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意殯儀館不大,隻有一台老式火化爐,平時燒的人也不多,因為這裏村戶相連,誰家死了人都會有許多人相送。不過也有例外,昨天夜裏,火化工丁大壯一口氣連燒兩個人,來送葬的卻隻有一個人。


    本來,夜裏燒人就夠怪的了,更怪的是,死人是由縣裏首富李大頭親自開著運磚車送來的。李大頭開著十幾個大磚場,平時坐寶馬、奔馳還嫌顛,這會兒為了死人竟然夜裏開起了運磚車,這還不夠怪嗎?


    李大頭看著屍體變成了灰,對丁大壯說:“剩下的事你辦吧。”順手把一個大信封丟給滿臉汗水的丁大壯,開著運磚車走了。


    李大頭的話,丁大壯當然明白,無非是讓他把骨灰揚進溝裏,這樣的事以前有過一次。丁大壯知道信封裏麵裝的是錢,卻不敢打開看,揣回家,直接藏進了碗櫃裏。


    丁大壯預感到這次李大頭攤上了大事,瞞不過天的大事!所以,他沒敢把骨灰揚到溝裏,而是藏了起來。他還藏起一具屍體沒火化,因為,這具屍體活著時,他見過。


    一個月前清明節這天,丁大壯乘著夜色去祭祀園收撿供品。這裏白天人來人往的,活著的人為了紀念死去的人,把不少高檔煙酒丟在這裏,當然也少不了上品位的酒菜。他們自然想不到這些東西最後都被丁大壯收走了——也許他們想到了,但人們總是寧肯對活人苛刻,也不願意對死人摳門。結果便是讓丁大壯這樣的人過上了天天好煙好酒、有吃有喝,甚至有錢拿的好生活。


    以往這時候,丁大壯總是很順利地把東西弄回家享用,這次卻出了意外,把他嚇得差點尿了褲子。


    這晚,丁大壯收獲甚豐,快半夜了還沒有收完。尤其是最後這個祭祀點,供品甚是豐厚,全是整雞整魚、整煙整酒,看得丁大壯饞涎欲滴,就在他伸手抓供品時,一隻冰涼的手搭在他的肩頭,接著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像從地府傳來的:“你幹嗎……拿走我的東西?”


    本來,丁大壯是燒死人的,膽量大得很,對他而言,死人就是一堆等著燒成灰的臭肉罷了。但他卻怕活人與“鬼”,活人你稍稍打點不到位,就會跟你翻臉、結仇;至於“鬼”,丁大壯也不知道這世上有沒有,讓人防不勝防。


    丁大壯不知身後是人是“鬼”,嚇得不敢回頭看,那個聲音又說:“這些……都是我的……你幹嗎拿走啊?”這聲音含混不清,在靜寂的祭祀園裏顯得那樣詭異。丁大壯定了定神,身子向前猛地一躥,掙開那隻手,回頭一看,頓時嚇得“媽呀”一聲坐到地上。


    夜色下,離丁大壯幾步遠處站著一人,也許不該稱他為人,他個子不高,瘦得皮包骨頭,一身破衣幾乎遮不住身體。這些都沒什麽,比他慘的丁大壯也燒過,讓丁大壯幾乎嚇破膽的是他的那張臉,那張臉上滿是血汙不說,應該是鼻子的地方隻有兩個窟窿眼,他瞪著丁大壯,看得丁大壯心膽俱裂。


    “你、你是人是鬼?”


    那顯然是個人,因為他看見丁大壯離開祭品時,顧不上答話,撲到菜品上大吃起來,鬼怎會吃東西呢?丁大壯鬆了口氣。好歹把嚇得要跳出來的心按了回去。但緊接著又生出疑惑:他別是那個人派來的吧?


    丁大壯怕活人是有緣由的。幾年前,丁大壯還是這個殯儀館裏的小頭頭,當時,因為這裏燒人費用不高,又是獨一處,效益還是不錯的,不像現在這樣生意清冷。後來,因為丁大壯得罪了人,一個活人,這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丁大壯穩住了心神,再看那個狼吞虎咽的人就不害怕了,那隻是一個癡呆、神智不健全的人。當下,他等那人吃飽喝足後就問他是誰,從哪裏來,為什麽在這裏,可那人一句整話都不會說,吃喝完了,就倒在水泥板上呼呼大睡,全然不管還有丁大壯這個人。


    丁大壯無奈地把其他供品收撿一下就走了,臨走前把些破紙、爛花堆到那人身上,心想也許能保點暖。


    第二天,丁大壯又到祭祀園去看,那人不見了。誰知,一個月後竟又看到了他,隻是已經死了。燒到他時,丁大壯看他頭上、身上多了許多新傷就留了個心眼,趁李大頭不注意,把屍體丟進空紙棺裏藏了起來,並做了記號。


    丁大壯能有今天,和李大頭也是有一點關係。


    幾年前,鄰縣還沒有建殯儀館,有一天,上頭給丁大壯派來個年輕人,說是讓他到這裏鍛煉鍛煉。他是李大頭開寶馬車送來的,李大頭點名讓丁大壯帶帶他。丁大壯是個實誠人,當時他還不是火化工,是辦公室主任。他想,既然是李首富送來的,上頭又有話,他可不能不重視。年輕人來的第一夜,丁大壯就安排他到最關鍵的骨灰寄存室值班,因為,近來竟有人偷骨灰賣,這可是無本萬利的買賣,誰家親人骨灰丟了能不著急呢?花多少錢也得買回去。


    但丁大壯沒有想到,這年輕人膽小如鼠,當夜天氣不好,電閃雷鳴急雨如潑的。丁大壯對年輕人有些不放心,就到骨灰寄存室查崗,卻發現年輕人躲在值班室床底下,燈都不敢去開,門關得緊緊的,聽到丁大壯敲門竟嚇得尿了褲子,讓丁大壯笑了幾天。但丁大壯沒有笑多久,他不知道,那年輕人是孫副縣長的侄子,到這裏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接替行將退休的老館長的職務的。


    丁大壯的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沒過多久,老館長退休了,年輕人成了小孫館長,他想起丁大壯安排他值的那趟夜班,讓他丟盡了臉麵,就找了個理由,把丁大壯從主任變成了火化工,也讓丁大壯從此不怕死人怕活人。丁大壯想想就恨李大頭,哪怕他在送年輕人來的時候透一絲口風,他也不會那麽傻,真心實意想要鍛煉年輕人。他把流浪漢的屍體藏起來也是想留個後手,找機會拿捏一下李大頭。


    小孫館長上任後,第一把火就是提高了火化費用,弄得遠近村民燒不起人,叫苦連天。鄰縣見有機可乘就建起了殯儀館,把大部分生意搶了過去。


    就在丁大壯燒完那具屍體當夜,家裏來了不速之客。


    丁大壯喜歡晚上沒事弄一口喝的,反正菜肴好酒天天有。誰知,他剛把酒菜擺好,就聽見有人敲門。“誰呀?這麽晚了?”丁大壯有些心煩,衝門外喊了一嗓子。沒人應聲,沒辦法,他隻好打開門看。這一看,讓他愣住了:怎會是他倆?原來是小孫館長和李大頭。


    “這麽晚了還燒人?”丁大壯驚奇之餘問了一句。小孫館長擺擺手,走回屋裏,說:“老丁啊,你看我這忙的,從來就沒到你家來過,你不怪我吧?”


    “不怪。”丁大壯摸不清兩人的來意,不敢多說話。李大頭卻是耐不住性子,說:“實話跟你說了吧,之前叫你燒的那倆人都是流浪漢,是我好心收留了他們。誰知道他們一下子得了急病都死了,這事雖然沒什麽,可傳出去不好聽!我給了你兩萬塊,啥意思你該明白,要是嫌少可以再加!”


    “是,是,我明白的。”丁大壯心裏說,傳出去不好聽?人命關天!傳出去夠你喝一壺的!


    小孫館長補充說:“老丁,老李這是辦好事,這些天要是有人問起來,你可不能亂說!”


    “是,我不亂說。可是我怎麽說呀?”丁大壯問,“總不能別人問起來,明明燒了人說沒燒吧?”


    “對!你就咬住說老李沒找你燒過人!”小孫館長說。


    “骨灰你不是都處理了嗎?”李大頭問。“處理了。可這樣不好吧?”丁大壯說,“殯儀館又不是我一個人,晚上李大頭拉人來,門衛、值班的都看到了,何況還有監控和記錄。”可小孫館長和李大頭都說這些不用他管,由他們擺平,隻要丁大壯管住自己的嘴就行。


    他們臨走時又丟下個大信封,這回丁大壯拿都不敢拿了,用毛巾包了直接丟進碗櫃裏。他酒也喝不下去了,蓋上被子,半天沒睡著。


    接下來的事更怪了。第二天,丁大壯燒完一個人,坐在休息室裏吸煙,小孫館長領著一個人進來了,是孫副縣長!他竟然屈尊到火化工的休息室來了!丁大壯更加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還好,孫副縣長並沒有問什麽,聽丁大壯說昨夜沒燒過人,臉色好看了一些,站了一會兒,就和小孫館長走了。


    可是,隨後又來了記者,不知道他們從哪裏得到的消息。盤根問底的,弄得丁大壯最後一句話都不敢說了,閉著眼睛裝睡。一個記者最後丟下一句話,嚇得丁大壯眼睛也閉不上了。那個記者說:“前天,李董事長的一個磚窯塌了,聽說裏麵埋了人,這事是瞞不住的,事情敗露了,第一個坐牢的恐怕就是你!”


    丁大壯真的害怕了,出了這麽大的事,雖說那兩人很難查出身份,可不等於沒有身份。但是現在他又不敢說出去,工作丟了是小事,弄不好命都得搭進去。


    可是,許多天過去了,一切風平浪靜,再也沒有人來找丁大壯,好像這事壓根沒發生過。


    但丁大壯卻越來越害怕了,那可是兩個人啊!怎麽能說沒就沒了?丁大壯自然不知道,這些天,從孫副縣長到李大頭,再到小孫館長,有多少隻手捂著蓋著,更不知道那個說狠話的縣報記者回去後不久就被調離了工作崗位,然後,走在大街上莫明其妙地出車禍死了,是李大頭司機開車撞的,據說是刹車失靈所致。屍體正是丁大壯親手燒掉的,但他卻沒有認出來,記者已被撞得麵目全非。


    之後,丁大壯患上了失眠症。終於在一天夜裏睡不著的時候,他下了決心: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要把真實的情況都告訴記者,至於說出真相後會發生什麽,他管不了了,再這樣悶下去,他會發瘋的!


    第二天,丁大壯早早來到殯儀館,在一大堆空紙棺中找到那個做了記號的紙棺,打開後卻大吃一驚,紙棺裏沒了那具屍體,藏在空棺裏的骨灰也被人打開撒了一地。


    死人怎會消失呢?丁大壯百思不得其解。沒了屍體和骨灰,他也沒了辦法。


    可是,就在那天下午,市裏來了輛警車帶走他和小孫館長,在車裏有人拿出幾張打印稿給他看,上麵竟是那個縣報記者的文章,題目是《黑心老板燒黑心磚,人命如天瞞天過海》。裏麵翔實地記錄了李大頭磚窯崩塌的經過,和李大頭如何利用殘障人員為他打工製磚,死後為他大賺保險金的罪行。這篇文章是那個記者出車禍前就送到市報社的,市報社的總編不敢貿然刊載,請示了市裏,市委書記看後嚴令核查,查實後立即見報。


    警察是先到李大頭家的,卻沒有找到李大頭,他正在醫院,警察趕到醫院後,李大頭剛咽氣。醫生說,李大頭是受到突然驚嚇猝死的。死人是無法進行核查的,警察又找到了丁大壯和小孫館長。


    到了這時,小孫館長也不敢不實話實說了,丁大壯更是沒有必要隱瞞,由此,孫副縣長也被市裏找了去,沒多久就被“雙規”了。


    事後,丁大壯繼續回來燒死人,卻再也不去祭祀園搜尋供品了,那裏的供品有人替他打掃了,晚上那個人就到丁大壯家裏住宿,他就是那個“死去”的流浪漢。


    其實,李大頭送流浪漢火化時,他隻是被碎磚砸暈了。丁大壯把他藏進紙棺後不久,他就清醒了,翻遍了紙棺也沒找到吃的,骨灰又不好吃,就從紙棺裏爬出來,到祭祀園去找吃的,也沒有找到多少吃的東西,祭品被丁大壯收撿得太幹淨了。


    流浪漢連著許多天吃不飽,又想起把他砸暈的那個磚場,四處找東西吃,就在他餓得像鬼一樣的時候,撞到了往這裏送流浪漢的李大頭。李大頭當然是認識他的,卻以為撞到了鬼,當場被嚇昏。到醫院時,醫生說李大頭腦袋裏有根血管爆了,救不了了。第二天,李大頭就東窗事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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