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去看看我爹娘和聶世翁。”莫盡言點點頭。莊許歎口氣:“我也該去看看我娘了。真快,我娘都去了十二年了。”莫盡言鼻子有些酸,他娘是生他的時候難產去的,他連娘長什麽樣都不知道,隻是聽人說起過他娘還是個美人,可惜紅顏薄命。一時間,兄弟倆的情緒都有些低落。寒風凜冽,兩個人鼻子凍得通紅,身上的棉衣似乎也不管用,北風直往衣服縫隙中鑽,身上那點熱氣早就被吹散了,身上冷冰冰的。今晚雲層厚,月光完全被遮蔽了,根本就看不到江麵上的動靜,就算是倭賊駕船來了,怕是也一時難以察覺。莫盡言望著黑魆魆的江麵,什麽也看不到,他皺皺眉頭,這樣的情況,即便是有將士下巡到各地,怕也是防不勝防。他這念頭剛一冒出來,便聽見有鑼鼓聲從對麵傳了過來。“不好,倭賊從江對麵上岸了。”莫盡言驚呼。莊許擰著眉頭:“趕緊回村子。”“我們不到對麵去嗎?”莫盡言有些不大理解。莊許道:“對麵也有咱們的人,倭賊極其狡猾,如果被發現了,肯定會撤退,換個地方作案。我們先看情況再確定是否前去支援。”莊許顯然經驗要豐富些。莫盡言不再多說什麽,拔腿就往他們駐紮的村子跑。這些年江海沿岸的百姓都被倭賊騷擾成習慣了,個個都很警覺,隻要一有風吹草動就都起來了。借宿在百姓家中的將士們都已經集合在了村口,莊許留下一個人在村口大鍾下守著,自己則帶著其餘的人往江邊跑。正跑著,對麵的鑼鼓聲又響了起來,每一聲間斷的時間比較長,這是倭賊撤退的信號,莊許帶著人在江邊停下來:“倭賊撤了,等一等,看他們會跑往何處。”說話間,不知是誰點起了野火。此際百草枯折,河岸上都是茂密的草木,田地裏還有人們收獲過後堆積起來當柴火的稻草,都是極易著火的,火種一扔,熊熊的火焰便立即起來了,幾乎照亮了整個夜空。火光中,莫盡言隱約看到,江中有三條小船倉皇往下遊劃去,他拔腿便沿著河堤迅速追上去。莊許在後頭喊:“小言,你去幹什麽?”莫盡言不回答,一手提弓,一手取箭,提起一口氣,一氣奔了一裏來地,然後站住了,迅速搭弓射箭,利箭嗖地一聲穿破夜空,往江中的小船射去,第一箭沒中,箭落在船後的波紋裏。莫盡言又緊接著連射兩箭,一支落在船側,另一支卻射到了船上,隻不知道有沒有射中船上的倭賊。莫盡言還想搭箭再射,船已經消失在亮光之外了。他發泄似的揮了一下手中的箭,若是此刻有船能追上去,一定叫他有來無回!莊許也追了上來:“射中了沒有?”莫盡言將弓箭收起來,歎氣道:“隻有一支射到船上去了,不知道射中了沒有。”莊許拍他的肩:“幹得好!應該多給他們幾箭。”莫盡言歎口氣:“太黑了,看不見。要是有船就好了。”莊許也歎口氣:“以後會條件會慢慢好起來的,走,我們回去看看。”誰也不知道倭賊今晚還會不會再來,隻能回去守著。這一晚的後半夜,過得非常平靜,再沒有鍾鼓聲響起。莊許隱隱覺得,可能是莫盡言的那三支箭起到了作用,沒準那射上船的哪一箭正好射中了人,倭賊心裏有了忌憚,便不敢再造次。但是近期一定要加強防範,倭賊既然已經來了,就沒有空手回去的道理,今晚沒有得手,那必定會改天卷土重來。果然,三天後,長樂上遊的閩清縣遭劫,閩清位於福州之西,已經非常靠內陸了,倭賊極少進犯到那處,所以防範也比較薄弱。但是這一次,倭賊正是鑽了這個空子,在閩清不僅搶劫財物,還殺人放火,似在泄憤一般,將所經之處全都點上了火。當地百姓雖及時警覺反抗,但也死傷了二十多人,財物損失不計其數。過了幾天,倭賊又劫掠了連江的一個沿海小鎮,如此才揚長而去。把莫盡言一幹人氣得七竅生煙,但是鍾勇所轄治的範圍有限,手下兵力也有限,不可能麵麵俱到。這讓莫盡言愈發覺得戰船的重要性,隻要有戰船,便可日夜在江海巡邏,見到夜間的船隻就盤問,如此便能夠杜絕倭賊上岸搶掠的可能。換防之後,正好是冬至節,戶所也給將士放了一天假,離家近的,趕回去過節了,遠的,就留在營所內過節。莫盡言獨自一人回到江口漁村,給爹娘和聶世翁祭掃。天上飄著小雨,朔風蕭瑟,仿佛迎合莫盡言的心思似的。他小心地將墳頭的草拔掉,又給墳頭添了點土,焚香燒紙,磕頭行禮,在雨中哀思良久。細密的雨絲落下來,粘在頭發上,仿佛是白了頭一樣。他渾然不覺,隻是看著眼前的黃色土包,突然覺得自己孤零零的,就像是這世上可有可無的塵埃,親人們一個個都離他去了,還會有人需要他嗎?轉念又想到了師父和莊大哥,是了,就算是師父和莊大哥不需要自己,但也肯定會關心惦念他的,他並不是那粒可有可無的塵埃。也或許,在世界的某一個角落,俞大哥也偶爾會想起他來的。莫盡言想得不錯,就在他不知道的某個角落,俞思冕正在思念他。冬至節,衙署裏放了假,一應官員公差都回家過節去了。俞思冕回到府邸,陳良迎上來:“大人,祭品都備好了,這就給老夫人他們祭上麽?”俞思冕淡淡道:“我來吧,你去忙你的。”俞思冕並非是他同莫盡言所說的茶商,事實上,他是福建行都司建寧府的衛指揮使,朝廷四品武官,轄管閩西北一帶安危。在赴任途中遭人暗算,幾乎折命於閩江之上,天不絕他,幸被莫盡言所救,得以逃出生天。然而這一次遭遇,雖然不曾讓他失了性命,卻讓他丟了一顆心。俞思冕洗了手,回來親自將果品三牲擺上,焚香祭拜。供桌上擺放著四個牌位,前三個牌位上的人名身份都寫得清清楚楚,母親的,恩人聶大夫的,義妹聶芸的,唯有第四個牌位,上麵隻簡簡單單寫著“妻莫氏盡言之神位”。外人一看,便以為莫盡言是俞思冕的亡妻。這是俞思冕為了彌補自己的遺憾,也為了補償莫盡言的心願,特意立的牌位。外人隻知道俞思冕已經成過親,夫人在赴任途中遭遇了意外,俞大人情深,日夜悼念亡妻,不再論婚姻。隻有陳良對自家大人此舉有些稀裏糊塗,當初讓去找的莫盡言明明是個少年,怎麽又成了大人的亡妻了呢?難道是莫家還有一個姑娘?但是俞思冕一向冷漠寡言,形容又十分嚴肅,所以也不敢問得太詳細。祭祀完畢,俞思冕跪坐在蒲團上,將莫盡言的牌位捧在手裏,用袖子輕輕地拭去上麵的灰塵,手指輕輕地摩挲上麵的每一個字。其實根本就不存在什麽灰塵,牌位幾乎每天都要擦拭一遍,摩挲得都光滑發亮了。他將牌位放在腿上,眼睛盯著香爐上的嫋嫋煙霧,神思卻飄到了閩江的小船上,眼前恍惚出現一道前俯後仰的身影,一下又一下有節奏地搖著槳,偶爾會回過頭來,對著自己一笑,燦爛而明亮。那些寒冷的夜晚,狹窄的船艙裏,那個倔強又好強的孩子,手腳僵硬地躺在自己身邊,因為羞澀與窘困,不肯靠近自己半分,呼吸深深淺淺極不平靜,自己怎麽會不知道這孩子的小心思呢。可是自己當時竟然寧願裝糊塗。那音容笑貌和溫熱的呼吸,仿佛就是眼前耳邊,讓人怎麽也不能相信這人已經去了。也許這樣才是最好的,自己沒有見到他最後一麵,沒有看見那具冰冷殘破的身體,就能讓他繼續活在自己的記憶中,永遠都是鮮活的,生動的,充滿各種喜怒哀樂,一直都是溫熱著的。俞思冕的眼睛模糊了,喃喃道:“小莫,你回來好不好,哥答應你,你說什麽哥答應你。你是不是還在記恨哥,所以從來都不肯出現在我的夢裏?你若是肯原諒我,入我夢中一見可好?”然而越是想見,越是不能見到。莫盡言這三個字,就這麽成了俞思冕心口那顆永遠也去不掉的朱砂痣,終身都會留在那裏,時時刻刻都無法忘記。第27章 造船莫盡言鬱鬱寡歡地回到長樂,此時離過年尚有月餘時間。他得了機會上樓船操練,那樓船大則大矣,但是陳舊之極,形製連爹爹做的船模都不如,是最舊式的樓船,而且極為笨重,不知是哪年哪代傳下來的。整日停靠在海灣中,不知還能否航行得起來,靠這樣的船去禦敵,想也是不大可能的。莫盡言冒出一股強烈的願望,想自己造船,哪怕是極小的走舸,也總比在岸上眼睜睜看著倭船從眼前溜走要強。但是這年頭,普通的大船都是不容許私造的,更何況的戰船呢,一個不好,就會給自己惹來殺身之禍,他隻好將這個念頭壓在心底。過年的時候,兄弟倆放了三天假,回去陪莊進過年。莫盡言得了空,便去鑽研他從自家廢墟中拯救出來的那幾隻船模。祖父和爹爹的手藝都極其精巧,做出的船模極漂亮又精致,那麽複雜的結構,每一個細微處都不遺漏。他端詳著祖父做的一隻走舸,忍不住動了將它拆開來細看的念頭。爹爹以前教他做船模的時候,每一塊木板都是十分巧妙地卡在一起的,沒用一個釘子,他猜想祖父做的也應該是這樣的。他小心翼翼地將走舸的每一片木板都拆了下來,一邊拆,一邊留心細看,默默記憶,拆完後,又將整隻船模按原樣拚裝回去。如此拆裝了幾次,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他覺得要是現在叫自己去做一艘走舸,他能做個十之八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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