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學之前,我一直都不知道夢其實是各種各樣的。


    有的,是每晚一個新鮮的夢;有的,是一晚幾個不一樣的夢。


    我不知道我的夢到哪裏去了。是否像一盤卡殼的磁帶,反反複複隻播放那麽一段。


    這二十四年來,我每晚都隻做同一個夢。


    夢的內容單調、血腥、恐怖……後來變得麻木。我已經習慣了在汗濕的床單中驚醒。


    那個夢,我很少一次做完,但是經過幾十年的反複重演,我已然能夠將各部分片段拚湊成一個完成的故事。


    七個瓦罐,七位少女,一一被做成人彘。


    剁掉四肢,剜去眼球,銅汁灌耳,割舌破聲……繼而盛入罐中。


    七個瓦罐,七位少女,有眼不能看,有耳不能聽,有口不能言。


    卻又還活著。


    悉悉索索,是她們殘缺的身體在罐中扭動的聲響。


    一個黑衣女人出現,她伸出玉藕一般的胳膊和蔥白一樣的手指。輕輕一比劃,便將七個瓦罐變換了位置。


    一個瓦罐居中,其餘的圍繞它安置在六個方位。


    黑衣女子走到居中的瓦罐前,掰開少女的嘴,硬生生將一塊靈牌插入她的口中。


    少女象征性的掙紮了幾下,徒勞無功。隻是落得個唇角開裂,鮮血橫流。


    那牌位沒有什麽特別的,我也看不清上麵究竟寫了什麽。隱隱約約隻記得有個“葉”字。


    其餘六個女孩的嘴裏分別被塞入了手掌大的蜘蛛、蟾蜍、蜈蚣、蠍子、蝙蝠……還有一個少女口裏被塞入一條赤白環紋的蛇。她們的嘴都被銀絲線牢牢的縫了起來,那些毒蟲就在她們嘴裏嚴嚴實實地關著,好像一個個肉匣子。


    然後,黑衣女子取來一些黑糊糊的凝膠狀液體,注滿每一個瓦罐。


    瓦罐中的少女在液體中似乎變得鎮定了一些,不再扭動掙紮。


    接著,黑衣女子用銀針銀線從一位少女的左眼眶穿進去,刺破鼻梁骨,從右眼眶穿出來,把線穿到中心少女的頭皮上固定住。


    如法炮製。周圍六位少女的眼窩都由銀線與中心少女的頭皮相連。


    “好好活著吧,生生世世。我要你們的怨念……讓葉世全的子孫後代生不如死,萬劫不複!”


    黑衣女人做了最後一步,雙手捏著蘭花指合十,嘴裏咕噥著異域的語言。隻見瓦罐裏的黑色膠質彌漫上少女們的臉龐,然後像冷卻的蠟一樣。凝固了,卻泛著幽幽的光……“5……4……3……2……1。好了,你可以醒來了!”楊醫師把我從深層催眠中喚醒。


    我看到楊醫師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和惡心,但很快就被職業性的嚴肅麵孔隱藏起來。不過無所謂,我已經習慣了,這些年看過不下十個心理治療師。沒有一個能把我治好,基本上都是中途放棄治療,有些過分的還說我不配合治療所以一直沒有進展。


    最近找到這個新的醫師,無非也是為了讓母親心安。反正我已經麻木了,一部恐怖片翻來覆去看了二十幾年,怎麽也該膩了。


    楊醫師正在看我的病曆。其實叫他楊教授更合適,他是省內最有資曆的心理學教授,現在任職於某國家重點大學心理係。這次他肯出麵為我治療完全是因為我在他的幾個學生手裏都沒能治好,他對我產生了興趣——研究興趣。他手裏那厚厚的病曆上麵記載了曆任心理醫生給我的治療記錄,不過其實真沒什麽參考價值。


    “莫小姐,一般說來反複做噩夢的患者多數是童年時期經曆了某種慘劇,又不能以正常的渠道、合適的渠道宣泄心中的恐懼,於是拚命的壓抑和遺忘。結果恐懼感仍然藏在心底,當你意識最薄弱和渙散的時候,它就悄悄地溜出來。”楊教授一邊說,一邊觀察我的表情變化,“當然,這隻是一般情況。而且在我的學識範疇內,世界上還沒有一例像你這樣幾十年重複同一個夢的病例。”


    他的解釋對我來說已經聽過很多次了,不出我所料,他也搞不清楚是怎麽回事。我禮貌的微笑一下,臉色不乏無奈:“也就是說,楊教授也認為我這病沒治了是嗎?”


    楊教授馬上察覺到我有自我放棄的意圖:“不。我的意思是,莫小姐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其實你這病還有是有很多入手點,我還沒開始調查呢。包括你的出生、家庭狀況、人際關係、成長環境等等,我都會一一調查,然後再給你答複,好嗎?”


    看著這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如此認真對待我的病情,我心裏不禁有一絲感動。因為一開始他就說好了,這次治療不收取費用,隻是要我允許她將我作為一個研究課題。


    對於工薪階層的我來說,當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一番基本了解之後,我告辭了楊教授,心裏莫名其妙開始覺得舒坦。大概,這一次真的有救了。


    但我看不到的是,楊教授在我離開之後臉色變的無比凝重,用紅筆在我名字上畫了一個圈。


    楊教授有一陣子沒跟我聯係,我也不著急,照常上班,照常噩夢。


    但是,很多事情都沒給我打招呼,自作主張的就發生了。


    最近我發現夢境似乎有些變化,場景,人物都還是那些。但是就是有些不一樣了。過了好幾天我才意識到,夢裏那個黑衣女人……似乎能感應到我的存在,她在看我?抱著這樣的疑問,我在睡前反複給自己心理暗示,今天夢裏一定要弄清楚。


    人的意識是很強大的,即使在睡覺的過程中,有時候你也會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做夢。我相信大家都有過這樣的經曆。


    我帶著一探究竟的念頭昏昏睡去,卻帶著一臉錯愕和前所未有的恐懼醒來。


    原來夢中那個黑衣女子真的在看我,她的臉雖然對著瓦罐的少女,但眼珠分明轉動著朝向我這個方向。所有的一切都沒變,就是她的目光變了,像兩道刺眼的白光,照的我眼疼。


    二十幾年,這是頭一次。


    我趕緊聯係楊教授。楊教授倒是爽快的接見了我。


    聽我把夢境說完,楊教授眉頭緊鎖:“之前我懷疑你是領養的孩子,也許在領養之前你遭遇過什麽可怕的事情,比如痛失雙親一類的。但我找到你的出生證明和當時給你接生的醫生,都證明你是莫家的親生女。而從我這段時間走訪你的親人來看,似乎你的成長過程也沒什麽不一樣的地方。我現在有另外一種猜想,但需要時間證實。莫小姐你還是先回去,我會時刻關注你的。”


    楊教授都這樣講了,我隻好離開。可就在我剛要出門的時候,他叫住我:“莫小姐你養寵物嗎?”


    “不,我對貓狗的毛過敏。”


    “那你養過寵物嗎?不限於貓狗。”


    “沒有。”我搖搖頭。


    楊教授若有所思。


    沒過幾天,母親要我隨她去金蟾寺燒香,拜拜菩薩。


    我知道她是為了我。


    拜完菩薩,母親拉著我來到寺前一個小攤位前。攤位主是一個瞎眼的老太婆,眼睛是兩個陳年血痂子。頭上包著白色的毛巾,身著藍布老褂子,一條圍裙。質樸得不能再質樸。


    “梅婆婆,能不能幫我女兒摸一下骨?”


    老太婆聽到腳步聲,隻道是前來買香燭的客人,滿臉堆笑,但聽到母親的話,突然變了臉色。


    “大姐,你找錯人了。”


    “我沒找錯人,我是陳喜妹介紹來的。”母親從兜裏掏出三顆豆子,放到老太婆手裏,“我女兒遇到點麻煩,已經二十幾年了。求求你幫幫她。陳喜妹是我遠房表嬸,她讓我拿三顆豆子來找您。”


    老太婆輕輕歎了一口氣,說道:“我早不做這一行了。窺視天機豈是凡人該做的事,你看我這雙眼睛……”


    母親趕緊把我拉到跟前,把我手放進梅婆婆手中:“梅婆婆,您就摸摸看,有救就指點一下,要是真……”


    話還沒說完,梅婆婆像觸電一樣把手縮了回去。遲疑了一下再抓住我的手,細細按壓起來。


    “冤孽啊!冤孽!”梅婆婆搖了搖頭,“這是你前世做的孽!”


    我本來不是很相信這些山野神婆的話,但是最近的變故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於是我插嘴問道:“我前世做了什麽孽?”


    沒想到梅婆婆有些惱怒地用那雙瞎掉的眼睛盯著我:“你前世乃修道之人,卻不能安分清修。為了自己的凡思俗欲,毒害七名少女,隻為詛咒負心人整個家族。算不算作孽?!”


    梅婆婆的話嚇得我幾乎站不穩,她怎麽知道的?


    “那我應該怎麽辦才能擺脫這個噩夢?梅婆婆你幫幫我……”


    “解鈴還須係鈴人。那七個少女的靈魂被你困在絕殺凶冥陣之中,用怨念化作毒汁生生世世詛咒葉家人。她們既不是活人,又不算死去,所以靈魂不入輪回,永世不能轉生為人。如果你想解脫她們,其實也是解脫你自己,就必須找到那個凶陣所在,一一擊碎瓦罐。”


    我一聽有救,頓時心中騰起希望:“那瓦罐在什麽地方?”


    “不難推斷。但我還需做一些準備,七日後你再來找我。我會帶你前去。另外,你需得留給我一些鮮血和頭發。”


    告別梅婆婆,我和母親回家的路上兩人都露出輕鬆的笑容。隻是,我覺得母親笑得有些勉強。


    楊教授那邊一直沒跟我聯係,我覺得他也幫不上什麽忙,便沒有去打攪他。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我前世是巫女,那豈不是能呼風喚雨殺人於無形?那我最後怎麽死的?這些神神怪怪的念頭把我腦子攪成一團漿糊。


    這天晚上該我值夜班,回家的路上就出事了。


    兩個男人一前一後把我圍堵在綠化公園的樹林裏。


    我知道硬拚是沒什麽勝算的,隻好把錢包扔給其中一個人,希望他能放我一條生路。


    誰知道他把錢包插在後腰的皮帶上,繼續向我走過來。


    臉上露著婬邪的笑容……我至今沒有交過男朋友,所以仍是處子之身,怎麽能被他們在這種地方糟蹋。


    於是我尖叫,推搡,試圖逃跑。


    但我一個單薄的女子哪能抵過兩個壯漢。


    就在他們撲上來的瞬間,我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讓他們死!


    橫屍當場!


    一個男人騎在我身上,另一個壓著我的手臂。


    突然,隻聽壓著我手臂的男子一聲慘叫,然後有溫熱的粘液灑落在我的臉龐。


    騎在我身上的男人向同伴望去,受到了莫大的驚嚇。頓時愣住了。


    我趕緊從他身下掙紮著爬起來,回頭一看。慘叫的男人眼眶裏伸出兩根長長的柱狀物——兩根 竹筍。


    越長越長,很快那男人一頭栽倒在地,手腳抽搐了幾下,不動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渾身跟篩子一樣顫抖著,完全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


    我心裏又驚又怕。轉身想跑,卻被那男人一把抓住腳踝。


    “你給我去死!”我一邊咒罵著一邊試圖掰開他的手。


    話音剛落,卻見他突然坐直了身子,腦袋向後仰成90°,一根粗壯的竹筍從他口腔中鑽了出來。看樣子是從肛門處伸進去,嘴裏鑽出來的。因為,沒幾分鍾,他整個人就像烤全羊一樣被撐了起來,雙腳離地。


    在月光下,血腥味特別得濃。


    我雖然慌亂,但還沒喪失理智。趕緊撥打了警察的電話。


    警察很快來到,從現場勘察來看,確實跟我沒有太大關係。於是做了身份記錄和筆錄,在第二天清晨總算放我回家了。


    我請了半天假,下午到公司的時候,正好遇到女上司發脾氣給我劈頭蓋臉一陣教訓。


    我心裏默默地咒罵這隻該死的老烏鴉,隨後無精打采地開始做事。


    誰知過了不到兩小時,公司就出了人命。


    那隻老烏鴉死了,淹死在馬桶裏。


    當時我正好在她隔間,但我並不知道旁邊傳來的嗯嗯聲是她臨死前的呐喊。


    據發現屍體的清潔工說,她雙手在廁所牆壁用力亂抓,指甲都抓斷了。整個頭浸在糞水裏,好像是被人壓進去似的。


    公司的人都被警察做了問話。來辦案的居然就是昨晚給我做筆錄的那幫人。其中有個警察看我的眼神顯得有些意味深長。


    不過我沒空關心這個,我現在幾乎有80%的把握肯定自己就是巫女轉世。


    這些人,都是因為我才死的嗎……那我豈不是殺人凶手。


    雖然途徑不一樣,但是畢竟是謀殺啊……難道真的是我做的?


    我忐忑不安。


    七日期滿,我按照約定去找梅婆婆。


    本來應該是母親陪我同行,但我經曆了一連兩起離奇凶殺案,怕再有什麽意外,於是背著母親悄悄出發了。


    到了那個攤點,卻發現攤主是另一個人。梅婆婆並不在。我四處打聽,都說不認識梅婆婆這個人。


    我心煩意亂,在寺廟附近轉了轉,並無收獲,隻好在下午乘車返城。


    沒想到,在路上我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


    “莫蘭,是嗎?”聲音蒼老而陌生。


    “對,是我。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梅婆婆。你現在到三塘村西口來。我在那裏等你。”


    “好的!”


    她用手一揮,我的身子被一股怪力向後打去,釘在石壁上動彈不得。


    我心一橫,死就死吧,但我也不會讓你痛快:“你這個老女人,醜八怪,難怪男人不要你。心如蛇蠍,被挖了祖墳的才會娶你!賣到妓院都不會有客人光顧!”黑衣女人似乎從來沒有被人這麽冒犯過,揮舞著兩隻爪子就向我抓來。


    “殺吧,你殺了我我再投胎又讓你找二十年!”我一下點中了她的死穴。


    “哼,想死,沒那麽容易!”她停止了動作,揮動著手指,把我從石壁上放下來。


    我還是懸浮在空中,渾身不得勁。


    她蒼老的臉上浮現出陰暗的笑容:“我看你能牙尖嘴利到什麽時候,呆會我就把你四肢剁掉,慢慢挖去你的眼珠……”


    我腦海中靈光一閃,對著她背後大喊:“葉世全,你來了!你旁邊那個是你老婆嗎?”


    她果然中計,回頭一看。


    就在她走神的一刹那,我身體擺脫了法術的禁錮,奮力往前一衝,從她背後死死地抱住她。不讓她有機會揮動雙手。


    我倆在地上滾動著,我隻有一個念頭,不能讓她再次施法。


    我用牙齒撕掉了她的耳朵,咬掉了她臉上的皮肉。


    她畢竟是個老嫗,一旦無法用法術,哪裏是年輕的我的對手。


    砰,砰……我們撞倒了一個又一個瓦罐。


    突然,我覺得腰部一陣劇痛,那女人的爪子掐進了我的皮肉。


    不行,不能鬆手。我打定主意,忍住劇痛繼續用牙齒撕咬她。


    這時我聽到什麽悉悉索索的聲音,定睛一看,麵前一個瓦罐少女的嘴似乎在動。


    確實在動。


    一直前所未見的大蠍子從她嘴裏鑽了出來,循著血腥味,爬上黑衣女子的臉。對準她的眉心,狠狠地蟄了下去……老巫婆抽搐幾下不動了。那蠍子像是完成了使命一般,從她臉上爬下來,走了。


    我不確定老巫婆是否死去,於是站起身來,把她的兩隻手都折斷,脖子擰了180°,這才放下心來。


    我明明記得每個瓦罐少女的嘴都是封起來的,為什麽蠍子會鑽出來……大概,她們也有複仇的執念吧。那個咧嘴的少女似乎在對我笑,我這才意識到她們的肉體還沒死去,一陣心悸。


    我從竹籃子裏拿出鏟子,用力的敲碎剩下的六個瓦罐。


    姐妹們,自由了……我似乎能聽到她們在我周圍咯咯咯的笑聲。


    我整理好衣服,拿起油燈,一步步向外走去。現在,我是真正的殺人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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