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來我一直被同一個夢境困擾著。夢裏的我總是穿著一條極長的白裙走在泥濘之中,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走到海中央去了。我似浮似站的立在海麵,心中是森森的恐懼——人怎麽能站在海麵呢?我問自己——幾秒鍾後我開始下沉——一個異常清晰的沉入過程。我眼睜睜的看著蒼藍的海水一點點包裹了我,無聲無息的窒息裏,甚至能看到深海裏自己的屍體。無依無靠的懸浮在那裏。


    我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夢會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每次在夢裏絕望的醒來,身體都是冰一樣的冷。


    我知道,是海水淹沒了我,死亡的海。


    他第一次到我家裏來的時候略微有點驚訝。我的房間裏除了一張床和一張相片以外什麽都沒有,好久以後他曾問我為什麽屋裏是空的,我說,因為裝滿了回憶。


    他坐在床上,我拿出一個碗倒水給他喝。


    水質不好,味道有點怪。他喝了一口,沉默了一會,問我為什麽不用杯子裝水。我說,沒有杯子。然後我們開始接吻。那時,我認識他正好2小時32分鍾。


    他在西牆上的相片前站了好久。那是一幅2平方米的大相片,上麵有三個人,一個父親和兩個女兒,其中一個是我。


    他指著另外兩個人問,他們現在怎樣,怎麽不和你住在一起?


    我說他們死了,都死了。隻有我還活著,他們都死了。


    那夜他沒有留下來陪我,隻留了一個手機號碼。我們始終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似乎從來也沒問過。我知道自己不愛他,因此每次都心安理得,從來不多想。這種狀態讓我很癡迷,直到有一天事後我們抽煙時,他說,你和你姐姐長的都不象你爸爸。


    那張巨大的相片正對著我們的床。從窗簾裏漏進的陽光在黑白相片上打了一個光柱,我看見了浮塵在光柱裏的翻滾,永不止息永不厭倦的翻滾。刹那間我看見爸爸笑了,他的指頭壓在唇上,輕輕的說,噓……


    我說,因為他是我們的養父,我和姐姐是雙胞胎。


    那養母呢?


    很久以前就和爸爸離婚了。


    那種紅色是什麽?有點發亮,有點刺眼……我驚慌的跑了起來,白色的長裙象魂幡一樣在空中舞動。 象所有敏感的獵物一樣,我聞到了血腥味。它就在我的身側,我知道的,它在我身邊。不要抬頭,不要看!可我知道,我又來到了海麵,我要沉了!那具屍體是我的,在蒼藍的海水深處,偶爾有點蕩漾。鮮血象泛濫的酒一樣彌漫在我的周圍,它是紅色的,紅色的溶解在蒼藍裏。


    我醒來時大口大口喘著氣,他在我身邊睡得正熟。衝進衛生間嘔吐後,我抬起頭,死死盯著洗手池上方的鏡子。鏡子裏是一張蒼白而憔悴的臉,眼睛下有深深的暗影。這是我嗎?那身後的人是誰呢?一樣的瓜子臉,一樣的蒼白,不同的是她臉上的血跡,那麽多的血跡讓她麵目猙獰。


    她說,妹妹,想我嗎?


    我緊緊扶住洗手池,看著鏡子裏的她說不出話。


    她伸出手,撫著我的臉。那手指象我一樣冰冷,掠過我的臉頰時讓我情不自禁的顫抖。我的喉嚨在極度緊張中仿佛痙攣,連呼吸都不能做到了。


    姐姐的左手腕上有極長的一道傷口,鮮血還在汩汩的流。她微笑著從背後貼近我,湊在耳畔,用耳語的、甜蜜的聲音說,妹妹,屋裏的那個男人是誰?


    我張開了嘴,卻說不出半個字。那種冰冷淹沒了我,我在燈光明亮的洗手間裏窒息著,姐姐輕輕笑,姐姐的血流了我滿身。


    我終於狂叫了出來,淒厲的聲音驚醒了整個夜晚。他赤著腳從臥室裏衝進洗手間,我墜倒在浴缸裏,一枚刀片深深嵌在我左手腕上,鮮血從傷口裏拚命流著,我的眼睛微微睜著,什麽也看不清,可我知道自己在狂叫。他在我淒厲的叫喊聲中把我抱了起來,後來我叫不動了,身體覺得越來越冰冷。他抱著我,我隻是冰冷。


    我在醫院裏醒來時,他不在身邊。滿眼的白色很刺眼,病患和護士在擁擠的床位前走來走去。


    我的左腕上有紗布,紗布下麵是刺刺的痛。


    遠遠的有哭聲傳來,還有痛苦的叫喊。我知道這裏是人間地獄,想逃,卻沒力氣。空氣裏濕雜而古怪的味道讓人害怕。我叫住了一個戴口罩的護士說,我要回家,可我走不動。


    她露在口罩外麵的大眼睛狠狠的看了我一眼,說,那你先躺著。


    她轉過身去,我清清楚楚的聽見她說,精神病。


    躺了一會,我開始盼著他能來——我知道是他把我送進這裏的。他把我丟在這了,他讓我一個人麵對這麽多苦難恐怖的景象。我不敢閉眼睛,僵硬的睜著,固執的看著那扇開開啟啟的急診室的門。


    5個小時以後醫生安排我騰出了床位,讓給一個出了車禍、頭上裹滿了繃帶的女人。


    我坐在急診室對麵的長椅上等待的時候,想,她的臉毀了,她知道嗎,她的臉沒了,她怎麽照鏡子。


    爸爸坐在我身邊說,我的臉也沒了,我怎麽照鏡子?


    來往的人很多,但沒有他的身影。我想我是在期盼,我在等一個我不知道名字也不知道他的生活的人把我接回家。我們在那個家裏曾經瘋狂相愛,他在耳畔說過愛我。


    我不知道,爸爸,我不知道。


    爸爸說,為什麽是十七刀而不是十八刀或十九刀?為什麽都砍在臉上?砍在臉上讓我怎麽照鏡子?


    我不知道,爸爸,不要問我,我不知道。


    我站起身,晃晃悠悠向大門走去。


    爸爸你別跟著我,我真的不知道。砍在臉上很疼嗎?爸爸,求你別跟著我。


    陌生人在我身邊穿梭不息。沒人能幫助我。


    我坐在出租車的前排,卻總忍不住回頭。司機問我,有事嗎,小姐?


    我說,沒什麽。爸爸坐在後麵。


    司機大聲笑了,說,你真會開玩笑,明明什麽人都沒有嘛。


    沉默了一會,前麵是紅燈。我忽然問他,殺一個人為什麽要用十七刀而不是十八刀或十九刀?


    司機有些懷疑的看著我,說,什麽十七刀?殺什麽人?


    綠燈了。車一下開了出去,匆匆的追著前麵的車,在蒼茫的城市裏爬行。


    我喃喃的說,這是命運,也是偶然。


    下車時,我發現身上沒有一分錢。司機眼中的疑惑更濃了,他思考了一分鍾,有些沮喪的揮揮手讓我走。計價器上顯示的是10塊2毛。


    在家門口我發現鑰匙也沒有了。深秋裏我隻穿了一套睡衣和一件男式外套,左腕上有雪白的繃帶。我在門口坐下,依著牆。冷冷的,我綣縮在我無法進入的家門口。


    將近午夜的時候他來了。他默默無語抱起我,抱進了他打開的房門。


    我們一直沒說話,直到他說,睡吧,我在身邊守著你。


    我的眼睛閉不上。我說,冷。


    他脫了衣服,躺在我身邊抱緊我,說,疼嗎?


    我搖搖頭。他低聲問,你為什麽不哭?


    我說,12歲以後我就不會哭了。


    為什麽?


    因為我姐姐。


    他似乎還問了我些什麽。可我說不出話了。我在他寬厚而溫暖的擁抱中沉沉睡了。這是我12歲以後少有的沒有夢魘的夜晚。他說,我睡中的神情很可愛。


    那年的聖誕節他送給我一隻可愛的青蛙先生,腳上還套著神氣的皮鞋。我抱著青蛙先生在陽台上大聲喊merry chrismast。他摟著我的肩膀深深吻我,遞給我一個小小盒子。盒子裏是一枚鉑金的九分戒。我看著他,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認識8個月的紀念。


    我把它套在中指上,有點大,就移到了大拇指上,剛剛好。


    我抬頭看著他,他笑了,又要俯身來吻。這時他的手機響了。從他說話的聲音我知道是他的女朋友,我曾遠遠的看見他們在城市花園裏喝咖啡。他最後對她說,好,我馬上到。


    看了他一會,我走進房間,不聲不響脫了衣服****睡覺。他站在我身邊,站了一會,說了聲“聖誕快樂”後走了。


    城市的燈光迷離的擁進我的房間,相片上的人開始笑。


    我轉過身去,不看他們。


    姐姐在我身邊狂笑,笑聲淒厲尖銳。她的血順著手指流向地麵,她不耐煩的在房間裏走來走去。


    我在無重的狀態裏墜入深淵。蒼藍的海水慢慢的,慢慢的變成紅色,尖銳的紅色。


    那天淩晨,他還是回到我身邊了。他把我叫醒時我正在夢魘裏窒息。他用手指輕輕撫摸我的身體,刹那間我的淚水湧了出來。我哭泣著狂亂的抱緊他,哀求他,哀求他愛我。我不許他的身體和我稍有分離,那麽緊的抱住他,想融化在他的身體裏。我們不停的相愛,直到晨光熹微的時候才疲倦的停下來。他在我身邊睡著了。我套上他的襯衣,赤著腳悄聲走到陽台上。


    狂歡後的城市一片死寂,灰白的晨光中無聲無息。我打開窗子,仔細的看了一會。蒼茫!19樓的樓下一片蒼茫,象荒蕪的海水,猶如夢境中的絕望。那是一種怎樣的絕望嗬,怎樣的深入骨髓……


    我扶著窗框站在了窗台上,雙手顫顫巍巍的鬆開了依靠,世界就在我的腳下。風吹開了我的襯衣,我看見自己的身體袒露在清晨5點的城市麵前。那一刻我從未如此美麗過,象要飛翔的蝴蝶,象要墜落前的蝴蝶。


    風微微吹著。我望著海水,蒼藍的,美麗的,絕望的。


    姐姐說,深海裏有我們的家園。那裏安詳。


    臥室裏的他正在沉睡,他的手伸在枕邊,以為在抱著我。


    幾秒鍾後我蹲了下來,然後顫抖的從窗台上下來。我滑落在窗台下的牆壁邊,雙手蒙住臉,哭了出來。


    我常常想,每個人不論多麽孤獨都是有傾訴需要的。可我在失語的世界裏徘徊了那麽久,我甚至忘記了能表達自己的方法。


    所以當他告訴我他要結婚的消息時,我隻是淡淡的哦了一聲。


    他遲疑了一會,說,我很想幫助你,你能不能說說你的過去……我們畢竟在一起這麽久了。


    咖啡廳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我的手指還是冰涼。


    我的手托著下巴,大拇指上的戒指卡在臉邊有點不舒服。我有點口吃的選擇著詞匯——語言,語言是什麽?語言是最大的欺騙。


    我和姐姐是雙胞胎。我們生下來就被遺棄了,在孤兒院裏長大。


    三歲的時候姐姐就被領養走了,而我沒人要,就一直在孤兒院裏生活。


    空氣幹燥而潮濕,我忽然沒有再說下去的能力了。


    我穿上大衣,快步走出了咖啡廳。這個冬天異常漫長,我隻是冷。


    他追上我,大聲說,然後呢?然後呢?你要麵對它!我不能就這樣走了……我知道你有一個打不開的結!我知道你不愛我,可我要幫你麵對這個結!


    我橫穿了馬路,在一座大廈下站定。我盯著他的眼睛,比黑夜還黑的眼睛。 我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的唇剛一動,我立刻打斷了他想說話的念頭,接著說,咬牙切齒的說,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可我姐姐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被折磨得不成樣子!她那時的養父**她,養母不敢對他怎麽樣,就拚命虐待姐姐。


    海水漸漸漫了上來,我要在窒息前說完……姐姐在12歲的時候被救回來,她已經懷孕5個月了,她的背後全是燙傷,她快死了!我的,姐姐,她快被折磨死了!她生下了一個死孩子。我陪著她,聽她在深夜裏淒厲的哭喊,聽她被苦難蹂躪得失去最後的尊嚴時的哀嚎。


    後來我們被另一個家庭收養了。姐姐有嚴重的失憶症和強迫症,等我們的養母和養父離婚後,她認定養父想占有她。養父是清白的,我知道是清白的,可姐姐認定了他想占有她。有一天姐姐拿刀砍死了他,砍了17刀,喉嚨和臉都被砍爛了。17刀,你知道為什麽是17刀嗎?


    對麵的他無意識間後退了半步,喃喃的說,不知道。


    我笑了出來,說,那是偶然,知道什麽是偶然嗎?她砍了17刀後砍不動了,就割腕自殺了。血流了滿地,血把牆壁都濺紅了,血把這個肮髒的城市都淹沒了。


    他有些張口結舌,欲言又止。


    我輕蔑的看著眼前的男人,轉身走了。走出了一百米後,他追上了我,輕輕的說,記得嗎,我們****的時候,我從來不在你的背麵。說完他古怪的點點頭,轉身叫了輛出租車,把我送進了車裏。


    我的心不知為什麽墜墜的,覺得有什麽極大的不妥又不明白是在哪裏。走進家門後,我久久站立在2平方米的相片前,久久的看著,那兩個長得極象,不喜歡笑的女孩。


    我拿了自己的化妝鏡走進衛生間,深吸了一口氣,脫了上衣,用小鏡子看大鏡子裏自己的背影。幾秒鍾的呼吸裏我聽見亡靈的耳語,聽見了生命的生長與滅亡的聲音,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和血液流動時的呼嘯。


    手中的鏡子在所有聲音交織成的寂靜裏跌落地麵,跌成大大小小的碎片。


    在一聲泣血的慘叫中我驚恐的看見了背後的傷痕,那些難以複原的燙傷的傷口,黑色的,醜陋的。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我是那個姐姐,死去的是我的妹妹!是她以為養父要傷害我,是她為了保護我殺了他!我是姐姐,我是那個沒有死去的人!


    妹妹溫柔的站在我身後,她的臉很蒼白,她的血跡很猙獰。


    她在耳語,說,姐姐,我在等你。


    我衝進臥室,相片上的兩個女孩一樣美麗一樣憂鬱,我認不出哪個是我,我隻知道,妹妹死了,割腕死了,而我還活著,活在黑色的夢魘裏。


    妹妹擁抱我,濕漉漉的血跡象淚水。她悄聲說,姐姐,我在深海裏等你。


    我說,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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