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style="color:#ff0000;">從從前我聽過鬼故事,那時候隻覺得害怕,便認為那不過是刺激腎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兒。可當我們聽南來北往的茶客們講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後,我卻不再那麽想了。


    <strong>前言</strong>


    我姓穆,女,年齡不便透露,輕熟女一枚。半年前我的正式職業是個——寫不出東西來的“坐家”。事實上,前幾年我還能算得上文思敏捷,但是半年前,我徹底枯竭了。於是我應舅舅的邀請,從喧囂的城市搬到了目前居住的南方小城,和表姐一起幫舅舅經營一間很小的茶棚。


    小鎮不大,地方也清靜。茶棚就辟在家裏後院的空地上,隻為方便街坊茶餘飯後擺擺龍門陣。我就負責燒水煮茶,陪茶客們天南海北地閑扯。


    有一天,表姐突然問我:“你咋不寫作了?你不是作家嗎?”我悻悻地感慨靈感枯竭。表姐樂了:“枉你讀了那麽多書。想想人家寫《聊齋》的那老爺子,寫不出東西來了,人家就在大樹底下鋪張破席,上麵放一鍋綠豆湯,路過的人想喝就得拿一個故事來換。——一部流芳百世的名著就這樣在綠豆湯裏誕生了。豆湯能換故事,茶湯也能換啊!請人家白喝兩杯茶咱也不賠本。”


    聽完表姐的話,我笑了,可細一想,還真有道理。於是,從那以後,每天臨打烊的時候,我拽住幾個有些見識的茶客,擺上一壺好茶,幾碟小菜和幹果,邊吃邊擺起了龍門陣。表姐也自願加入進來。也正是因為她的加入,才有了《老穆茶棚》這個故事集——因為表姐喜歡聽鬼故事。


    從前我聽過鬼故事,那時候隻覺得害怕,便認為那不過是刺激腎上腺素分泌的玩意兒。可當我們聽南來北往的茶客們講了半年多的鬼故事後,我卻不再那麽想了。很多故事,並不嚇人,但會讓人胸口發涼,眼圈發燙,心裏好像堵了一團棉花,噎得人難受之餘還不忘感歎——果然是高手在民間啊。有些故事讓我現在回想起來仍會覺得敲擊鍵盤的手指有些微微發涼……總之,一言難盡,耐心聽我細細道來。


    這個故事是鎮上退休的文老師講給我們聽的。文老師約摸六十開外,樂嗬開朗,鎮上的人都叫他文爺。文爺有文化,故事多,講起來也格外生動。所以第一天,我們就拽住了他。


    文爺聽明白了我們的要求,嗬嗬一樂,瞟了瞟放在桌上的一張很老的戲碟——《梁祝》。文爺眯起眼,呷了口茶,指了指那張越劇碟說道:“這越劇啊,最早叫紹興戲。最開始唱紹興戲的都是男人,後來慢慢演變到今天。反而成了女子的專長了。我就給你們講個關於紹興戲的故事吧——”


    <strong>1、會出人命的戲</strong>


    紹興戲脫胎於浙江嵊縣一帶的“落地唱書”。清光緒年間演變成在農村草台上演出的戲曲形式,曾稱小歌班、的篤班、紹興文戲等。藝人們基本上是半農半藝的農民男子。故稱男班。到了後來,女戲子登台了,便男唱男,女唱女,紹興戲也紅火了。


    紹興戲裏有一出很出名的戲,叫做《跳吊》,現在已經失傳了。這出戲講的是:楊氏女子做童養媳遭虐至死,恰逢一名陽間的女子要自殺,女吊萬分欣喜地要去“討替代”,不想半路卻殺出個男吊要與她爭這具肉身。然後,兩人爭執一番,哭訴一番,廝打一番,最後殺出個憐香惜玉的靈官,趕走了恃強淩弱的男吊,為弱似蒲柳的女吊撐了腰。故事平淡無奇,離奇的是這出戲的唱法。


    據說這出戲唱念算是文戲,做打歸屬於武戲,唱下來需要功力自是不必說,奇的是還需要冒很大的風險。這是怎麽回事兒呢?因為唱這出“跳吊”,有可能——唱出人命。


    唱《跳吊》之前,要先來一出《起殤》。起殤是要等到黃昏時分搭起戲台,務必待太陽落盡,方可開場。開場是一聲無比淒厲的嗩呐聲,一聲長嘯過後,便是鬼王出場了。鬼王手執鋼叉,一副青麵獠牙的模樣。隨後又上來十幾個滿麵油彩的鬼卒,跟著吱呀亂喊一通,凶神惡煞地走個場子。走完場,鬼王將那柄鋼叉狠狠一擲,死死釘在台板上,是為鎮魂。起殤就唱完了。這時,跳吊才會正式開場。


    跳吊是很需要些功夫的。先出來亮相的是男吊,台上七張八仙桌層層壘起,正上方的梁上懸著一根白布結成的環,屋梁上掛著一枚照妖鏡。男吊要先層層翻上八仙桌,翻到最頂端,將身子穿過懸著的白布環,然後反複鑽來鑽去,鑽一回掛一回,好似蜘蛛結網一般——唱戲的人,玩的就是這點身段和手足功夫。


    在過去,看跳吊,可是很隆重的一件大事。男吊一出,現場便鴉雀無聲。太人戲是一個方麵,主要是因為這是一出忌諱頗多的戲。看戲時千萬不能說諸如“頂上有人”,或者說:“我看見男吊了,你有無看見?”之類的話。因為傳說,那男吊懸梁的白布環,很容易招惹吊死鬼。若是說了忌諱的話,招惹來了鬼魂,那半空中的男吊,怕是真要變成“男吊”了。


    “咿呀!”表姐嚷嚷起來,“這麽詭異的戲,為啥還有人要去看呀?”


    “這不是和你們愛聽鬼故事的道理一樣嗎?”文爺拈起一粒瓜子仁兒填到嘴裏,含糊地說道,“下麵這鬼故事就和這出紹興戲有關——”


    2、您家有鬼


    故事發生在浙江紹南的烏桐鎮上,鎮上最有錢的人家姓吳。吳家男主人四十開外,十幾年前帶著一雙兒女落戶烏桐鎮。聽說他老婆生下女兒後就死了,他也一直沒再續弦。這吳老爺是個精明的商人,憑著十幾年的經營,烏桐鎮上的米鋪都跟了他姓。兵荒馬亂的年月,米鋪可是全城的命脈。但吳老爺生意做得誠信,人也仁義,因此在烏桐鎮口碑極好。他的一雙兒女也爭氣,少爺在南京念大學,小姐也是省城女中裏的好學生,說起來,這個家可說是極其和美了。


    對了,忘記說了,這個吳老爺,左手大拇指上常年帶著一枚黃銅指套。鎮上人私下裏都傳說,他早年跑江湖做生意,被仇家剁去了拇指,是真是假,沒人知道。


    吳老爺每年都會請戲班子來唱戲,而且都是在陰曆四月初七這一天。據說,那天是他亡妻的生日。


    且說有一年吳家請的是個外地戲班子。唱大戲的頭一天,這戲班子便來了烏桐鎮。戲班班主姓謝,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長得很怪,麵色黑紅,左臉頰上還有幾道刀疤,有一道長得越過了鼻梁,使五官看起來都有點模糊了。不過怪的是,這男人雖一臉刀疤,卻絲毫不顯凶相,相反,倒還有那麽幾分清秀。可他的眼神卻極冷,沒幾個人敢盯著他看,所以在戲班子裏他極壓得住陣腳。


    那日謝班主帶著戲班子進了吳府,和吳老爺兩下一照麵,吳老爺竟不自覺地愣了一下神。當然,吳老爺是見過世麵的人,自然不會怵這麽個戲子。兩相客套了一下,便讓管家吳祥把他們請進了後堂。


    安排好了住處,吳祥一邊看著戲班子裏的人一趟趟搬行頭,心裏總覺得有些異樣,又說不上是哪裏不對。為了打發冷清,和謝班主搭訕道:“不知明天貴班要唱哪幾折戲?”


    “哦,《白蛇傳》、《梁山伯》。”謝班主答道。吳祥客套地點點頭,平常的幾折戲,都不新鮮。不過謝班主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把吳祥驚得一跳——“貴宅的風水——不太好吧?”


    吳祥一驚:“班主……什麽意思?”


    謝班主歎口氣,問道:“你家太太過世應該有——十六年了吧?”


    “你……你怎麽知道?”吳祥一驚,“你認識我家老爺和太太?”


    謝班主搖頭笑笑:“我們是外鄉人,哪裏會認識你家老爺。隻是我會看些風水,二八一十六年,可是個坎兒,不壓一壓,怕是要給府上招災啊。”


    “什麽意思?”吳祥本能地感到這個謝班主絕非一般人。謝班主還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很平靜地說道:“最近,府裏可是出了不少事吧?比如米鋪遭盜,或是小姐生病。”


    吳祥完全愣了,木然地點著頭。他說的都是事實。


    謝班主微微一笑,湊近吳祥,壓低聲音說:“米鋪的米——都變成了血色的吧?”


    吳祥一陣腿軟,顫抖著問:“你……你怎麽知道的?”謝班主搖搖頭:“別怕,不幹淨的東西作祟,無非就是——遇物化血,遇人招疾。”


    吳祥愣了半天,擠出句話來:“那……那怎麽辦?”


    謝班主嗬嗬一笑,拍拍他的肩膀:“我方才進府時,覺得頂上有股血暈。既然被我碰上,我又懂些異術,不會不管。知道我們謝家班的拿手好戲嗎——《跳吊》。”


    “這和唱《跳吊》有啥關係?”吳祥聽說過這出戲,可還從沒看過。


    “你們外行人看熱鬧,隻知道跳吊容易招鬼。內行人都明白,‘跳吊’招的不是外鬼,而是內鬼——就是自家宅子裏那些不幹淨的東西。”謝班主解釋道,“尤其是——你們府上惹上的鬼,本來就是吊死鬼。”


    “吊死鬼?”吳祥聽得牙齒直打架,“唱!就唱這出戲!可是引出來之後呢?”


    “那就好辦了。公雞血、老醋、糯米、薑黃水,隨便哪樣,淋而殺之。”謝班主抖抖衣襟,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吳祥看在眼裏,對他陡生信任感。


    “隻是這折戲,”謝班主抬頭看看吳祥,補充道,“唱起來講究多,你行外人不懂,我也不便說。隻是明天搭台唱戲之前,不要將這出戲聲張開去。再者,府裏的鬼魅,可能就在離你們老爺不遠的地方。所以,唱《跳吊》的事也得瞞著他,不然被鬼魅知道了,它就不出來了。”


    “什麽?”吳祥一怔,“也行,戲本子上不寫明白就是。老爺事後明白了,應該也不會怪罪下來。”吳祥想了想,咽了口唾沫,又問道:“可是……我們家老爺,不會有事吧?”謝班主哈哈大笑,拍拍吳祥的肩膀:“隻要他不是鬼。當然就不會有事。”


    3、夜半驚魂


    當天,戲班子和吳府老少都早早地睡下了。吳祥卻怎麽也睡不著。謝班主的幾句話總是繞在耳邊揮之不去。這個刀疤臉的男人到底什麽來路呢?突然,吳祥聽到門外傳來一陣低低的嗚咽聲,像是個女人在哭。吳祥支起耳朵想聽個究竟,卻聽到低低的嗚咽聲裏還夾雜了輕輕的,卻很有節奏的腳步聲,而且,越來越近。


    吳祥猛地坐起來,趴到窗前,如銀的月光灑到大院裏,投下一片大大的亮光——什麽都沒有。吳祥起身走出屋子,四下張望。


    突然,他看見一個紅衣紅褲的年輕女子,披頭散發地一步步朝他走來。說是走,卻像是在一格格地挪動著。吳祥嚇得腿已經軟了,想跑也挪不動步。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緩緩朝他逼近,就在這時,一隻手重重地拍在他的肩頭,吳祥猛地跪坐在地。


    “吳管家,你怎麽了?”拍他的人是謝班主。吳祥看到謝班主的臉,頓時像是看到了救星,死死抓住他,顫抖著手指向那紅衣女子,哆嗦著說不出話來。謝班主抬頭一看,樂了:“這是我們班裏的小紅姑娘。唱青衣的。怎讓你怕成這樣?”


    “小紅?”吳祥揉揉眼睛,沒錯,還真是小紅。白天來的時候,看著那麽水靈,安安靜靜的,極乖順,怎麽晚上看起來這麽嚇人。


    謝班主仿佛看出他的心思,笑著說:“小紅是我們班裏的台柱子,明天就是她唱女吊。這孩子從小唱戲,有些戲癡了。跳吊又最講身段,好久沒唱這出了,這是練著呢。”說完,朝小紅拍拍手,小紅抬起頭,看到他們,笑了笑,立刻又變回了白天乖巧溫順的樣子。謝班主指指小紅的腳打趣說:“喏,她走路可是有聲音的。”


    沒錯,剛才聽到的腳步聲,正是小紅踩出來的。吳祥鬆了口氣,忍不住又盯著小紅那雙柔軟小巧的腳多看了兩眼,說真的,那雙腳很美,隻是腳上的紅色繡花鞋有些紮眼。


    吳祥正出神呢,謝班主拍了拍他說:“歇著吧,明兒有得您忙的。”吳祥點點頭,轉身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又回頭看了看,看見謝班主牽著小紅的手,小紅像個木偶娃娃一樣跟著他悄聲走著。


    突然,她猛地轉過頭,朝吳祥笑了一下。吳祥渾身猛地一個激靈——她的臉似乎塗了很重的粉,自得晃眼。唇上卻沒抹胭脂,泛著灰白色。更讓吳祥不安的是,小紅的那個眉眼,那個詭異的微笑,還有她唇邊的那顆淡紅色的痣,都讓他覺得,似曾相識。


    4、蘇北戲班


    第二日,日上三竿,吳府的大院正中戲台已經搭建停當。午時三刻,吳家人用了午飯,全家上下便來到戲台前就坐。


    戲行講究“飽吹餓唱”,伶人登台前是不能吃飯的。本來吳祥吩咐廚房給他們做一鍋鴨粥。這粥是府裏有名的私房菜,香而不膩,伶人登台前吃是極好的,但謝班主為人極嚴謹,硬是換成了菜粥。戲班子在房裏吃完了,小紅幫忙把碗筷遞出來,吳祥在一邊盯著她看,小紅卻沒看他,仿佛昨晚什麽事也沒發生過。


    三聲鑼聲落地,戲開場了。唱的是紹興戲的保留曲目《梁山伯與祝英台》。吳老爺坐在正中間,身邊擺著亡妻的牌位,吳祥站在右邊待命。


    戲台上扮花旦的不知是誰。吳祥覺得有些眼熟,一下子又認不出來。比小紅身型高挑嫋娜,卻顯得更矜持,比起小紅的青衣身段,台上的祝英台顯然更有花旦的範兒。


    唱到《樓台會》了,唱腔越來越悲切,唱詞幽幽飄來,的確是餘音繞梁,婉轉動人,但聽上去卻有點像是——鬼魅?吳祥搖搖頭,專心聽戲。


    “金雞啼破三更夢,狂風吹折並蒂蓮。我隻道有情人總能成眷屬,誰又知今生難娶祝英台?……”


    這江南古鎮深宅大院裏的戲台上,伶人們唱得淒切幽怨,聲音仿佛都能滴下淚來,整個園子都好像氤氳起絲絲縷縷的水汽一般。吳祥覺得眼前模糊了,他揉揉眼睛,竟瞥見身旁的老爺在偷偷拭淚!還從沒有見過老爺這般模樣,今兒這是怎麽了?吳祥正兀自琢磨,吳老爺卻突然轉過頭來小聲問道:“這戲班子——是從哪兒請來的?”


    “是少爺的朋友從縣上請的。聽說是蘇北一代逃荒過來的,不是本地的戲班子。”吳祥答道。


    “蘇北?”吳老爺一驚,眼裏居然帶著驚恐之色,吳祥趕忙補充道:“老爺……這外地戲班在省城也是唱出名了的。省城的那些官爺們做壽,也都是請他們這個班子。”


    “哦?很出名……他們唱了很久了?”吳老爺問完,看到吳祥點了點頭,這才略略放鬆了下來,不自然地笑了笑,掏出一塊手帕——不過不是擦眼淚,而是擦汗。


    台上的伶人仍在悲悲切切地唱著。唱到動情處,吳祥都忍不住抬袖拭了拭眼角,心下感歎這謝家班果然是名不虛傳,竟有這等出色的旦角撐台麵。吳祥跟著吳老爺聽了這麽些年的戲,還從沒聽過這等九轉回腸的唱腔,這等風流婀娜的身段,實在是——實在是勾魂攝魄……


    “不見梁兄見墳台,呼天號地哭哀哀。英台立誌難更改,我豈能嫁與馬文才?”


    戲台上狂風大作,燈也一下子黑了,梁山伯的墳墓裂開,祝英台縱身躍入。墓裏飛出兩隻蝴蝶,燈光複亮,台下掌聲雷動。


    這時,全烏桐鎮的人幾乎都擁進了吳家大院。吳老爺素來樂善好施,這一天自然是廣開門戶的。偏巧今日戲台上的女旦唱得九轉回腸,不愛聽戲的人也跑來湊熱鬧了。吳祥一麵拚命拍著巴掌,一麵側過頭去,卻驚訝地發現——吳老爺不見了!


    “奇怪了,剛才還在呢。”吳祥納悶著,問了問身邊的人,也都說沒注意。吳祥摸了摸吳老爺的茶盞,還是溫熱的。“可能是出恭去了吧。”吳祥嘀咕一句,等著看下麵的戲。


    此時,太陽已經落盡了。


    5、錯唱跳吊


    一聲無比淒厲的嗩呐聲響起,吳祥全身抖了一下——這是《起殤》的前奏。《跳吊》開場了。


    剛才還熱鬧非凡的吳家大院陡然安靜了下來。鬼王鬼卒走完台,鋼叉一釘,台下的鄉裏人心下也都有七八分明白了,這是要唱《跳吊》。江浙一帶的人家雖然都沒看過這折戲,但大多聽過這個典故,都知道,起完殤,亡魂們怕是已經蹲在台下等著看戲了。台下便越發安靜了。


    男吊出了場,幾句念白說完,便開始層層向上地翻八仙桌。吳祥瞪大眼看著那男吊,總覺得有點眼熟,但是那男吊臉上塗著重重的油彩,看不清五官。男吊的身法也很怪異,雖然十分敏捷,一招一式卻沒半點靈性,倒像是被人在身後提著線的木偶。


    台下眾人正看得入神,突然,台上一道紅光閃過,一個披頭散發,紅衣紅褲的女人出場了。吳祥渾身一激靈——果然和昨晚小紅的打扮一個模樣。腳上也正是昨晚那雙繡花鞋。走路的姿勢也是那般。一步步挪著。戲台下鴉雀無聲,顯然都被嚇住了。


    女吊脖子上掛著兩條紙錠,低頭垂手,一步三搖地走著,彎彎曲曲地走個全台。吳祥看著看著,心裏犯起了嘀咕,這女吊不是小紅啊,看身段倒有些像剛才唱祝英台的花旦。


    “女吊走的這是個‘心’吧?”吳祥身後的王家姆媽自言自語道。突然,女吊走到台中間,猛地向後甩了一下頭,原本遮擋麵孔的長發一下子被甩到腦後,女吊的麵孔清晰地呈現在眾人的眼前,“峰——”台下一陣低低的驚呼聲。


    這女吊的臉著實悚人,自得疹人的麵孔,兩道漆黑濃眉長入鬢角,眼圈青黑,嘴唇猩紅,白、黑、青、紅,這四樣本是極平常的顏色,交纏在一起竟是如此觸目驚心。女吊環視一圈,雙肩微顫,一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透出些非喜非嗔的古怪味道。


    突然,篤鼓聲起,兩短一長,女吊淒厲地呼喝道:“奴本是謝家女,啊呀,苦啊——”


    “謝家女?”吳祥皺起眉頭,身邊的人也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這‘跳吊’講的不是楊家童養媳嗎?怎麽成了謝家女?”


    就在這時,台上的鼓樂聲突然轉了調調,竟變成了《梁山伯祝英台》的調子。


    “這怎麽回事?”“這不是亂唱麽?”議論聲越來越大,吳祥也納悶得不行。但台上的女吊卻好像沒聽見一般,自顧自地唱了起來:“梁兄若是愛牡丹,與我一同把家還……”


    “吳管家,你也不管管這戲班子是伐?好端端地亂唱一氣!”王家姆媽對吳祥說道。吳祥還沒答話,懸在半空中的男吊竟也開口唱了起來——“你家牡丹雖然好,可惜是路遠迢迢怎來攀!”——吳祥愣住了,這聲音,這聲音是……


    台上的男吊女吊,雖然一個在台上站著,一個懸在七張八仙桌之上的半空中,穿的也是鬼氣森森的吊死鬼衣裳,二人一唱一和之間,卻四目相對,欲語凝噎,竟比剛才小生花旦唱得還要動情。


    “青青荷葉清水塘,鴛鴦成對又成雙。梁兄啊!英台若是女紅妝,梁兄願不願配鴛鴦?”


    “配鴛鴦,配鴛鴦,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


    “我隻道兩心相照成佳偶。誰又知今生梁兄卻不娶我祝英台。”


    “可惜你英台不是女紅妝,兩個男子怎拜堂?”


    樂聲戛然而止,台下也陡然靜了下來。台上的男吊和女吊,凝眸對望,時光仿佛一瞬間倒流了二十年……


    6、夢回煙雨江南


    二十年前的江南,三秋桂子,十裏荷花,那可真正是人間天堂。一對小少年,還是娃娃時便人了戲班子。雖然都是貨真價實的男兒身,卻一個是英氣十足的小生相。一個是粉麵含春的花旦臉。扮上戲再看,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戲班裏的日子總是比蜜糖苦,卻又比黃連甜。沒日沒夜地練功,小哥倆互相照應著,有功一起領,有打一塊兒挨。想起娘親時,也是鑽進一個被窩裏一起抹眼淚。哭得累了,掛著淚珠兒相擁著睡去。師傅高興了賞兩個銅板兒,小哥倆樂顛顛地手拉手去城南喝一碗藕粉桂花糊,清香的桂花麵兒在唇齒間交纏,彼此的小臉蛋兒便跟著泛紅。自然,心也潤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苦苦甜甜,悲悲喜喜,十年光陰一彈指。當年的小子,轉眼間長大了。一個是戲班裏的頭牌小生,另一個是當仁不讓的壓台花旦,台上演繹著悲歡離合的才子佳人,台下則是好得像一個人似的一對兄弟。這樣默契的搭檔,十年磨不出這麽一對,老班主自然當寶貝似的捧著。


    然而。時逢亂世,哪裏的飯碗都不好端。戲班子行到越州時,老班主害癆病死了,一個揚州老板盤下了戲班子。整個戲班子便跟著他搬到了揚州。這一搬,就搬出了禍事。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在揚州。揚州的月色霸道,香粉濃妍,小食甜糯,女子也最是勾人。在這裏,一個叫飛雪的揚州女人闖進了他們的生活,從此一切都變了樣子。


    飛雪原本是青樓裏唱戲的戲子,說是賣藝不賣身,私底下怎樣沒人知道。隻知道這女子在班主麵前款款擺了擺柳腰,嗲嗲地拋出兩句吳音,便順水順風地入了戲班子。


    這飛雪雖說在青樓裏過了氣,可是進了這草台戲班子卻成了寶。聲音糯,扮相美,身段跟柳葉兒似的,飛個媚眼都是戲。沒過多久,飛雪很快便超越男旦,成了頭牌女旦。


    男旦心裏恨啊,恨的不光是這飛雪奪取了屬於自己的掌聲,更是恨她奪去了自己和小生同台的機會。台上的梁山伯還是那個梁山伯,祝英台卻不再是自己。每每演出時,男旦總是躲在後台,聽著那台上的癡男怨女柔情蜜意,自己卻狠狠拽著大幕,恨不得把幕布撕碎。他從小和小生同台唱戲,小生的一招一式,哪怕一個眼神他都熟悉,是假戲還是真做,他閉著眼睛光聽調兒也能分辨出來。他聽得真真的,梁山伯這次,真的是想娶祝英台了……


    男旦雖然恨,但還是咬牙把恨憋進了心裏。他知道,師兄的事他管不了。直到,新班主向戲班子宣布放假三天,慶祝他續弦娶了新太太,而新太太正是頭牌女旦——飛雪。


    男旦在酒館裏找到小生時,小生已喝得爛醉如泥。男旦一路架著他回了家。看他吐得一塌糊塗,又忙著端熱水敷毛巾,灌下幾口濃茶。小生總算是不吐不鬧了,恍惚間卻一把抓住男旦的手,含混不清地直喊雪兒雪兒,鼻涕眼淚也跟著流下來。男旦恨恨地甩開,卻終是不忍心地握住小生冰冷的手,輕輕拍著他,讓他平靜下來。半醉半醒的小生不再喊了,喃喃地唱起了戲。男旦湊近一聽,眼淚就掉了下來——正是他們從小唱到大的《梁山伯與祝英台》。


    “我與你海誓山盟情義在,我心中隻有你祝英台。你爹爹做主許馬家,你就該快把親事退……”


    男旦字字聽得清楚,早已淚流披麵,低聲和了起來:“記得草橋兩結拜,同窗共讀有三長載……”


    你我之間,何止三載?


    “可記得比作鴛鴦成雙對,可記得牛郎織女把鵲橋會,可記得井中雙雙來照影,可記得觀音堂上把堂拜。”——可記得每次挨拳腳,都是我為你療棒瘡,可記得每次出門唱堂會,都是你為我把那登徒子來擋


    這一夜,兄弟兩人一個坐一個躺,低低地哭,淺淺地唱,一出《梁祝》不知唱了多少遍。


    14、尾聲


    “死人了!”台下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大家轟地四下散開,奪門而逃。混亂的人群裏,有一個女人卻很平靜,靜靜地在角落裏站著,看著眼前的一切,空空的眼眸裏映出吳府大院裏的一片狼藉——她是小紅,或許我們該叫她飛雪了吧,畢竟討到了替代的飛雪,仍舊是飛雪。沒什麽可驚訝的,做人能幹的女人,做了鬼也一樣能幹。還記得十六年前揚州城戲班子的那出跳吊慘劇嗎?難道你們忘了,男旦在事發當夜就帶著小生的兒女遠走他鄉了,那麽兩個月後,男吊在懸布的照妖鏡裏看到的吊死鬼,又是誰呢?


    從那天起,飛雪就討了那日唱女吊的小紅當自己的替代。飛雪是個豌豆一樣的女人,隻要能活著,她就會削尖腦袋活下去。哪怕活不成,她也不會甘心當個屈死鬼。然而女人總歸是女人,再剛強也逃不過“情”字。所以飛雪仍然願意守在這個怨鬼組成的戲班子裏,守在小生身邊,並且費盡心機一路指引他們來了烏桐鎮——她要親眼看到男旦死在小生麵前,她要親眼看到小生在她麵前給一個取舍,給一個交代。現在她如願了,可是她沒想到小生也一劍穿心,將自己和男旦牢牢地釘在一起。


    “罷了,願賭服輸。”飛雪苦笑一聲,仰頭將淚水生生咽回去,她看了看和小生蜷縮在一起的男旦,“你取了我的命,占了我的男人:我做的孽,你來替我承擔,我們兩清了。”飛雪轉過頭,緩緩向吳府大門走去。


    吳府大院被封了,吳家少爺和小姐搬了家。吳祥仍然盡心盡力地伺候左右,因為自己的良心債——米鋪被盜的事兒是吳祥的侄兒所為,為了逃脫幹係,他侄兒又裝神弄鬼往米裏撤了雞血。吳祥事後雖然把他趕出了米鋪,但他卻怕牽連自己。隱瞞了這事。於是,他聽說謝班主要“捉鬼”的時候,像抓到了救命稻草,又害怕又興奮。


    隻是吳祥沒想到,這樣一出戲,差點把整個烏桐鎮的人都給唱沒了。那天半夜小紅的回眸一笑,吳祥不知道小紅是否知道他做過什麽,但那微笑,讓他一輩子再也不敢做虧良心的事兒,隨其緣對,善惡有報,誰都別自作聰明。這個故事到此為止就結束了,文爺沒有告訴我們飛雪後來去了哪裏。


    或許,她遊蕩在自己的兒女身邊,默默地守著他們吧。吳府的大門上貼著一張驅邪桃符。說是要封住冤魂。可每年四月初七,大院裏都會隱隱傳來唱戲聲,起初大家都害怕,不過聽久了,隻覺得好聽,也不怕了。


    桃木穿胸的男旦和小生是一起下葬的,墳頭上豎了兩塊石碑,石碑上寫的名分是——兄弟。——立墳牌,梁兄你紅黑兩字刻兩塊。黑的刻著梁山伯,紅的刻著祝英台。我和你生前不能夫妻配,我就是死也要與你同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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