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敢心動。  一動,就怕覆水難收。  帳內燭火明滅,雲邡自認為哄好了人,放開謝秋寒,替他理了理衣領,問道:“這幾日山中可發生了什麽新鮮事?”  謝秋寒正好需要說點別的來分分心,便將這幾日發生的事娓娓道來。  說到虛懷堂前被挑釁之事,雲邡冷了臉,謝秋寒看他臉色,很快說紅瀾已經料理了事情,他才麵色稍霽。  謝秋寒道:“隻是不知道周文宣究竟為何要挑釁我,難道他們對魔丹有所圖?”  說到此事,他忽然想起來前捎帶上了未錦給他遞的紙條,掏了出來,“未錦還給我遞了這條子。”  雲邡眼睛定在那張被折的四四方方的紙條上,眸光閃了閃。  他忽然想通了什麽,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不解。  謝秋寒看他臉色,“怎麽了?”  雲邡不言不語,手掌一翻,不遠處桌麵的鎮紙自動浮起來,底下壓著的紙人飄到了半空,乖順的躺在了他的手心。  “看。”  兩張紙擺在一起,雖形狀不同,卻看得出是同樣質地的泥金紙。  彼時造紙工藝已臻成熟,僅憑紙張是分不出產地批次的,但這種泥金紙卻因受了太武帝的鍾愛,被明令禁止民間私造,成了王公貴族彰顯身份的私有紙張,因此一看便知其來處。  謝秋寒凝眉道:“什麽意思?難不成未錦和這無根之魂有聯係?”  “非也,”雲邡若有所思,“未錦皇族出身,自從收他做太玄宮大弟子後,太玄宮收了不少皇室好處,這紙隻能說明,這兩樣東西都出自太玄宮——你先前說,周文宣想試你的魔丹?”  “是。”  “……試魔丹、引紅瀾,”雲邡摸了摸下巴,“看來是想要蚩尤金身了。”  謝秋寒:“蚩尤金身?弄來做什麽?”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雲邡似笑非笑,“自然是對付我了。”  謝秋寒匪夷所思道:“蚩尤嗜血好殺,魔性不馴,用了必定喪失理智,神誌不清,竟也有人願意用。”  “多著呢,”雲邡道,“你說蚩尤魔性不遜,那還有的是人比他更加不遜,相比起來,還算是冤枉蚩尤了。”  古往今來,九州國土,恐怕他還是第一個為蚩尤抱不平的。  可謝秋寒思及靜壺等人的德行,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凡人都以為紫霄山是清淨避世的仙山,裏麵的仙人不染塵埃,清靜無為。  他們受了許多供奉,已經高高在上,超凡脫俗了,卻還要爭來搶去,使出許多不光明的手段。  他們為了什麽呢?  都說凡人在紅塵中,欲求無限多,可這樣看來,這些仙人比起來凡人不遑多讓。  雲邡拿著兩張紙,凝視半響,他的所思所想卻比謝秋寒要複雜的許多。  謝秋寒也並沒有發現,說到最後,無根之魂的事雲邡也沒回答他。  雲邡輕輕吹了一口氣,兩張紙都憑空消失,也不知被他藏到了哪裏去。  謝秋寒看他動作,開口道:“我還有一事不明。”  “嗯?”雲邡側頭看他。  謝秋寒問道:“太玄宮究竟為何總要同你過不去?我知道你是在太玄宮拜師長成的,他們都是你師長,情分猶在,無論他們往日有多過分,隻需收斂示弱,你總不會對他們下手,他們何至於要弄到今日這般你死我活的境地?”  “我不下手?誰說的?”雲邡聽完就笑了。  謝秋寒靜靜的看著他。  雲邡道:“空冥害我和師兄一事,太玄宮諸位長老摻和不少,你覺得不至於你死我活,可在他們那,已然是不得不先下手為強了。”  謝秋寒聽他隻是反問,卻不否認,問道:“那若是他們不下手呢,你又當如何?”  雲邡一頓,臉上的笑忽然泛出些其他意味。  謝秋寒後悔自己問的太緊,剛想收一收,雲邡就一巴掌拍著他腦袋上,“沒大沒小的,問那麽多你要造反嗎。”  謝秋寒:“………”  雲邡那一掌落到他腦袋上,又變成揉他頭發,隻是說:“沒辦法的事。”  少年人前麵的路很寬,總愛做各種設想,這樣會如何,那樣又會怎樣。  殊不知,其實沒有什麽路可以讓他選。  要是能選,誰願意從一堆埋了上萬年的屍骨裏生出來?  就是有也不是他。但空冥就這麽不由分說的把他給弄了出來。  那時他還不知道天下大義的重量,他被帶上紫霄山,在紫霄山撒潑長大,又意氣風發的拎著把劍去遊曆天下,結交天下能人義士,自以為過的自由又暢快,愛去哪就去哪。  可他其實哪也去不了,那份快活就和放羊差不多,筋骨活絡、油光水滑,就可以拉回來宰了。  他一回紫霄山,就跳進了膽戰心驚中,師兄墮魔遠走,昔日和藹的師門長輩麵目大變,他步步為營探尋了一圈,直到遇伏身死,才終於明白,他整個天縱奇才的前半生原來隻是在按別人畫好的路走。  還是條誅心的死路。  但這條死路走到頭,似乎……又柳暗花明了?  他陰差陽錯被謝秋寒撿了回去,藏身在一副畫中,反而覺得擺脫了桎梏,看清了來路和去路。  其實他這種性子,哪裏會真的臥薪嚐膽、含恨伺機,他大部分時候都隻是來來回回的想著前因後果,有時覺得失落困惑,有時覺得去他娘的。  當然也有想不開的時候。  可每每他這邊剛往“怨”字上踏了一步,小秋寒就能鬧幺蛾子,印象最深的是,有回他鑽了牛角尖,闖到天宮去想質問空冥,覺得死也死個明白,可剛打到密室外,就得知臭小子摔下了懸崖,快沒命了。  他當時簡直匪夷所思。  居然連尋死都不行!  就這麽又認命又好笑的過了幾年,就真的去他娘的了。  那幾年,他認真想要和謝秋寒回江南去。  總之空冥造化了他,又來殺他,恩怨相抵,沒什麽好計較的,他撿回了魂魄,還算是掙了。  他雖然被別人打算了幾百年,但還能自己給自己打算個一千年呢,不虧。  他就這麽心寬的將一切恩怨一筆勾銷,又覺得前路坦蕩。  但這年年初,他得到劍聖的傳訊。那訊息猶如一塊山石哐當一下砸了下來,攔路還不算,直接把路麵碾了個稀巴爛。  劍聖得天道啟示,知空冥欲以殺破道,故自取神格,凝為一劍,交到了他手裏,囑他重執牛耳,造福蒼生。  那一鋒之下,是坦然赴死的劍聖,一鋒之上,載是芸芸眾生,鋒尖直指的他師父空冥,劍柄衝的則是他的心窩。  這把劍實在太重了,可他不接又沒人能接。  他接下這把劍,又沒有了選擇了。  乃至如今太玄宮害怕他報複,要對他先下手為強,都是搶在他做選擇之前,替他做好了選擇。  這些都是他沒辦法的事。  總有些東西,是他有通天徹地之能,也逃不脫的。  帳篷內一時間靜悄悄的,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謝秋寒後悔自己問那麽多,惹的雲邡不高興。  他看著燭火下雲邡忽明忽暗的臉,想說一點安慰的話,卻覺得都很多餘。  雲邡回過神,“你來了也好,這幾日就呆在我身邊,寸步不許離開。如今局勢看似清明,但保不住他們備著後招,師兄堂堂魔尊,別人暗算不了,你卻太弱了些,惹眼的很,這段日子,除了我,誰找你都別理,知道嗎?”  又弱又惹眼的謝秋寒默默點頭,無從反駁,隻能認了。  主營紮在平原,一陣西北風呼呼的刮了過來,引得帳篷的風口一陣嗡鳴,燭火也終於燃到了底,滅了。  夜已深,再多話明日就起不來床了。  雲邡掀開被子,把謝秋寒拉了進來,“來,被子裏暖和。”  幸好沒了光,黑暗裏看不清謝秋寒突然紅了的臉。  以雲邡的修為,根本不怕冷不怕餓,但他從來都裝凡人裝的津津有味。  謝秋寒從前不知,可現在自己也入了道,才明白過來,不管有怎樣上天入地的本領,這被窩裏的溫暖、食物的香氣、身邊人的氣味,都是絕不能舍棄的人間滋味。  二人並肩躺著,謝秋寒縮進被子裏,小心翼翼的伸出手,牽住了旁邊人袖子的一角。  可這點小動靜根本沒瞞過雲邡。  雲邡心裏笑起來:但撿到謝秋寒,倒是他自己選的。  雖然未免太黏糊了,但也可愛的很。第44章   天剛蒙蒙亮, 帳外忽而響起一聲極輕的咳嗽聲, 那聲音沙啞短促, 含混在西風裏,幾乎聽不見。  但帳內人第一時間睜開了眼睛, 一雙眼清明透亮。  雲邡先看了一眼旁邊少年,淩晨時人睡的最熟, 謝秋寒習慣性抿緊唇角,但眉頭舒展, 好像正做著一個不能言說的美夢。  簾門被掀開,老人布滿皺紋的臉探了進來。  “仙座?”  雲邡衝他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別吵醒他。”  金林依言閉嘴,好像做賊似的輕手輕腳走進來,立在床邊, 等了一陣,低聲道:“仙座身子可無恙?”  “沒事, ”雲邡道, “等等。”  ——等的什麽?  金林不解, 往仙座那兒瞅了一眼,隻見仙座正小心翼翼的把謝秋寒的手扒拉開, 試圖把自己的胳膊從他的環抱裏給解放出來。  少年在夢中還很是不滿,將眉頭鎖的死死的, 緊緊揪著仙座袖子不放。  直到雲邡給他塞了一個枕頭,他聞見熟悉的氣味,才肯暫時罷休, 翻到另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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