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禎將祭品一一擺放至墓碑前,點燃了紙錢,祝雲瑄站在他身後默默看完了那篇墓誌銘,蕭君泊悲壯的一生仿佛在眼前走馬觀花而過,叫人唏噓不已。靜默片刻,他抬手按了按懵懵懂懂的暥兒的肩膀,提醒他:“好孩子,跪下給你祖父磕個頭。” 暥兒聽話地跪了下去,在墳前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響頭,梁禎抬手摸了摸他的腦袋,拿了一串元寶紙錢給他,握著他的手扔進了火堆中。 祝雲瑄則親手端起了祭酒杯,在碑前灑下了三杯酒。 拜祭完先人,他們便下了山,祝雲瑄的心情還有些沉重,倒是梁禎語氣輕鬆地主動與他提起,他爹爹的屍骨就埋在沅濟寺後山的山腳下,他從前的莊子旁,當年是沅濟寺的住持幫他爹收的屍,他隻盼有一日能將他爹與父親合葬到一塊,好了了他父親的遺願。 祝雲瑄微怔:“……為何你之前從未提過?” 梁禎搖了搖頭:“當年老住持怕先帝找到我爹的遺骸,連墓碑都不敢給他立,一座無名的墳包而已,有什麽好提的。” “所以你在那裏建了個莊子,其實是為了給你爹守墓?” 梁禎歎道:“是啊,可惜莊子已經被收繳了,原本離京的時候我有想過把爹爹的屍骨一塊帶走,隻是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他已經入土為安多年,何必再驚擾他,便托了老住持繼續幫我照看著,沒曾想會在南洋這邊碰上父親。” 祝雲瑄的目光飄忽了一瞬:“莊子還在。” “嗯?” 祝雲瑄斂了眼中情緒,告訴他:“莊子……我沒叫人動過,都還是原樣子,也沒賜給過別人。” 梁禎輕聲笑了起來:“那就好。” 祝雲瑄有一點尷尬,岔開了話題:“你後來的名字,是你父親取的?” “嗯,”梁禎嘴角噙著笑,與他解釋道,“早在當年父親奉命出征之前,就給還在我爹腹中的我取了這個名字,他說無論是男孩女孩都能用,他那時已經知道自己去了就再無可能回來,這個名字,算是留給我爹的最後一點念想吧。” 說起這些往事時,梁禎的神情中已再無半點從前的陰鬱和晦暗,隻有藏在笑容背後的那一抹並不明顯的惆悵,祝雲瑄知道,他是徹底放下了。 見祝雲瑄神色恍惚,被他牽著的暥兒又一臉茫然仰著頭不停看他們,梁禎無奈一笑,把孩子抱起來,問祝雲瑄:“陛下想不想去看看這海島上的軍營?” 祝雲瑄恍然回過神:“……可以看?” “沒什麽好藏著掖著的。” 梁禎領著他們順著另一條路上了旁邊的山頭,這島上的山都不高,兩刻鍾就到了山頂,山後麵的景象盡收眼底。 原來在這山後竟還有前頭一半大的地方,列隊整齊的兵丁就在這裏操練,海邊的碼頭上停了約莫二十艘船,雖遠不及大衍的水師,也著實叫祝雲瑄震撼無比。 梁禎道:“當年父親帶了最後僅存的一千人來這裏,加上在這島上長大的孩子,和這些年接收的從南洋其他地方逃難過來的人,現在這支隊伍已有近三千人。” 祝雲瑄皺眉:“逃難過來的人?” “對,南洋現在許多的地方都被那些番邦人給占據了,有實在活不下去的,便想往外逃,我們也不是什麽人都收,收下的這些至少品行得過得去,要不進了外頭的探子來豈不得不償失,他們大多數都是本朝甚至前朝就從閩粵一帶來南洋討生活的中原人,與我們也算是同根同氣。” 祝雲瑄的目光落在那些船上:“這裏這麽多船和船上的火炮都是從哪裏來的?” 梁禎淡定解釋:“當年父親他們流落到這座島上隻剩最後兩艘船了,別的都是與那些南洋商人和番邦人買的商船改造的,至於火炮,自然也是找那些番邦人買的。” 祝雲瑄疑惑覷他一眼,並不太信:“他們有這麽好心,非但不來攻占你們還賣火炮給你們?” 梁禎笑著搖頭:“陛下有所不不知,南洋島嶼眾多,他們想要全占也是占不完的,這裏不過是一座孤懸在外的小島,他們看不上的,沒必要把精力浪費在這裏,更何況在南洋的那些番邦人來自西大陸各個不同的國家,彼此之間互相搶地盤摩擦不斷,根本無暇顧及我們這座隻有區區幾千人的小島,隻要不惹到他們且給足了銀子,買些他們淘汰下來的火炮而已,並不是什麽難事。” 祝雲瑄沉下目光:“可他們也敢打大衍的主意……” 梁禎點頭道:“當年他們就派了使臣去京中,為的是想要在與大衍通商時在出貨量、關稅這些方方麵麵獲得更大的利益,卻一直沒有得到大衍朝廷的鬆口。” 祝雲瑄輕嗤了一聲,並不瞧得上這些狼子野心還自視甚高的番邦人。他望向前方波濤洶湧的海麵,長久的沉默後,輕聲一歎:“再如何,留在這座島上的人也都是大衍的臣民,若是他們當真想回去,朕會下旨。” 梁禎微微一笑:“那我便先替他們謝過陛下隆恩了。” 祝雲瑄蕩開了視線,梁禎也沒有再問,這個“他們”包不包括梁禎本人,他們誰都沒有提,卻心照不宣。 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的暥兒一臉茫然,拉了拉倆人的袖子:“暥兒想去海邊玩。” 梁禎笑著刮了一下他的鼻子:“好,下午帶你去。” 祝雲瑄拋去腦中那些紛亂的思緒,轉過了身:“走吧,先回去吧。” 未時,倆人帶著孩子去了昨晚去過的那片海邊,細白的軟沙正在熾陽下閃閃發亮,比昨日傍晚時看著還要好看些,秀美如畫一般。 梁禎將暥兒放下地,蹲下 身幫他把鞋襪脫了,踩在熱乎乎的軟沙上,小孩兒“呀”了一聲,用力踩了幾下,咯咯直笑。 沒等祝雲瑄說什麽,梁禎笑著衝他揚了揚眉:“這裏的人都是這麽玩的,沒那麽多規矩,陛下要不要試試?” 祝雲瑄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顧忌著自己帝王的威儀,搖了搖頭,梁禎不以為意,他不願便算了,大大方方地赤了腳,陪著兒子一塊踩沙子。 正值午後落潮時分,海灘上到處是被海水衝刷上岸的魚蝦蟹貝,婦人和孩童們拎著桶和盆過來趕海,暥兒看得稀奇,抓著梁禎的手說要去撿海螺,梁禎滿口答應下來,找人要了個木桶來,問祝雲瑄:“陛下要去嗎?” 祝雲瑄有些犯困,隻想坐下來安靜看會兒海:“你帶暥兒去吧,我就在這坐一會兒。” 梁禎抬手撫了一下他的臉,嗓音格外的溫柔:“陛下困了可以靠著礁石睡一會兒,我不會帶暥兒走太遠,就在這附近,你放心睡。” 祝雲瑄怔忪了一瞬,在梁禎笑吟吟的雙目注視下點了點頭。 梁禎一手拎著木桶一手牽著暥兒去了前邊,祝雲瑄找了塊岸邊的礁石坐下,一直盯著那一大一小的身影,看著他們走走停停地挖東西,像在尋著什麽了不得的寶貝,看著暥兒攀著梁禎的胳膊笑撲進他懷裏,看著一大一小笑鬧追逐的身影,許久之後,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在這陽光充足的溫暖午後,逐漸沉入了夢鄉。 直到再次聽到暥兒的嬉笑聲,祝雲瑄才迷迷糊糊地轉醒,一時竟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梁禎抱著暥兒就坐在他身旁,手裏拿著剛剛撿回來的海螺,貼到暥兒的耳邊給他聽。小孩兒瞪著眼睛又驚又喜,見到祝雲瑄醒了,立刻撲到了他身上,嘴裏嚷著“爹爹”要他聽他們撿回來的海螺。 那海螺確實比上一回在海市買來的還要大些,紋路也更加豔麗,螺肉已經剔除清洗幹淨,暥兒兩隻手捧著獻寶一般送到祝雲瑄的麵前,梁禎將之拿起來,貼近了祝雲瑄的耳畔:“你聽聽。” 聽著裏頭隱約傳來的海浪聲響,祝雲瑄的神色動了動,疑惑望向梁禎,這一抬眸才發現他們倆此刻靠得過於近了,梁禎與他說話時側過了身來,幾乎已經欺到了他眼前,近到呼吸相交。 祝雲瑄望著他含笑的眼眸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怔怔無言,耳旁的聲響也變成了一片虛妄。 暥兒天真地眨了眨眼睛,忽然出聲:“爹爹、父親,你們在玩親親嗎?” 祝雲瑄斂下眸遮去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往後退開了身,梁禎輕聲一笑,轉頭捏了捏兒子的下巴:“喲,小寶貝還知道什麽是玩親親?打哪學來的?” 小孩兒以為梁禎在誇自己,高興道:“暥兒見過的,大爹爹和父親就是這樣玩親親的,還不讓我們看,元寶哥哥帶我和銘兒偷偷看過好幾次。” 祝雲瑄:“……” 梁禎放聲笑了起來,手指刮了一下小娃娃的鼻子:“你可真是爹爹和父親的開心果。” 祝雲瑄的耳根都紅了,瞪了梁禎一眼,梁禎湊近過去,快速在他唇上點了一下又退開,偏頭笑著與暥兒眨了眨眼睛:“看清楚了沒,這才是親親。”第六十四章 君心莫測 深夜,聽到窗外傳來的細微聲響,一直沒有睡沉的祝雲瑄當即就睜開了眼睛,豎耳傾聽了片刻,起身披了件外衫下了床。 推開一半的窗戶,一隻灰黑色的遊隼倏地停到了窗欞上,尖銳的喙輕輕啄了啄祝雲瑄的手背,似與他撒嬌一般。 祝雲瑄笑著撫了撫那遊隼的羽翼,解下了綁在它腿上的竹筒,取出了密封在裏頭的信箋。 這隻遊隼是三年前北夷進貢來的,成對的雛鳥,由祝雲瑄親手養大,隻認他這一個主人。這種遊隼飛得極高極快,極難被射下,那日他被梁禎劫上船,就先做了準備,放了這隻遊隼出來一路跟著,幫他和祝雲璟他們傳遞消息。 祝雲璟在信中言簡意賅地與他說了這些天泉州那邊發生的事情,皇帝失蹤的消息他們已盡量壓下了,外頭依舊傳出了流言蜚語,像是有人故意放出想要趁機煽動是非。好在現在時局尚算穩定,沒有出什麽亂子。 梁禎派人送去的信他們也收到了,但顯然,祝雲璟他們並不信任梁禎。 看著信中所書的內容,祝雲瑄的眸光漸漸沉了下去,窗台上跳動的燭火映在他的眼中,忽明忽暗。 信箋伸到燭台之上,火苗迅速舔吻了上來。 窗欞上的遊隼不明所以地歪了歪脖子,咕嚕了一聲,祝雲瑄回神,垂眸低嗤,靜默片刻後眼中滑過了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床上的暥兒翻了個身,嗚嗚咽咽地睜開了眼睛,祝雲瑄過去,彎腰輕輕拍了拍被子,低聲哄道:“乖,爹爹在這裏,你睡。” 暥兒揉著眼睛轉醒了過來,祝雲瑄幹脆用薄毯裹住將人抱起,把孩子抱到桌邊給他喂了些熱水。小孩兒漸漸清醒過來,看到還在窗欞上踩來踩去的遊隼,好奇地瞪大了眼睛:“小鳥兒。” 祝雲瑄失笑,也隻有他的傻兒子會把遊隼這樣的猛禽當做小鳥兒。 暥兒半點不怕,還躍躍欲試想去摸那遊隼,祝雲瑄沒有攔著,抱著他過去,讓他摸了摸遊隼的羽翼,隻用臂彎稍稍擋著以防遊隼會突然啄他。 那遊隼再次歪了歪脖子,居高臨下地瞥了小孩兒一眼,片刻後竟側過了身,讓它摸得更方便些。 祝雲瑄有些意外,見小娃娃滿臉興奮全無害怕,再想起前日梁禎說要給他養豹子老虎時他高興的模樣,第一次知道了自己兒子原來也不隻是會玩小兔子小狗狗。 這樣也好,總不能真把兒子當閨女養。 笑著捏住了暥兒的手,祝雲瑄低聲問兒子:“暥兒,你想回去嗎?回去就可以見到你大爹爹和父親了。” 小孩兒立刻道:“要回去!” “可……回去暥兒就見不到父親,也沒有人陪暥兒去海邊撿海螺了。” “真的嗎?”暥兒頓時左右為難起來,“那就帶父親一起回去,可不可以?” “不可以……至少現在還不可以,要不暥兒我們再留下來和父親玩幾日,晚些日子再回去好不好?” 祝雲瑄抱著兒子諄諄善誘,小孩兒茫茫然地望著他,祝雲瑄繼續說道:“先陪父親玩幾日,回去就去能見到你大爹爹和父親了,可以嗎?” 小孩兒高興地點了頭:“好呀。” 祝雲瑄低頭親了親他的臉蛋:“好乖。” 將孩子安頓回被窩裏,祝雲瑄坐到桌前,提筆快速寫了一封回信,封進竹筒裏,最後拍了拍那已經等了許久的遊隼,將之放飛出去。 又在窗邊站了一陣,他斂眸一笑,關了窗吹熄燭火,上床抱緊孩子安心睡了過去。 轉日清早,父子倆剛起身,梁禎便派了人過來傳話,說早上要去軍營一趟,處理些事情,中午就會回來。祝雲瑄沒有多問,洗漱更衣後叫人傳了早膳來。 梁禎不在,祝雲瑄便沒有帶暥兒出門,用過早膳見孩子閑不住,牽著人就在這將軍府裏四處轉了轉。 將軍府不大,一刻鍾不到便從後院轉到了前院,那日在廟會上將暥兒強行抱走的婦人就在前院裏,正在與人說話。 對方是個看著不到二十的少年,生得唇紅齒白,穿著身十分樸素的短打,手裏抱著一個大竹筐,猶猶豫豫地問那婦人:“秦嬸,少將軍在嗎?” 倆人都未注意到祝雲瑄過來,祝雲瑄停下腳步,不動聲色地遠遠瞧著,就聽那姓秦的婦人道:“仁哥兒又給少將軍送茶葉來了啊?少將軍這會兒不在,去軍營了,你把東西給我吧,我拿進去。” 那少年靦腆一笑:“不用,這個還挺沉的,我自個送進去吧,茶葉是我自己曬的,挑的最嫩的葉芯子,回頭秦嬸您記得泡給少將軍喝,他就愛這一口,上回還特地與我提過。” “好嘞。” 倆人說著話一起走了過來,這才看到站在廊下,已不知看了他們多久的祝雲瑄。 婦人立即反應過來與祝雲瑄問安,順手輕推了推見到祝雲瑄後就愣住了的少年,低聲提醒他:“這是少將軍夫人和小少爺。” 那少年恍然回過神,低下了頭,漲紅了臉支吾道:“見過少將軍夫人和小少爺……” 祝雲瑄冷眼瞧著麵前的小郎君,見他麵容清秀,與島上那些曬得黝黑的少年孩童截然不同,一看就是沒進過軍營的,心下有些疑惑,皺眉道:“你抬起頭來。” 對方怯怯抬起了頭,視線飄忽,不敢迎視祝雲瑄打量的目光。在看清楚他的長相後祝雲瑄的眉蹙得更緊了些,並非他的錯覺,這個少年竟與他長得很有幾分相像。 “你是做什麽的?” “小……小的在茶園子裏幹活,來……來給少將軍送茶葉……” 祝雲瑄輕抿了一下唇角,對對方這種畏畏縮縮之態很是不喜,沒有再問下去,叫之將東西交給那婦人,打發了人離開。 婦人主動與祝雲瑄解釋:“這位仁哥兒是少將軍從京城裏帶來的人,安排在了茶園做事,時常會過來將軍府送茶葉,旁的便沒什麽了,我跟他也沒大來往。” 若隻是單純的來送茶葉,就不會在提起梁禎時眼神和言語間都透著傾慕和繾綣,隻怕是還藏了別的心思。至於為何當初梁禎逃難,還帶了這麽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郎君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