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手潔白修長,在月光下,像是玉瓷雕成的。  謝秋寒一怔,不知怎的,腦子裏居然不合時宜晃過了周文宣和那弟子緊緊交握的一雙手。  謝秋寒隨他坐到桌前,遲疑道:“要做什麽?”  雲邡從桌上拿了一把細齒木梳,挑起一縷青絲,慢慢的梳了起來。  原來是要梳頭。  兩人一站一坐,月光平和而靜謐的淌在他們肩頭。  謝秋寒忽然想到,小時候,為了解悶,雲邡老愛抓著他紮辮子,逗的他滿臉通紅好幾天都不理人,雲邡卻每每從中找著樂趣。  長大以後,娃不好騙了,雲邡才放棄了這個把戲。  也許夜深露重時人總是心軟而多情的,謝秋寒一改鋸嘴葫蘆的品性,輕輕的開口說:“我原本不疼,也不覺得委屈的。”  雲邡:“嗯?”  謝秋寒靜靜的自我剖析道:“興許是在外麵能打碎牙和血吞,回來就不同吧。我原本覺得,他強他橫是他的事,我這幾年也見慣了,離遠些就好,但一和你說起這些,又覺得心有忿忿,大家都是娘生爹養的,為什麽要分三六九等,今日他強,明日又有更強的人欺負他,來來去去的,人何必如此呢。”  雲邡幾不可聞的歎了口氣,揉了一把他的頭發,語重心長道:“你就不想,有一天比他強,反過來欺負他嗎?”  謝秋寒搖頭,“那不就成了他嗎——啊,你打我幹什麽!”  雲邡又照他腦門來了個重重的板栗,沒好氣道:“就打你個沒出息的玩意。”  謝秋寒擰眉,不可思議,“什麽?”  雲邡痛心疾首道:“我看你是讀書讀傻了,不爭氣的東西,以後行走江湖別說是紫霄山出來的,丟人!”  簡直每個字都透著恨鐵不成鋼。  謝秋寒:“……”  他麵無表情的決定不和此人說話了。  可過了一會兒,興許夜太靜了,他又忍不住低聲說:“我想若是神霄真人還掌事,必定不會讓周文宣之流肆意妄為的。”  這話說的又輕又快,但在靜謐的夜裏卻能聽的很清晰。  雲邡手一滑,差點沒把梳子掉地上。  一頂大高帽從天而降,猝不及防,壓的他都不記得該說什麽了。  夜色漸深,謝秋寒趴在桌上,一個哈切接著一個哈切,最後倒頭睡了過去。  雲邡將他抱回床上,攏好被角,坐在床邊細細的打量他。  少年已經初初長成了,輪廓鮮明,沒有一絲多餘的皮肉,幹淨勻稱。  一雙眉眼生的最好,仿佛刀工精刻的,濃眉烏黑入鬢,隻是在睡覺時,他的眉頭也是鎖著的,也不知道藏了多少心事。  雲邡抬指彈了彈少年的眉心,也不知道這小子都哪聽來的關於他的話,煞有介事的胡說八道。  他心道:若我掌事?那我也把你慣成個橫行霸道的小混賬才好。第5章   接下來幾天都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晴朗的天日將紫霄山的雲霧都撥開了,現出了千仞青山的真麵目。  謝秋寒那日因五雷符而觸動心境,差點引氣入體,被平陽真人中斷,心頭一直牽掛著這事。  他本想等到雷雨天氣再體味一番,但等到那點領悟都快消失殆盡,也沒見老天爺賞臉下一滴雨水。  謝秋寒歎氣,抬頭瞧老天的臉色,那兒明明白白的寫著“拒絕”兩個大字。  “年紀小小整日歎氣,怎麽不見你學點好? ”雲邡道。  謝秋寒回頭看他一眼,雲邡靠坐在一棵歪脖子桃樹旁邊,就地取材的砍了樹枝,乒乒乓乓的給他削起了桃木劍,木頭屑滿天飛。  他們正在天梁峰一處桃林,那日謝秋寒佩劍被毀,雲邡便說要來取木頭給他重新削一把。  但謝秋寒總覺得這人壓根不是想給他削劍,而是為了尋個由頭解解悶。  要做桃木劍,怎麽說也得先取了木材回去浸泡烘幹才是,就地削木頭做的是什麽?五文錢一把的小孩玩具嗎?  謝秋寒道:“你別弄了,我佩劍沒了,再找管事領就是,總之不是我自己丟的,而是那日被周文宣給劈壞的,管事不會難為我。”  雲邡一擺手,敷衍道:“你不懂,一邊玩去。”  謝秋寒蹲在他身邊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神情忽然舒展開來,帶了一絲笑,還真依言到一邊玩去了。  他在桃林裏逡巡一陣,挑來挑去,終於折了一截二尺長的桃枝,勉強算稱手,就地練起了劍來。  桃枝帶起呼呼風聲,枝頭花瓣飄落,又被小風卷起,飄飛在半空中,襯的少年麵如冠玉,英氣勃勃,好看極了。  雲邡抬頭一看,微微一笑,從懷裏摸出把方才做的小笛子,吹了起來。  一曲畢了,謝秋寒額上微微冒汗,身心舒暢,覺得四肢暖洋洋的,似乎有熱流在奇經八脈裏淌著。  雲邡斜倚在樹下,向他招招手,“過來。”  謝秋寒走過去,“我今日覺得劍術稍有進益,你看呢?”  雲邡誠實道:“這我倒沒看出來,就那樣吧。”  謝秋寒也不指望他嘴裏吐出象牙。  “你可知我方才吹的什麽曲子?”  “也就那樣吧,”謝秋寒立馬牛頭不對馬嘴的答。  雲邡:“………”  “臭小子,”雲邡沒好氣道,“我方才吹的是重明綱,樂與咒本是同源,你既然因五雷符而觸動道心,那樂聲應當也管用,再加上此處布了個小乾坤陣,也是道法玄妙匯集之地,對你很有益處,你認真聽了沒有!”  謝秋寒問:“你這都是從哪得知的?又是我買你之前在山下畫攤子上聽路人說的?重明綱、乾坤陣……”總覺得有些耳熟。  “對,聽路人說的,”雲邡麵不紅心不跳的說。  謝秋寒沉吟片刻,忽然拊掌道:“我想起來了,據說首座擅樂,他的法器就叫重明笛,也不知這二者有沒有聯係。”  聯係是有的,神霄他的每一首樂譜都叫重明綱,比如方才他即興創作的那首,重明綱八百零三號。  謝秋寒來了興致,忙道:“雲邡,你再給我吹一吹。”  雲邡很微妙的頓了一下,拖長了音道:“那可不行——”  謝秋寒疑惑,“有何不可?”  雲邡對著那張純良正直好少年的臉,良心發現了,愣是沒倒出第二句汙濁廢料。  雲邡乖乖的又吹了一遍那首曲子,這回謝秋寒屏氣凝神的聽著,並在桃林中慢慢的踱著步。  桃林從不凋謝,一年四季如春,他知道是因為有個陣法,但頭一次如此專心致誌的觀察每寸草木岩石的擺放位置,竟琢磨出了些滋味。  雲邡的眸子一直定在謝秋寒身上,見他神情幾經變化,最後眉頭舒展開,就地盤腿打坐了起來,於是明白他這是有所領悟了。  曲子吹到後來已經不是一開始那首,音調變得悠遠古樸,風也靜了下來。  謝秋寒是根骨差,五行靈氣不聽他的話,但符咒陣法劍法等等外法他都很擅長,要教他,需從外往裏的浸。  雲邡靜靜的看了少年片刻,忽然,他耳尖輕輕一動——風挾著嘈雜的腳步聲和人聲卷了過來,有不少人正往這邊來。  他凝目望去,隻見桃林之外,有許多紫霄弟子結伴而行,姿態各異,有的彎著腰眯著眼在地上搜著,有的拿著銅鈴一個勁的搖,口中念念有詞,應當是在找什麽。  .  一夥弟子進入桃林時,遇到了謝秋寒。  “咦,謝師弟,你一個人在這兒做什麽?”  謝秋寒行了個禮,惜字如金道:“逛逛。”  弟子回禮,且多瞧了他幾眼,雖然謝師弟又禮貌又溫和的樣子,但總感覺他好像不太高興。  謝秋寒的確不高興,有那麽一回引氣入體被打斷,已經是倒黴透了頂了,他今日又被打斷第二回 ,全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個了吧!  那弟子和謝秋寒住隔壁廂房,關係不錯,他倆打著招呼,其他人則正在樹林裏漫無目的的搜尋著什麽。  謝秋寒本打算離開,弟子卻拽了拽他袖子,道:“別走啦,和我們一起去吧,你知道嗎,窮奇不見了!”  成功的讓謝秋寒頓住腳步,驚訝的回頭。  弟子道:“上周皇上祭祀的時候還在呢,當晚就不見了,消息一直捂著,由九宮的真人悄悄的找,卻怎麽也找不見,溯回鏡一片空白,守山老仆說連隻蚊子出入都撥了翅膀,絕對沒有任何異常,簡直沒有辦法了,今日便通報了各宮弟子,讓我們仔細找找有關線索,能找到的有重賞呢!”  謝秋寒卻道:“窮奇是首座禦下的異獸,能化人形,心智健全,與常人無異,首座閉關這樣久,它要出去逛逛不也是情理之中嗎?”  弟子一愣,摸了摸後腦勺,覺得此理不通,“這……能化人形也是畜生,怎麽能說與常人無異。”  謝秋寒隻是搖頭,不再多說。  這還隻是開頭,二人說了幾句之後,話癆弟子越說越起勁,謝秋寒袖中藏著個雲邡,不欲與他多言,敷衍兩聲要走。  弟子連忙道:“哎,謝師弟你別走,我有正事同你說。”  謝秋寒耐著性子聽。  “謝師弟,你如今修為進展如何?”  謝秋寒:“……”  弟子也知道自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轉而恭維道:“我聽說,那日你在五雷符下扛足足一刻,還施展了一套劍法,外門弟子裏都傳遍了,師兄弟們都十分敬佩你。”  “僥幸罷了。”  “謙虛謙虛,”弟子神神秘秘的,“說起來,師兄這裏有一樁大好事,想問問你的意思。”  謝秋寒洗耳恭聽。  弟子瞅了瞅四下的人,把他拉到樹下,小聲道:“門派平日供給了不少丹藥靈石給窮奇,如今它離巢,妖獸穀中空虛無防,不知道多少天材地寶就空置在那裏了,我們師兄弟幾個打算進去探探,我特意來問問謝師弟你的意思。”  謝秋寒自然是謝絕。  弟子勸道:“謝師弟,那窮奇是山海異獸,身邊的一草一木皆染了鴻蒙之氣,山精鬼魅吃了能化形,凡人吃的能增壽,難得有此機會,師弟萬萬三思!”  合著他不光想偷人家吃食,連人家窩邊草也想拔兩棵。  謝秋寒扭頭就走,拉都拉不住,那弟子氣的剁腳。  雲邡被逗樂了,藏在他袖中捧腹大笑,他倒是特別想看小畜生與小秋寒狹路相逢的場景。  尤其小秋寒還抱著小畜生搜刮的寶貝,不知屆時那頭養不熟的大爺還會不會一口一個“我要跟小秋寒回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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