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見,竟是這般情景。 紅瀾無意敘舊,目光在他二人間逡巡一圈,抬手一指,陳述道:“我要取他身上蚩尤金丹。” “開玩笑嗎,”雲邡說,“讓師兄你拿了魔丹,這孩子就沒命了。” “若無魔丹,我沒有把握殺空冥。” “那也沒辦法,”雲邡提起劍,劍尖垂地,正色道,“取魔丹一事,沒得商量。” 他雖用的一個寡淡無奇的皮囊,卻半點不虛,滿身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氣度。 紅瀾皺緊了眉頭。 窮奇壓低了頭顱,走到雲邡身旁,如同在弓之箭,蓄勢待發。 二人對峙,氣氛緊繃。 紅瀾不願動幹戈,“五日前通信,我們說好了的,你為何改了主意?” 二人通信,紅瀾取得金丹,替雲邡搶回身軀,二人共同對付空冥。 “師兄,”雲邡半開玩笑道,“時移世易,那時我也不知道你要剜我心頭肉啊。” 謝秋寒猝然抬頭,盯住他後背,眼神熱的幾乎要洞穿他了。 紅瀾掃過他二人,終於露出了一個帶些溫度的表情,臉上的殺意斂了。 他若有所思,“他身負魔丹,卻能馭氣用道法,我當為什麽,原來是你的人。” 雲邡聽完這話,眼角輕輕一抽,心情很是微妙。 師兄這話說的是不是有違倫常了? 打算弑師的雲邡剛要和同樣打算弑師的師兄討論一下倫常的時候,一聲哀嚎打斷了他的思路。 不遠處一個血淋淋的人跌跌撞撞的往回跑,口中淒厲的喊著什麽。 雲邡向外一看,眉頭皺了起來。 他下意識看向紅瀾。 “不是我,”紅瀾拉開鬥篷,一頭銀發飄散,目光定在遠處,“是大衍七殺陣。” 雲邡眉心一跳。 少時,他撞進藏經閣,抽到一本大衍陣法,末頁載了一陣名為“七殺”,他拿去問師父。 空冥接過陣法,輕輕道:“大衍者,天地之數,鴻蒙之列;道者,散形為氣,布於眾生之中,是為天道;以大衍之術,布七殺之陣,可誅……” 他指了指天。 天道。第20章 大衍七殺陣,聽著玄乎,其實就是吸取陣內活物的真氣,引聚為一氣,和其他獻祭陣法的運作並無不同。 這陣法特殊的地方首先在於它的引子。 皇帝既然敢稱天子,就並非大言不慚,而是確實能溝通天地,此陣以真龍紫氣為引,最終聚出來的那一氣,是無上天道——這陣要誅滅的對象,是天道! 這陣法並不是由哪個膽大包天的奇人異事鑽研出來的。 它一開始出現在童謠之中。 就如同王朝更迭前,總愛弄些似假還真的童謠來做讖語,這個陣法一開始也是這樣出現的。 可那時候誰也不知道,所謂大衍七殺陣究竟是怎麽排陣、怎麽列數的,這東西隻不過一個恐嚇子弟的傳說罷了。 第一個拿到這陣法的,其實就是雲邡。 那時候雲邡不過二十,是剛過師門關,可以放出去溜溜世情的年紀。 彼時他最大樂趣是在江湖上給旁人煽風點火看人熱鬧,偶爾行俠仗義打斷幾隻狗腿,留下另一門派的美名,但畢竟年輕,一事發,兩頭都恨上他,他便趕緊溜之大吉回紫霄天宮。 這臭小子幾乎把麻煩惹了個遍,回山以後,麻煩們緊隨而至。 他前腳進門,青城的方小公子後腳就上門求親,說要求娶大師姐紅瀾,把大家弄的雲裏霧裏,雲邡躲在後麵捧腹大笑。 方小公子為斷袖、還是不斷袖這個人生命題失神的下山時,淮南沈家族長又帶一幹子弟上門了。 沈家氣勢洶洶,眼看兩派之間要生事端,沈家大夫人跟上來呼了族長一巴掌,並給紫霄山送上厚禮——原來是雲邡把族長十八間外室宅子給炸了。 那時候山門一有通傳上來,弟子們就抄起瓜子飛毛腿跑到殿前看熱鬧,而掌教則摸著日益後退的發際線,立刻讓雲邡交萬字山下修行回憶錄。 那屆掌教退的很早,不理外務,一心修行,像芝麻開花似的一路躥到了虛空境界,人家說他是大器晚成厚積薄發,紫霄山的人則都默契的認為是雲邡功勞。 那時師門上下都很頭疼,一見他就眼皮狂跳,齊齊把整治這隻野猴子的任務推到他大師兄紅瀾身上。 這完全是在給雲邡送戰果,紅瀾天性溫文好脾氣,最大的特點是耳根子軟。 雲邡拉著他的手秉燭夜談,把修行回憶錄一鋪,一樁一件的講前因後果,紅瀾默默的把苦口婆心的教訓的話全吞了下去。 第二日戒律堂上,師叔伯們給紅瀾遞眼色,紅瀾從主證位上走下來,撩起袍子一跪,道:“路見不平,行俠仗義,我輩該當如此,師弟年紀輕,不知輕重,才東差西誤,做師兄的願代售受其罰。” 師門長輩的臉色都很精彩,雲邡在旁邊偷著樂。 後來還是空冥從閉關裏突破出來,甩下一句“我門中事,不勞諸位操心”,才把兩個弟子從戒律堂上拎了出來。 雲邡又是怎麽改好的呢。 那是後麵幾年的事情,紅瀾的修為出了問題。 他本是太玄宮大弟子,天靈之體就算了,更氣人的是他還勤奮好學,可是那幾年,他的修為不進反退,處事上還出了不少紕漏,被師父空冥厲聲責罵過好幾次。 ——空冥對他從來輕聲細語,兩人亦師亦友,下棋調香潑茶賭書樣樣都合得來,起爭端的次數屈指可數,幾乎每次的起因都是紅瀾耳根子太軟,擔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空冥看不過去了,指著他鼻子恨其不爭一番,而紅瀾則不反駁也不應承,下回該怎麽幹還是怎麽幹。 雲邡覺得師兄的變化很是奇怪,於是悄悄觀察了他一段日子。 起先,他看見紅瀾在煉丹,沒日沒夜的煉了足足三月,出了一爐雲頂三清丹,丹藥成了以後,他托仙鶴送去了淮南沈家。 淮南沈家的族長,就是那位外室能組蹴鞠隊的風流中年人士,曾經被雲邡炸過宅子的。 這人是借著入贅夫人家族才能做族長的,在族中對夫人關懷備至體貼溫馴,出來放風的時候就換副新麵孔,強搶民女,橫行霸道。雲邡整治了他以後,就把他忘到腦後了。 雲邡攔住那隻仙鶴,頓覺師兄在拆自己台。 他暗自壓下,準備大大方方的去找師兄討個說法。 臨進門,看見師兄在待客,客人是北川冰河來的劍聖。 劍聖他沒意見也沒淵源,隻不過劍聖徒弟被他打斷過腿。 紅瀾細心谘詢了劍聖家熊徒弟的近況,聽了劍聖的百般刁難和苛責,始終溫文爾雅,嘴角帶著一抹苦笑,最後又是掏法器又是掏丹藥的,恭恭敬敬的送劍聖出門去。 門口就站著神色晦暗的雲邡。 劍聖對紅瀾點點頭,冷淡的掃了雲邡一眼,他對二人的態度是截然不同的。 紅瀾隔著寬大的袖袍捏了捏師弟的手掌,步履不停的送劍聖下山。 兩人並著肩,似乎是終於在“家裏有個不成器的小子,大人隻好多擔待點”上達成體諒了。 劍聖是當時以劍問道的第一人,一劍就能挑半個紫霄山,雲邡先前以為這位劍聖通情達理,不管他熊徒弟的事了,但沒想到是這樣。 紅瀾的那句“做師兄的願代受其罰”是認真的。 雲邡他惹的所有麻煩,後續都攤到師兄身上了。 雲邡在口若懸河的忽悠紅瀾的時候,紅瀾在心裏一條一條的想著對策。 別的不提,但淮南沈家和北川劍聖都不是好得罪的,明麵上給紫霄山麵子,但下黑手的法子多的是。 紅瀾便七拐八彎的找人引薦,又硬著頭皮提著厚禮一家家的拜訪,一邊把賠禮道歉的功夫做足了,一邊又把紫霄山的身份亮的明明白白。 真是思慮周全,用心極了。 雲邡都可以想到,師兄穿一身單薄道袍,在人家家門口被罵的狗血淋頭,自己卻隻能拱著手賠罪,暗自苦笑的樣子。 那副畫麵不停的在他腦子裏回旋,他不敢見師兄,便一頭栽進藏經閣裏,東看一本西看一本,把自己關了大半個月,直到師父師兄一起來藏經閣,才發現這隻野猴子突然靜了不少。 雲邡見了他們也有些尷尬,便隨手抽一本書去問他師父,試圖轉移話題。 沒想到一抽就抽中了止小兒夜啼的傳說級書籍——大衍陣法。 他自顧自的感慨手氣,沒捕捉到空冥眼睛裏一瞬間翻騰過的滔天巨浪。 紅瀾過來,拉過師弟,取笑道:師弟為何最近都不興風作浪,反而在藏書閣裏長蟲子。 雲邡卻想,有人在前頭遮風擋雨,他哪裏還敢興風作浪。 藏經閣裏散著陳舊的書香味,天朗氣清,日頭穿過紫霄天宮的雲霧,跳躍在幾人肩頭。 空冥思量片刻,隨手把書塞回了木格子裏,望著兩個徒弟笑了笑。 那是他們師徒三人一生裏最親近的時候了。 . 大陣已經現了威力。 魔門一幫人真是來了個巧,前鋒那批闖進陣裏,有去無回,不分正邪的殺紅了眼,個個血肉模糊,腸子掏了半截還在揮刀亂砍,能拖一個下水是一個。 後邊的立刻停了步子,躊躇不前,一時間都有點懵。 他們都還沒打,正派就內訌了,這算怎麽回事? 魔門人拿不準,便來請示紅瀾。 紅瀾低聲吐了一個字:“退。” 魔門之中,亦有派別,紅瀾座下有三魔君,眼前這是其中一位。 紫衣魔君聽了他的話,並未立即發命,而是麵露喜色道:“魔尊此次不費一兵一卒,便拿下紫霄山和眾多名門正派,此次回了大荒,白依和天鏡也沒什麽好說的了。” 雲邡冷眼旁觀,聽這意思,另外兩位魔君不太服紅瀾。 他給紅瀾致信後,本以為還要再多耽擱些時日,但紅瀾卻連夜破開大荒邊界,攜三千魔兵日夜奔襲,路上想必也有不少折損。 雲邡心裏輕輕一動。 紅瀾對下屬道:“你帶人到山下等,若我三日未歸,你便自尋出路去。” 紫衣魔君一愣,“魔尊的意思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