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匆嚇呆了。 他壓根沒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沒有誤會,”他聽見謝師兄說,“我是特意請方城主來幫我一個小忙的。” 謝秋寒麵不改色,臉上還是溫和有禮的神情,好像不是他使詭計陰別人,而是在和人家和氣的談話似的。 方成鏡的臉已經黑的比底下大江都深沉了。 “我小看了你。” “不敢,”謝秋寒道。 “你要什麽?我們的確沒有破解之法,沒有騙你。” 謝秋寒也就配合他做戲:“我知曉,我也隻是想下去看看,並不想動手的。” 說不想動手,手裏匕首捏的牢牢穩穩,一點兒不紅臉。 方成鏡心中惱怒極了,人家的弟子,談笑間把局麵捏圓搓癟,他家的弟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兩次! 可他再氣,自家的人再蠢,也是親姐唯一遺孤,總不可能丟掉不管,隻能忍氣吞聲,跟著謝秋寒下江,因為怕飛簷走壁時謝秋寒傷到他侄兒,他還貢獻了一顆名貴的避水珠,算是也加入了替人數錢的行列。 一邊走,方匆終於艱澀的開口:“可……可我不明白,分明是我約謝師兄出來的……” “你約他?你何時約的?” “我……”方匆說不出口,他何時約的?今日一直匆匆忙忙,回到家中,掉入江裏,換衣服,被長輩訓斥,他是怎麽找到空隙時候同謝秋寒遞的話? 謝秋寒歉意的道:“對不住,是我用攝魂術給你種的,你沒有約我,請師弟諒解。” 諒……解? 方匆半天都說不出話。 他以為大師兄溫文爾雅,待人親和,大師兄還幫他劃掉過幾次曠課遲到,他以為大師兄是親師兄……可原來人家是在算計他。 謝秋寒默然無語。 還是方成鏡歎了口氣,搖了搖頭,算了,這就當紫霄山給方匆上了一課,讓他明白不可輕信吧。 就這幾句話之間,他們來到了江底。 避水珠十分管用,他們所到之處,甭管多湍急的水流都自動被劈開兩半,在他們兩側避開,情景十分奇異。 方匆心是真的大,他像忘了小命還被人家攢著,伸出手指,戳了一下身側的水壁,驚呼道:“哇,真的會躲開,舅舅你怎麽從來沒拿來給我玩過。” 方成鏡青筋暴起,想讓謝秋寒給他抹脖子得了。 謝秋寒卻不介意,隻是意味深長道:“你舅舅藏著的秘密還有很多呢。” 方匆一愣。 方成鏡沉聲道:“當說的,不當說的,我都說了,你不必再探我虛實。” 探他虛實?謝秋寒笑著搖頭,“方城主,我不必探你虛實,攝魂術,我對你也用了。” 方成鏡這才神情動搖,“你……” “今日交手時,”謝秋寒彬彬有禮道。 方成鏡驚疑不定的看著謝秋寒,上下打量他,像要用目光把他剖開似的。 他自己雖不以武學著稱,隻是一介閑人,但那是與他同儕相比的,像謝秋寒這樣年齡不及他零頭的弟子,若不是有紫霄山撐腰,他是從不看在眼裏的。 倒不是他瞧不起人,實在是時間這座大山太難攀越,弟子們同他隔著層巒,他為什麽要費力彎腰去記呢? 可沒想到,恰是這個他不太放在眼裏的人,竟然趁他不備入侵了他神識,竊了他的秘密,拂袖而去,沒有驚動一片樹葉。 實在是讓人難以置信。 此時,三人來到大江中央,駐足,身後的水流屏障嘩然落下,若有人從上往下看,一定會發現,此時大江奔湧,唯在江流中心處,留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圓眼,看著深不可測,十分詭異。 方成鏡道:“這裏什麽也沒有,你也看見了。” “哦?”謝秋寒道,“那城主你也什麽也沒看見嗎?” 方成鏡麵色難看:“你這是什麽意思。” 謝秋寒笑一下,鬆開了方匆,並將匕首遞給方成鏡:“城主,請吧。 方匆:“你們這是……” 方成鏡:“若我不呢?” “不,便不吧,”謝秋寒道,“隻要城主願意擔天下覆滅的罪名,我與仙座自然無不可。” 方成鏡默了半響,竟然如謝秋寒所願的接過了匕首,狠狠的在自己腕上劃了一道。 血噗呲一聲濺了出來,竟然沒有滴下去,而是緩緩的入了江流,包裹著清清冷冷的江水,在距地麵三尺的地方旋轉了起來,成了一條螺旋式的血流。 他道:“我隻是想著能拖一時是一時。” 謝秋寒頷首:“我知道。” 方匆聽他們兩個猜了好一陣啞謎,實在困惑極了,終於忍不住,“你們究竟在說什麽?” 謝秋寒讓賢,“城主說?” 方成鏡深深看他一眼,道:“無我鏡,無人能用,是因為無我鏡已然認我為主了。” 方匆愣住。 說話時,方成鏡麵色漸漸蒼白起來,即便是修道之人,也扛不住這樣失血。 他眼神沒有看著方匆,而是定在空中一點,那兒明明什麽也沒有,但他似乎瞧見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眼神裏全是敬畏和虔誠。 方匆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血流似乎是環繞著什麽東西,上下飛舞,漸漸的,朝中間聚攏,終於顯出蹤跡——方匆瞳孔緊縮,猛地後退幾步,撞上水牆。 謝秋寒眯起眼睛,看著那東西。 那是一具玉做的人像。 通體瑩白,在月光下泛著微光,是打坐姿勢,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立,直的好像精準測量推敲過一樣。 雖然比例縮小,沒有打磨臉部,但看的出骨相周正,頭顱飽滿開闊,身上服飾是很久以前的樣式,並非現在人。 謝秋寒膽大包天,上前一步,用指節輕輕在玉像的手臂上扣了扣,還側頭去聽響,問:“怎麽用?” 方成鏡無奈,“好歹放尊重些。” 方匆結結巴巴道:“這、這是什麽?” 謝秋寒道:“此乃聖人禹帝之像,當年聖人遊曆至此,感大限已至,就地坐化,與一眾上古異獸用了一個墓地,要說起來,他才是異獸的守墓人,而你們青陽宗是聖人的守墓人。你們的無我鏡……是什麽?”謝秋寒問方城主,“是聖人的一魄?還是聖人的肢體?” “眼睛,”方成鏡道,“另還有你們紫霄山拿去的因緣鏡。” 謝秋寒道:“原來如此。” 他點點頭,不再廢話,一翻手腕,光芒一閃,一大一小兩隻獸憑空出現。 大的是隻九尾狐狸,小的是個長了肉翅的貓兒。 方家二人看著那貓兒發癡。 窮奇不理他們,隻舔謝秋寒一下,“那我進去了。” 謝秋寒摸它一下,又向狐王道:“煩請狐王照顧。” 隻兩句話工夫,兩隻獸朝玉像邁開腿,穿過玉像,消失了。 方匆揉揉眼睛,“我……我的娘嘞……”這回是感歎詞,不是實詞。 至此,謝秋寒才鬆一口氣。 把窮奇和狐王送進去,他便達成了此行的目的了。 他衝方成鏡歉意道:“多有得罪,對不住了。” 方成鏡沉默著,他先前同紫霄山一行人說秘境無法破解,現在自己被謝秋寒一詐,就送了兩隻異獸進去,真是自己打了自己嘴巴。 謝秋寒很善良的說:“城主不必介懷,我們且在此候一會兒,待狐王與窮奇出來,我們達成此行目的,便回紫霄山了,不管是今日之事,還是傳承之事,我都不會同仙座說,我和城主對仙座是一樣的心。” 方成鏡愣一下,什麽叫一樣的心? 他是對仙座有傾慕之心,謝秋寒這話說的真是……他搖搖腦袋,把這點啼笑皆非的想法驅趕出去。 方成鏡一撩袍子,原地坐下,默認了要陪著謝秋寒等。 他心想,與自家不知輕重的侄子相比,謝秋寒顯然是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就算弄開了秘境,也不是來以身犯險的。 相反,他此番用計,隻為送兩隻異獸進去,窮奇和狐王在上古就是異獸之首,可怖的秘境於它們而言不過是探一探屬下的墳地,更何況窮奇之原身亦壓在秘境之中,它們大可去救了魔尊道侶,再取了窮奇原身,大搖大擺出來。 更關鍵,他此事還瞞著仙座,隻是他一人所為,青陽宗與紫霄山還是兩派友好,不耽誤以後交往。 真是好算計。 唉,後浪把前浪拍在沙灘上,更可氣是,那後浪裏還沒他的後輩,方成鏡一時間又氣不打一處來,一巴掌拍在方匆腦袋上。 方匆捂著腦袋,極其困惑的看著他舅舅。 方成鏡歎了口氣。 他撩起袍子,跪在了地上,認認真真的在玉像前三叩首,“方匆,來。” 方匆迷迷糊糊的,也行了禮。 方成鏡起身道:“上古諸神隕落之後,天地塌陷,處處是火海天災,帝禹不忍生靈塗炭,煉製九鼎,九鼎是聖人肢體所煉,其中王鼎是精魄,聖人粉身碎骨,壓下混亂的混沌真氣,重建秩序。他自知命不久矣,最後來到嶺南,自掘雙目,煉成無我鏡,鎮壓異獸怨氣——無我鏡是聖人之瞳,能勘因果,警世情,此鏡又分兩側,一側由我派持,鎮在嶺南,作為封印秘境的墓碑,萬載不動,而一側則機緣巧合化為了人身,去往九州,蒙昧之時成立了知之閣,留下逢亂世出手,平定天下的傳說,其實知之閣、無我鏡,都是聖人的眼,不過一動、一靜罷了。” 方匆隻聽過前麵那段,從沒聽過後麵聖人拿自己煉九鼎的事,他愣了半響,才艱難的問:“那現在又是怎麽回事?” 謝秋寒深深的看那玉像一眼,道:“沒人能千秋萬載不朽,聖人也不例外,九鼎千年前已經不經用,紫霄山用幾位先人填進去,支撐了千年,現在又要搖搖欲墜了,你們的大聖人,死都死了,還記掛著要別人跟著他一起粉身碎骨。” 聖人自己做了聖人,還指著萬年後的一個人跟著他一起做聖人。 而那人也的確如他所料,一身神骨,坦坦蕩蕩,甘為蒼生做橋,渡人得道。 謝秋寒先前在方匆那兒打聽時,聽他說起方成鏡見過雲邡剔骨之景,心生了疑惑。 可伏羲骨出世,神祗威嚴無上,凡人肉體凡胎絕不可能看見。 而且雲邡亦言,剔骨之時無人在,方成鏡怎麽可能看見? 所以他對方匆方成鏡二人上了心,趁他們不備,用上了攝魂術,果然讀到了背後的秘密。 方成鏡早受聖人啟示,應將一切告知雲邡,請雲邡來接受聖人傳承。 可他出於種種原因,瞞下了這點,並宣稱無我鏡無人能用,沒有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