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嘛,過去我不會喝酒,逢人敬酒,都是阿鯉替我擋下。他一個隨從,地位不比客人,客人幹一盅,阿鯉得喝三盅,呃……他替我擋了那麽多年的酒,最後被我掃地出門……”說著,沈越抖開懷裏的衣物,領口那個歪歪扭扭的‘鯉’字露出來:“過去打仗,我不怕死,甚至想著,人世本就沒意思,我捐軀赴國難,說不定還能給沈府帶來更多封賞。可有了阿鯉後,我變得怕死了,我留戀人世,留戀和阿鯉度過的每一個日子。所以我偷走了阿鯉兩件衣服,呃……他的味道在,我就就算被閻王押進地府了,我也會有想法子逃出來,出來再見阿鯉。”程隱隻覺得腦袋發暈,怪道這青梅酒酒勁竟然如此之大。晃晃頭顱,程隱試圖說話讓自己清醒,便安慰沈越:“爺,世間的好千種萬種,繼續往前走,才……”沈越不耐地打斷:“世間縱有千萬種好,可唯一我想要的,不在了!”“沈越右手將兩件酒倒單衣貼上麵頰,帶著扳指的左手捏著那張牛皮紙,哭喪道:”活生生的一個人,而今隻剩下我偷藏起來的兩件衣服,還有這一張紙,叫我如何接受?!!”沈越幹笑兩聲,接著竟兀自唱起了歌:“那天的雲是否都已料到,所以腳步才輕巧。以免打擾到我們的時光,因為注定那麽少。”“風兒吹著白雲飄,你到那裏去了?想你的時候,我抬頭微笑,知道不知道?”正如丘府其他人不知道尋壑在悄無聲息地告別,沈越當時也天真地以為,尋壑是真的臨時起興,給自己唱了這首歌,而今回味歌詞,沈越才知道,尋壑那時是在向自己訣別。“好好吃飯”也是。沈越又哭又笑,劃燃一根火柴,竟點著了那兩件上衣。程隱顧不得頭暈眼花,哆嗦著阻止:“沈爺,你這是……”“阿鯉在地府不習慣,陽間燒點他熟悉的東西過去。”說著沈越撈起酒壇,站起來往院子中央走去。程隱眼前重影嚴重,赫然反應過來沈越在酒中下藥了,張口欲喊,卻隻發出幾聲無意義的‘啊’。倒下前一刻,程隱朦朧瞳孔中映入的最後投影,是沈越高舉酒壇,酒液澆身,而後……而後,程隱太模糊了。隻感覺夜空突然光亮了起來,隨之而來的,還有包裹周身的溫暖……山下,水月居院中,重陽依偎在母親懷裏。倏爾,孩童手指天幕,驚呼:“娘,你看!”殷姨娘抬頭,隻見兩顆流星前後相綴,倏然滑落。“娘,你曾經告訴我,一個人去世後,在下地府之前,會劃作流星,在摯愛的人眼前落下。娘,這是我在丘叔去世後第一次見到的流星,應該是丘叔來和我們告別了吧?”殷姨娘閉目,忍住眼淚,又親吻孩童額頭,才答道:“對的,丘叔要去另一個世界了,來和你告別呢。”“那他身後為什麽會緊跟著另一顆流星呢?”第二日,奏樂甚囂塵上,一隊人馬浩浩湯湯進入仙眠渡。宣旨太監高唱:“請沈越沈大人出來接旨。”晏如連忙衝上後山找人。上到山腰,卻見程隱趴睡在門口,院中一片灰燼,旁側一酒壇橫陳攔路。晏如跨過酒壇,赫然見灰燼中一抹潔白,遂蹲**撿起,吹幹淨了發現是一顆扳指。晏如隻覺得奇怪,走過去搖醒程隱:“沈爺呢?宮裏讓他出來接旨呢。”第104章 憑君翦采發春榮1沈越被小鬼領著,下到地府,此處混沌未分,茫茫渺渺無人見。行走些時,坡度驟升,隨後抵達頂峰,沈越感知自己踏上一座橋麵,隨即又聽小鬼提醒:“尊君,到了。”“什麽?”小鬼的尖勾指甲往下指:“就在橋下。”順著小鬼的指向看下去,隻見雲霧四下散卻,橋身兩側撥雲見物,沈越瞪大了眼:“這?!……”橋底無水,唯有滿池屍身枯骨,其中,一斷臂突兀樹立,指甲紅豔尖銳,向虛空抓握,猙獰震悚。“我要找的是一個人,你帶我來這作什麽!”沈越震怒。小鬼眼眶內空無一物,但仍‘看’向沈越,從容解釋:“人之生死,閻王簿中早已寫定命數。但凡違命自盡者,將被碎屍萬段,永墜阿鼻地獄。”“阿鯉!!!啊!!!”“沈爺!!”“滾開!我要帶阿鯉回來!!”“沈爺,是……是我啊!?”沈越一記推搡,力道極大,饒是程隱,也滾出兩尺並撞翻了桌案。萬幸程隱鎧甲披身,並無大礙。程隱顧不得自個兒,反應過來後就跌跌撞撞回到沈越跟前,小心翼翼問:“爺?……爺?您清醒了?”良久,沈越視線終於聚焦於趴跪在腳邊熱淚湧動的這個男人,胸口劇痛分明,伴隨著神思的抽回,腿腳原本的劍拔弩張也被抽走,轉而軟趴趴跌坐榻上。“我……我這是怎麽了?”程隱稍稍放心,安撫著氣喘籲籲的沈越,並解釋道:“沈爺身中劇毒,昏迷三日,昨兒醒了一回,很快又睡回去,這次總算醒來了!”沈越思慮千回百轉,生擒客舍遼大王的事如過眼雲煙,利落拋卻腦後,縈繞不去的,是方才那場冗長無邊的夢靨。它不是黃粱大夢,除開地府尋人,其餘的與現實無二,包括臨走前殷姨娘欲語還休的暗示,淩晨吃麵時尋壑吟唱的民歌……沈越越想越後怕,掃開大夫把脈的手,轉而揪住程隱,嚷道:“快,給我準備筆墨,我要寫信阻止沈鯉!”千裏迢迢的,阻止丘公子?程隱疑竇叢生,但見沈越如臨大敵,自己遂不敢怠慢。等到筆墨矮榻放在沈越麵前,沈越幾度提筆,最終搖頭:“不行程隱,得你替我寫。”程隱即刻跪在榻邊,戰戰兢兢捉著筆。沈越吩咐:“我說意思,你把大意寫下來就好,權當遺囑。”“遺囑?”程隱目瞪口呆。沈越不理會,徑自口述:“你就說,沈爺不幸戰死沙場,你提前報信是因為沈爺生前交代,骨灰一定得由沈鯉保管。等大部隊抬著沈爺的衣冠返回江寧,你會私下將骨灰交給阿鯉,最重要的,叮囑阿鯉一定節哀,隻有阿鯉身邊,才算沈爺的歸處。”程隱握著筆杆呆若木雞:“沈爺……這……”沈越拍拍程隱肩膀:“剛剛我夢見阿鯉自盡了,這個夢非同尋常,與現實千絲萬縷。不怕一萬,就怕萬一,所以我得做點什麽穩住阿鯉。”程隱拭去眼角被嚇出的淚光,然而執筆並非執刀,程隱不甚熟稔,哼哼哧哧好一會兒才寫明白,沈越看過點頭,又吩咐:“另外,再寫一篇,秘密送給殷姨娘,要她立刻阻止阿鯉喝鍾太醫的藥,阿鯉的病由她負責,並轉告她這是我的意思。”程隱不明就裏,但還是乖乖照辦,寫好後**密封,旋即出去安排人送出。沈越配合大夫換藥,大夫退下後,一小兵送湯藥進來,沈越忙著奮筆疾書,頭也不抬地隨口吩咐:“放著吧,我等涼了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