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垢吃的很香甜,最起碼看起來是這樣。或許她是有些不好意思,所以吃東西的時候刻意側著身子,不讓李閑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李閑小心翼翼的在烤魚上塗抹著他親手配製的調料,小心翼翼的翻烤,就好像在他手裏的不是一條魚,而是一件很珍貴的藝術品。即便到了今時今ri,他已經有了在中原至高無上的地位,但對於吃飯來說他依然表現的很摯誠。


    一種態度。


    “好吃麽?”


    李閑問。


    長孫無垢抹了抹嘴巴上的油漬,點了點頭。


    “其實你不必這樣為難自己。”


    李閑忽然放下手裏的調料,將剛剛還摯誠翻烤的魚隨手丟進了河水中。雖然在夜se裏看不清楚那烤魚隨波逐流而下,但長孫無垢的心裏卻猛的一緊。她的臉se一白,低下頭看著手裏的半塊烤魚沉默下來。


    “你ru名觀音婢,自幼信佛……不吃葷的。”


    李閑將她手裏的烤魚奪過來,再次丟進了河水裏。他在長孫無垢的身邊坐下來,抬起頭看著夜空中並不璀璨的星辰緩緩道:“我知道勉強自己做一件事絕不會有愉悅,比如我……四歲開始練功,六歲開始殺人,到現在為止,讀過的書應該足以裝滿兩輛馬車,每ri除了練功習武便是讀書寫字……這不是我喜歡做的。”


    他看著天空說道:“如果可以選擇,我在四歲的時候寧願擠在娘親懷裏撒嬌。如果可以,六歲的時候我還在河邊玩泥巴。如果可以,我十幾歲還在鄉學讀書,或許會偷偷在教授臉上畫一隻烏龜,偷偷拔他的胡子。”


    “可惜,我沒有選擇。”


    李閑側頭看了長孫無垢一眼:“我與你說這些,隻是想讓你明白……你這樣為了別人改變自己,或許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烤魚……我確實有些吃不習慣,現在肚子裏還在翻騰。”


    長孫無垢垂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她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著李閑的眼睛說道:“有時候改變自己習慣的選擇確實有些不舒服,比如吃這烤魚……第一口吃進嘴裏的時候,就開始反胃,隻是強迫自己壓下去沒有吐出來。”


    不等李閑說什麽,長孫無垢笑了笑說道:“可是吃的多了之後,那香甜可口也就越來越明顯起來。”


    “所以……選擇有時候會痛苦,因為違背了自己以往的習慣,但選擇正確的話,會逐漸體會到幸福。這是我的選擇,心甘情願的選擇,所以並不如你之前說的過往那樣痛苦。所麵對的事情不一樣,當然也就不能一概而論。”


    她認真的說道:“當初如果你不拚命的學習,或許就會在某一次為難中無法脫身。所以,這才是真正的強迫自己去改變。而我不一樣,雖然我也是在要求自己改變,但你的改變是為了應對危機,而我的改變是為了追求幸福。”


    “想想看……我似乎體會不到你說的那種改變所帶來的痛苦。”


    她一字一句的說道:“因為在我看來,改變,是在追逐幸福。”


    李閑怔住,卻不知道該再說什麽。他本打算借著今夜偶遇這次機會,勸一勸長孫無垢,或許她以為的幸福不是幸福。而聽到長孫無垢的話之後他才發現,原來鑽了牛角尖的不是長孫無垢,而是他自己。


    他搖了搖頭,發現原來是自己把思想強加給了她。


    長孫無垢挪了挪身子,絲毫都沒有在意身上雪白的長裙。她靠近李閑,偷偷的深呼吸,感受著他身上的氣息。她小心翼翼的的靠近,小心翼翼的呼吸。


    “我幻想過。”


    她側著頭看著李閑:“我幻想過就好像今天這樣和你肩並肩坐著,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後傻笑,想的太多了,這種念頭就逐漸在心裏根深蒂固。也許你會笑話我,也許你會覺著我這樣直白說話有些放-蕩,但我確實喜歡現在的感覺。”


    李閑轉過頭,看著長孫無垢認真的說道:“可你應該明白,我身邊已經有不少女子。她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你能……”


    “抱歉。”


    他忽然笑了笑:“這話說的矯情了。”


    “等我從塞北回來,如果你還沒有改變心意,還覺得跟著我是一件你幸福的事,那麽我自然不會讓這幸福從你身邊消失不見。雖然我能給你的不多……或許僅僅是一個在你困倦時候可以依靠的肩膀。”


    “嗯”


    長孫無垢點了點頭,很滿足。


    她發現原來際遇真的很奇妙,自己幻想過很多次如何和李閑相遇相談,然後靜靜的靠坐在一起看月光,看風景。卻沒有想到會來的這麽輕易簡單,就在這樣一個並不特別的晚上,並不特別的場合。


    她緩緩的,輕輕的把頭靠在李閑的肩膀上。


    當兩個人接觸在一起的那一刹那,她忽然發現原來女子掌握住整個世界是如此的簡單。或許男人眼中的天下,大的沒有邊際。而女人眼中的天下,隻是她心中那個從不曾改變的心愛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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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長安的時候。”


    她輕聲的呢喃著這六個字,深深的烙印進自己心裏。


    這是一個承諾,她知道,李閑這樣的男人一旦給出了承諾,就不會再有改變。或許,嫁給他並不能得到他的全部,但得到的,是滿足。


    ……


    ……


    “小時候你總是逼著自己去練功,去讀書寫字,那有沒有什麽讓你覺得快樂的事?就是到了現在,每每想起也會不由自主的笑笑。”


    她靠在李閑的肩膀上,看著皎潔的月亮問。


    她對他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她聽哥哥講過很多次李閑年少時候的往事,似乎他的童年少年都充滿了坎坷。在別的孩子還在家中依偎在母親懷裏撒嬌的時候,他已經在河邊不停的拉動那根在那個年紀本不應該接觸的硬弓弓弦。在別的還在在河邊玩耍抓魚的時候,他卻揮舞著一柄匕首不斷的刺出。


    霸州那個小村子,村口的老槐樹上也不知道被他刺出了多少傷痕。村外二裏外的那片桃林,也不知道有多少桃花被他震落。距離村子不遠處的那條牤牛河裏,也不知道有多少魚蝦被他驚嚇的四散逃走。


    六歲的時候,張仲堅一拳將那個朝廷派來的刺客震飛之後,強迫他拉起那張甚至讓普通成年人敬而遠之的騎弓,張仲堅踩著那人的胸膛,他距離那個人隻有不足一米,在他淒厲悲傷的呐喊聲中,送出去的羽箭she穿了那刺客的咽喉。哀嚎那麽淒厲,似乎被she中了一箭的不是那個刺客而是他自己。


    從那一天開始,他就知道自己再也無法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了。


    曾經他幻想過很多次,如果可以找到一個無人發現的地方隱居下來。不必有美麗的風景,不必有美食美酒,哪怕隻是可以在午後的陽光下偷懶睡覺,很放心很踏實的睡覺,不必擔心睡夢中依然被人追殺,那也是一件很快樂幸福的事……如果可以選擇,王八蛋才願意每天那麽辛苦的練功,才願意殺人。


    “快樂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笑了笑:“或許有過這些經曆,就是一件很快樂滿足的事。”


    “我記得……小時候阿爺上廁所的時候,我就會偷偷往廁所裏丟石頭。”


    “他就會罵……哪個小王八蛋丟的石頭!”


    李閑笑了笑,似乎又看到了在那個偏僻小村子裏一塊生活的兄長們。魁梧壯碩的伏虎奴,他曾經無數次踩著他的肩膀去摘野棗。


    “張老爺子是個嗜酒如命的人?”


    “他……或許並不是真的喜歡喝酒,其實也並沒有一次真的喝醉。他或許隻是喜歡那種暫時忘記一切煩惱的感覺,他為了我失去了太多的東西。他曾經有一個很美麗的妻子,就因為我,他失去了妻子,小狄失去了母親。”


    “其實說到苦……最苦的應該是小狄才對。她離開家的時候,還是一個沒出繈褓的嬰兒。我現在知道了自己的娘親是誰,在我的大帳裏有一副畫像,我親手畫的,老甄說我畫的有九分神韻。但小狄更可憐些,她不知道她的娘親長什麽樣子,在阿爺的話語中,那個女人隻是幾個蒼白的詞匯。”


    “美麗,賢惠,優雅。”


    他笑了笑:“阿爺試圖為小狄勾勒出一個完美的娘親樣子,但你知道的,阿爺是個粗人,他能用到的詞匯都用到,也無法生動的描繪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美麗,賢惠,優雅……我知道小狄無法從這些詞匯裏,看到娘親的模樣。”


    長孫無垢緊了緊李閑披在她身上的大氅,想了想說道:“但小狄是快樂的。”


    李閑怔了一下,隨即笑著點了點頭:“如果她不快樂,那麽我經曆的那麽多不快樂,也就都沒了意義。”


    “現在我才知道,小狄在你心中有多重要。”


    長孫無垢點了點頭,然後在心裏告訴自己絕不可以觸碰這個底線。她知道李閑是故意跟她說起這些的,而若是她笨一些,隻怕也猜不到李閑這些話背後的意思。小狄,是李閑心中誰也無法撼動的人,任何人都不行。


    ……


    ……


    “我記得在霸州的時候,有一次小鳥哥洗澡的時候我把他衣服偷了,一口氣跑到村裏孫寡婦家門口,敲了敲門然後把衣服丟進去了。那次孫寡婦站在門口抱著那堆衣服罵了一個上午,嚇得小鳥哥半個月沒敢從孫寡婦門前走。”


    “我現在還記得孫寡婦當時罵……有本事把衣服脫老娘院裏,就應該有本事站在老娘麵前來!今兒誰要是敢站出來承認,老娘就陪他睡了!”


    聽到這話,長孫無垢的臉一紅,把頭埋進了厚實的大氅裏。她覺著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燙,可又忍不住想笑。


    “我譏諷小鳥哥,說你是不是不自信啊。有本事放翻二十個大隋府兵,沒本事放翻一個孫寡婦?”


    “小鳥哥說,放屁!我的兵器能直接打棗用,隨便甩一甩就能把一樹的野棗都打下來……我說那你為什麽見了孫寡婦就跑,小鳥哥訕訕的笑,然後無奈的說道,我能打棗不假,但去惹孫寡婦,得有放風箏的本事才行啊。”


    長孫無垢沒有笑,因為她真的沒懂李閑講這些事裏麵隱晦的含義。


    李閑自己倒是笑的很開心,那段ri子一直在他心裏不曾散去。


    “後來小鳥哥為了報複我,在我衣服後麵偷偷用毛筆寫了王九蛋三個字。得瑟,非常的得瑟……他和我打賭,說我要敢穿著那衣服在村子裏走一圈,他就送我一柄jing鋼打造的短刀,那個時候我還小,舞不動橫刀,所以一柄短刀對我來說很有誘惑力啊……”


    “那你走了嗎?”


    “走了。”


    “啊?”


    長孫無垢低呼一聲:“多……多丟人。”


    李閑笑了笑道:“那天我讓小鳥哥跟著我一塊在村子裏走,有人看到就問我,小閑子,你衣服上寫的啥啊。我說……王九蛋!別人問什麽意思啊,我就指指小鳥哥說,你們問他,這是我哥寫的……”


    長孫無垢怔了片刻,隨即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前麵的她沒懂,但這個她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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