣勢,故而多看了他兩眼。未想他而今竟敢越俎代庖,越過丘郎中直接問自己話。不過一介仆從,章主簿大可嗬斥無禮,但和沈越對視上,被他一瞪,活生生把話吞回去,瑟縮道:“江寧織造府分為兩個部分,一邊是織造衙門,此地便是,另一邊則是織造局,是織染綢緞的作坊以及庫房,庫房分彩綢庫和製帛庫。目前織造局有一千餘人,織機兩千架,江寧及周邊直轄桑田達萬畝。”尋壑捕捉到要害,直問:“看來人手遠遠不夠,趙監正可曾定下年產匹數?”被戳破真相,章主簿囂張氣焰下去,老實交代:“而今已至年中,下半年產出量折半,需達十萬匹,就目前來看……不容易。”尋壑點頭:“好,我了解了。適才聽門吏說監正大人抱恙休假,敢問趙監正貴體金安否?”章主簿歎氣道:“不巧,監正夫人近日仙逝,趙大人便告假在家治喪。”尋壑疑惑,和沈越對視一眼,才對章主簿低聲道:“勞煩你代我向趙大人問安。今日衙門無公事,那我去織造局作坊看看,順帶問問農戶今年產桑繅絲情況。”聽聞要下訪視察,章主簿忙道:“我……趙大人交代我處理一些事,就不陪丘大人去了,我派人引路吧。”沈越一眼識破這矮胖子嘴臉,冷聲道:“不必,我認路。”章主簿有些錯愕:“啊?那個……丘大人,敢問這位是……”這章主簿竟連直接問詢沈越的勇氣都沒。尋壑正待答話,身後沈越搶先一步開口:“我是他侍從。”直到沈丘二人從大門出去,章主簿還是沒回過神來。這麽殺氣騰騰而又喧賓奪主的侍從,丘郎中是腦袋被門夾了才會請這種人吧……第50章 春服未成春已老2再次上了馬車,日已三竿。太陽一曬,尋壑臉上氳出幾分血色,再加神采靈動,即便眼睛沒有笑開,沈越還是覺察出他此刻的愉悅。“什麽事這麽開心?”自靖難後,沈越就性情大變,起先的爽朗自信轉為沉默疏遠。說話時總是惜字如金,可對上尋壑,尤其是明了自己心意後,一朝心鎖開,百川匯入海,沈越恨不得一個字掰成兩個使,明明‘樂啥’就可以問完的話,沈越愣是羅嗦成的六個字:什麽事這麽開心。似乎多說一個字,開心也添多一份。“爺,我想坐外麵,好不好?”尋壑說時,笑染雙靨,眉目生光。其實尋壑從來都不吝嗇笑容,尤其對沈越。但沈越敏感,輕易瞧出了這笑容裏的小心意味,但此刻,沈越隻覺得尋壑笑得由衷。天高日暖,樹樹清風,眼前人的新舊笑貌交相重疊,中間的背叛玉波折仿佛隻是泡影,他和尋壑從來就沒分開過,尋壑還是沈鯉,還是過去那個在自己庇護下給點甜頭就能長時傻樂的青年。尋壑哪曉得沈越此刻百轉千回的心思,隻當他猶豫,便拽拽男人衣袖,重複一遍:“天不冷了,我坐外麵好嘛?”沈越低頭,尋壑五指扭曲得猙獰,赤裸裸提醒著沈越犯下的罪孽。再也回不去了。那個笑起來眉似新月,目帶晨星的爽朗青年,再也回不來了。“坐穩了。”沈越沒加以駁斥,但放輕了馬鞭,馬車跑慢幾許。走了些會兒,沈越再次追問:“看你剛剛是真的開心,想到什麽了呢?”“爺真要聽?”“嗯,”沈越覺得回答敷衍了,又補充道,“很想聽。”尋壑沉浸在自己小心思裏,倒沒察覺沈越此刻變化,隻道:“最後回答章主簿時,爺稱呼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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