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周長城先醒來的。


    四月底,太陽早早升起,窗子有條縫,落了一絲陽光在床邊,空氣中灰塵飛舞,新的一天開始了。


    周長城跟著電機廠上班的作息,準時準點地醒來,艱難地轉轉身子,身體上忠實的表現,讓他很是尷尬。


    等稍稍緩過來一些,他才紅著臉,轉頭看一眼萬雲。


    萬雲側身睡著,麵對周長城,初夏的天氣有些熱,女孩兒額頭睡出了汗,紅撲撲的臉色,頭發散落在背後,手握拳墊著頰邊,孩子似的。


    周長城小心翼翼地坐起來,盡量不發出一點響聲,拿著牙膏牙刷和毛巾去公共洗手台洗漱,走路的時候兩腳朝外,走得又慢又拐,背後看,姿勢透著一股古怪。


    等洗漱完,那鼓起來的地方才逐漸消下去,那種不可言說感散了一半,周長城鬆了口氣,隨即又歎口氣,看了看睡著萬雲的那個小屋子,這可是他們的新婚夜呢......


    甩甩頭,不再多想,周長城拿著鋁製飯盒到壩子街盡頭的生記早點鋪買了一盒當地的蒸米粉和四個包子。


    也不知道她平常都吃些什麽,幾點起來?周長城手裏掂著包子往回走,他對萬雲的一切生活細節都有點好奇,好奇得連給七毛早餐錢都忘了心疼。


    萬雲沒過多久也醒了,剛醒來時她還有些沒適應,等睜開眼四處看這陌生的房間,這才想起自己已經結婚了,跟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卻什麽都沒做。


    別人的新婚也是這樣陌生的嗎?萬雲臉上有點不自在起來。


    隻是他人呢?


    正想著,周長城回來了,隻把門推開一半,怕路過的人看到她,人進來,見她醒了,臉上不自覺揚起笑,很精神的樣子:“起來了?去刷牙!回來吃早飯。”


    萬雲在家還沒睡過懶覺,沒想到結婚第一天倒比男人還晚起。


    周長城卻說:“你困就再睡會兒,包子給你放這兒。我等會兒就要去廠裏上班,中午回來和你一起吃飯。”


    “你中午不是在廠裏吃嗎?”萬雲當然不好意思再睡,坐起來,從包裏拿了把紅色塑料梳子來梳頭發,快速綁了個辮子,垂在胸前。


    本來是準備在廠裏吃的,飯堂的大師傅還能給他多打一點,但看萬雲的小臉一眼,周長城生生改了主意,她比他還小一歲,才到縣裏呢,怎麽能讓她一個人做飯吃呢?


    “廠子離這兒不遠。我還能回來睡個午覺。”周長城含糊地說道,劃了一半米粉出來,再三兩口吃掉兩個包子,穿了鞋子準備出門,又倒回頭,從兜裏掏出兩塊錢放在桌上,“你要是沒吃飽,就去街頭的那個早點鋪吃碗肉丸湯。”


    萬雲眨眨眼睛,看看周長城,又看看桌上疊起來的兩塊錢,臉色紅彤彤的,說出來的話也軟軟的:“你昨天給的五塊錢還在呢。”


    周長城其實也心疼錢,都是一分一分賺來的,但看著萬雲小小一個姑娘家,結了婚,就離開萬家寨,跟著他到縣裏,總想起早些年剛到縣裏,兜比臉幹淨的自己,老覺得要多照顧她,嗓音就多了兩分柔和:“拿著吧,往外麵走有個小賣部,有個酸甜的梅子糖也好吃的。”


    師父十歲的女兒小梅就愛吃。


    這是把她當孩子哄了。


    萬雲抿著唇,耳垂有點熱,點點頭:“中午你幾回來?我做好飯等你。”


    “十二點過會兒我就能出來,我走路快,很快就到。”周長城也覺得今天熱得厲害,夏天要來了,“水房旁邊有個公共灶台,嫂子交過錢的,牌子在桌子下麵,你去看看。太多人排隊做飯的話,我們還去吃昨晚的米粉。”


    “好,我知道了。”萬雲收好錢,想著等會兒要問問去哪裏買菜,總得先熟悉四周的環境。


    -


    周長城出門上班後,萬雲去洗漱,路上遇到不用上班的大娘和大嫂都朝著她笑,跟她搭話。


    “新鄰居啊?”


    “剛住進來的嗎?”


    有個帶孩子的大娘問:“我記得那裏住著電機廠的陸國強和秋華兩口子,怎麽換人了?”


    萬雲和大娘搭話:“那是我...我愛人的師哥,我們過來借住一陣兒。”


    “我愛人”三個字一說出口,萬雲覺得自己都要咬著舌頭,臉上一陣發熱。


    大娘背上背著個小孫子,臉上的皺紋一條條數不盡,半彎著腰哄孫子睡覺:“那你們是剛到縣裏啊?辦暫住證了嗎?街道辦會抽查的。”


    現在農村人口大量往城鎮擁進來,為了更好管理,都要求辦暫住證。


    小縣城管理得不嚴格,但還是要辦的,不然被抓到要罰款。


    萬雲一下子忘了這茬兒,周長城的戶口一直在周家莊,但他在電機廠上班,廠裏有專門的人處理這些事兒,不用他操心,匆匆結婚,倒是忘了她的。


    “昨天剛到,今天就去。”萬雲想,還是得早點把這件事給辦好。


    那熱心的大娘又給她指了去街道辦的路,聽說她剛結婚,還說要丈夫和她一起去更好。


    萬雲謝過大娘,回了陸師哥的屋子,鎖上門,又把窗戶上的紙皮也擋上,拿了昨晚悄悄掂過的小鐵罐出來。


    鐵罐邊上的漆掉了不少,是個用了很久的餅幹罐子,萬雲撬開蓋子,掏出好幾遝錢票,點了又點,數了又數,她一個沒有正經收入的農村姑娘,這麽幾年竟悄咪咪地攢下四百二十三塊錢。


    加上他娘返的六十八塊彩禮錢,這兩天周長城給的七塊,她姐昨天給的二十,還有弟弟萬風硬塞給她的兩塊,就有四百五了。


    怎麽說都是一筆小巨款。


    也不知道辦暫住證要多少錢?


    萬雲想了一會兒,把身上的錢和兩張結婚證都放進鐵罐裏,找了個角落藏好,再隨意蓋了塊破布,這樣看著就更不顯眼了。


    揣上周長城給的七塊錢,萬雲帶著萬家寨村委給她開的個人身份證明紙,去水房看了做飯的地方,還算幹淨,中午人不算多,找人問菜市場的方位,跟在人後頭學著怎麽買菜。


    萬雲頭二十年生活在萬家寨,鮮少在城鎮生活的經驗,但她年輕機靈,腦子活泛,萬雪耳提麵命她,在外頭嘴要甜,深吸一口氣,遇到不明白的,鼓起勇氣,左一個大姐右一個大哥地問,甜笑,禮貌討人喜歡,很快就摸清菜市場買菜的小門道,那就是無論買啥都要殺殺價。


    青菜一毛錢一斤,不講價可以送兩棵蔥。


    今天沒有肉供應,有也買不到,要肉票,而她沒有。


    萬雲買了一斤葉子菜和半斤剛拔出來的鮮馬蹄,花了三毛錢,還磨了兩根蔥。


    萬雲讀書的時候不是班裏頂頂聰明的人,也不像周長城有一門技術傍身,但她有個厲害的地方,那就是吃過的東西,她試一試就能做出來,味道差九不離十。


    原來有萬家寨的人結婚,請不起村裏掌勺的酒席廚師,就會叫她過去幫幫忙,炒幾個小菜。其實也輪不到她一個年輕女孩做什麽大菜,她就在旁邊看人做,無論是冷盤熱盤,或是葷菜素菜,她不用多學,看一會兒就會,就連拿木桶蒸的米飯都比旁人蒸得軟糯好吃。


    這也是一種天分,隻是沒人告訴她,她也不知道。


    萬雲去了周長城說的街頭小賣部,裏頭有米粉賣,不要票,她掂量著周長城的食量,買了一小袋,夠他們吃幾頓了,這就花了一塊五,又買了四個雞蛋,再出去四毛。


    錢真是不經花啊,萬雲肉痛,又想著得做點什麽事才能有收入,人閑著不幹活就是坐吃山空的。


    從鄉下出來的她可太明白這個道理了。


    回到他們的落腳地,萬雲看著角落的那個鐵盒子沒被人動過,再掂了一下重量,放了心。


    等時間差不多了,就跟人一起到公共灶台去煮了湯米粉。


    這也是壩子街管理處弄的公共灶台,燒柴火,每個月要交三塊錢,得排隊用,魏嫂子已經交過錢了,萬雲拿著牌子去就行。


    周長城中午下班匆忙趕回來的時候,萬雲剛好把兩個煎蛋做好,鋪在粉麵上,灑了小蔥花,金黃配蔥綠,底下的冒著熱氣的米粉,看著很有食欲。


    分開了一上午的兩人看到對方都笑了一下,在外頭有人,打了照麵也沒怎麽說話,周長城端著米粉往房間裏走去,萬雲拿著洗好的筷子,和用過的砧板菜刀跟在後麵進門,放好東西,又從袋子裏拿了一瓶自己在老家做的生辣椒醬出來。


    “聞起來好香。”周長城拿毛巾擦擦汗,洗了手,坐在一條長凳上,看著站在一邊的萬雲,拍拍床沿,“坐下來吃飯吧。”


    “好。”萬雲把筷子遞給周長城,坐在他旁邊,兩人靠得很近,卻又沒貼上。


    “好吃!”周長城好久沒在中午吃過這麽燙的米粉,呼呼哧哧的,伴著紅紅的生辣椒,像是要把舌頭都吞下去,何況萬雲做得很香,比師娘的手藝要好!


    “慢點吃,燙。”萬雲見他喜歡,笑了起來,說,“拿幾個馬蹄和旁邊的大姐換了一小勺豬油。”


    “我就說!聞起來就不一樣。”米粉雖然燙嘴,但周長城吃得很快,天氣熱,吃得一身汗,想脫衣服,在萬雲麵前又不好意思,有點扭捏。


    若是在廠子的飯堂裏,他早就開始光膀子了。


    不到十分鍾,兩人就把米粉吃完了。


    周長城去洗碗筷,萬雲則是找出魏嫂子的小刀來削馬蹄,削了一小碗,等周長城回來時就可以吃了。


    “我什麽時候要去辦一下暫住證吧?”等周長城拿著兩個幹淨的碗筷回來,萬雲把那碗清甜多汁的馬蹄放到周長城麵前。


    她還是不太習慣男人願意做家務的事,抬眼看周長城一下,見他隻盯著馬蹄,沒有其他不滿的神色,又垂下眼皮,把那碗馬蹄往他麵前再推了一下。


    周長城撚起一個吃,爽脆的口感,汁水清甜,掀起衣服擦擦額頭和脖子上的汗,點頭應是:“是要辦的,現在街道辦的人下班回家吃飯了,等下午他們上班就去。”


    說著,再捏住一個馬蹄,站起來看看外頭的太陽,周長城又說:“我去找工友幫我說一聲下午晚點到廠裏,等會兒就回來。”


    等周長城去找人幫忙請了假回來,小夫妻睡了會兒午覺,周長城盡量不碰到萬雲的手臂,光天白日的,他怕自己在萬雲麵前“露餡兒”。


    萬雲則也是一動不敢動地躺著,不敢和周長城有肢體接觸。


    在初夏的午後陽光中,兩人各自懷揣矜持,迷迷糊糊眯了過去,等聽到外麵有響動了,這才起來,拿了證件去辦了暫住證。


    街道辦的人叫小光,跟周長城一起打過籃球,都認識,見他帶著媳婦過來,看了眼萬雲。


    萬雲也對著那個叫小光的年輕人靦腆地笑了一下。


    小光打趣周長城福氣不淺,收了他兩塊錢工本費,對了萬雲證明上的姓名和籍貫,蓋個紅章,很快就把暫住證給辦好了。


    萬雲跟著周長城認了人,又拿出一把喜糖來遞給幫忙□□的小光,看著那張蓋著鮮紅印章的暫住證,小心收好,一顆心落在了肚子裏。


    周長城趁著人不注意,看了萬雲一眼,她笑起來有種不一樣的嬌俏婉麗,心裏也有幾分得意,這可是他的新娘子呢!當然有福氣!


    從街道辦出來後,周長城要回去上班,他擔心萬雲無聊,和她說了好幾個可以消遣的地方,壩子街盡頭的早點鋪旁邊有個供銷社,裏麵有台黑白電視,下午三點就會開始放《大俠霍元甲》,好多不上班的人都聚在那兒看電視。


    “你去買一包梅子,跟他們一起看。早上的錢還有嗎?”周長城問她。


    “有呢。”萬雲和他站在電機廠的一條街上,烈日當空,兩人頭上都有汗,“快去上班吧,我到處走走,熟悉熟悉。”


    “行,有事你就去找師娘。”周長城叮囑好萬雲。


    “哎,知道了。”


    聽得萬雲答話後,他才抬腳往廠裏走去。


    看著周長城匆匆的步伐,萬雲心裏有點甜,還沒人這樣記掛過她呢。


    萬雲當然舍不得花錢去買小吃,她又不是小孩兒。


    下午時,她在縣裏大概走了一圈,仔仔細細認了方向。


    從前在萬家寨沒有的東西,她見到了都上前去看一看,問一問價錢和票,心裏咋舌,縣裏怎麽連喝口水都要錢啊?


    平水縣是山城,四圍都是高高低低的山,出門見山,抬頭見山,群山之下,有一大片平地,田地廣闊,大小河流縱橫交錯,是小型盆地地形。就是再多山,也比萬家寨好,萬家寨是真正的山寨地方,連塊平地都難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平水縣工業不發達,縣裏的人大多以種田撈魚蝦為生,吃的也以山貨居多,到了冬天時寒氣濕氣重,還有十多天的雪期,當地人就吃辣椒驅寒,所以每家都種有辣椒樹。


    從前在萬家寨一撈就是一簸箕的小魚小蝦,曬幹了,用鹽和著細薑絲辣椒一炒,幹香好吃,不值什麽錢,但到了縣裏居然要賣五毛一斤。


    萬雲走了一圈,心中情感蓬勃,她再也不用幹家裏怎麽都做不完的家務農活兒,也不必擔心手上的錢被爹娘和兩個哥嫂看到,現在隻有她和周長城兩個人,且這兩日相處來看,周長城也不是那種懶漢性格,新生活值得期待!


    但再走一會兒,很快她又發起愁來,得找點事情做。


    從前在萬家寨,她瞞著家裏人,甚至連萬雪都瞞下了,和另外兩個女孩兒一起在山上拔了席草,在無人到訪已經荒廢的土地廟裏織席子,曬山貨,到了集日時,再背著這些東西,翻山越嶺大半天,到縣裏西郊的大雜貨店去賣掉。


    她鐵罐子裏的那點錢,就是這樣一點點積累起來的。


    縣裏的工作哪有那麽好找,恐怕往後還是要繼續織席子賣才行。


    若是萬雪知道了她的想法,恐怕要笑話她一番,周長城不是好好地在電機廠幹活兒嗎,還怕他養不起老婆不成?竟還要萬雲急巴巴地想辦法謀生。


    萬雲年紀是小,可心裏也有成算,她從來沒想過結了婚就要靠著男人過活兒,做姑娘的時候,她在家裏就靠不上誰,那四百塊錢還是她積了四五年才存下來的,得瞞著藏著。


    自己的錢,在家裏拿著反而跟做賊似的。


    在萬雲沒有察覺到的地方,不論是對著家裏人,還是對周長城,她對人的底線是有強烈的警惕的。


    何況鄉下打老婆,吃著老婆種的糧食還回家充大爺的男人不在少數。周長城也隻是這兩日看著挺好,可往後,誰知道呢,她手裏不得有點私房錢?


    手裏有錢,心裏就有底氣。周長城要是敢對她不好,她揣著錢就敢跑!跑到外麵那些有高樓有工廠的大城市去打工!


    反正真把她逼到那一日,她肯定敢往外跑的!


    萬雲默默給自己打氣。


    從縣裏的物價,想到萬家寨的日子,再想到自己手裏的錢,又想到和周長城的這場婚事,萬雲的心思拐了十八個彎,比平水縣的山路還要繞。


    這麽繞著心思,和一個大娘壓價買了把青菜,萬雲看看橘黃一片的天色,太陽落在遠處的兩山中間,慢慢地往壩子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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