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肉身也,靈以他人肉體重生,是為奪舍。


    1、


    我的表姐寇景宜正經八百的撞過三次“鬼”。


    用她的話說,這是人生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貴談資,一般小姑娘根本沒法拿這個吹噓,每當你到了一個新的小團體,開口的一瞬間就能夠成為焦點。


    作為小她一歲,她異常“寶貝”的表弟——“寶貝”到在我三歲時因為搶了她的檸檬蛋糕而將我從樓梯上推下去,砸得下巴縫了七針……作為從小“狼狽為奸”但每次都背黑鍋的同夥,我幾乎參與了她每一次值得炫耀的“撞鬼經曆”。


    第一次是在她初中,那時候全校的少女們似乎都在被各種韓劇日劇荼毒,開始在夏季流行所謂的“試膽大會”。而我們初中的潛規則是女生玩什麽,男生就得配合,否則就有可能整個青春期都處於被各種女生鄙夷或無視的可悲狀態,從而錯過早戀的黃金時間。


    總而言之,在我初中第一個暑假裏,根據不完全統計,我跟著寇景宜參加了數十次那樣的活動。


    現在硬要複述這件事,那麽我隻能選在那一次開始。


    那天下午,我在家裏磨磨唧唧地做著暑假作業,基本上做兩頁就得看一集名偵探柯南的dvd,苦不堪言。


    寇景宜和往常一樣,風風火火的一路從大門穿過庭院,“咚咚咚”的衝上樓一腳踹開我房間的門,我習以為常,她這個人到哪兒都得掀起一陣風,說話劈裏啪啦,跟個機關槍似的,三句話不合她意思就得上手楸你耳朵,不論男女。用我媽的話說,跟她媽完全就是用dna直接克隆出來的,她說這話的時候完全忘記了自己和寇景宜媽媽也是從一個肚子裏爬出來的。


    “薑晨!”她大吼一聲,跑過來一腳踢翻我用來寫作業的小矮桌,“你在幹嗎!?”


    我揉揉額頭,“做作業……然後作業本現在被你踩在腳下……”


    她一臉不屑,“明天再做!今天有好玩的事!”


    我抬頭看她滿麵紅光,腦門上汗涔涔的,顯然是一路飛奔而來。


    坦白說,我的表姐寇景宜算是個美貌的少女,但一開口說話就會讓人覺得她腦子裏塞得都是粉筆灰。


    “又是試膽大會?”我問,一邊收起作業本和鋼筆,寇景宜一旦決定拉上你去做什麽,那麽肯定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


    寇景宜明顯對我此前參與的表現非常不滿,“你都沒有被嚇到過!”


    我攤手,學校廢樓的洗手間和東郊墓地大半夜連隻貓都見不到,到底有什麽好害怕的?


    “這次要去哪兒?”


    寇景宜總算放棄了繼續“蹂躪”我的作業本,我撿起來拍了拍。


    “市北區的391醫院你知道吧?劉新陽和我提議的!”她湊過來神秘兮兮的說。


    我揚了揚眉,“十年前發生火災的那個廢醫院?”


    不得不說,那倒是個不錯的玩“試膽大會”的地方。


    391醫院是我們市解放後建成的一所老牌醫院,聽我媽說,當時要多好有多好,外公外婆認識裏麵的幾名主治大夫,她小時候一有頭疼腦熱都去那裏看,裏麵所有的大夫都是從首都醫科畢業的高材生,無論是設備還是醫資都是一流的。


    那時候我因為和寇景宜玩爬樓梯被她一腳踹下去摔斷了幾根肋骨去391醫院看病,醫生建議我住院觀察,無奈當時根本沒有多餘的床位,母親隻好將躺在醫院走廊流動擔架上掛水的我接回家,誰也沒想到,當天半夜391醫院發生了火災。


    火災第二天本市連著下了一個星期的雨。


    老人們都說是因為死得人太多,怨氣把天都遮蔽了。


    我看著一臉興奮的拿著背包掃蕩我們家冰箱裏所有零食的寇景宜,能將這一切當做郊遊的人顯然是不知道這些的。


    2、


    之前說過,寇景宜的外表勉強算是個美貌的少女,那麽就一定會有一些腦子發熱的少年們屁顛屁顛的鞍前馬後。


    比如劉新陽,就是個寇景宜說東他絕不朝西的好跟班,即使我能看出來他此時嚇的快尿褲子了。


    “薑晨,你怕不怕?”陸茜拽拽我的胳膊,輕輕問。


    我表姐的發小陸茜倒是個一般意義上溫柔的女孩子,實際上我並不明白像她這樣一個有良好教育背景說話聲音適中從不使用粗口的大家閨秀,是怎麽和另一個完全和她相反的人從幼兒園到初中相處了十幾年的。


    我拍拍她,以示安慰,她的手冰冰涼。從小到大,寇景宜幹什麽她就幹什麽,然而這可能更多是出於一種慣性,覺得寇景宜無所謂的事她應該也可以。


    我看看手表,時間是晚上23:40。


    天空黑漆漆的,像是個巨大的缺口,而我們眼前是另一個黑漆漆的缺口,醫院燒的像是隻剩下框架,而每一個漆黑的窗口都是通往異界的入口。


    “我們進去吧——!”寇景宜一如既往用一種愉快口吻說道。


    說完她踹了劉新陽一腳。


    對方老大不樂意的回頭撇撇嘴,但還是第一個走了進去。


    我回頭看了眼外麵,月亮躲在雲層後,不遠處的大門和圍牆坍塌著形成一種冷眼旁觀的姿態。歎口氣,拉著陸茜一扭頭踏了進去。


    “薑晨!”寇景宜叫了聲。


    屋子裏太黑,過了好長時間我才適應,模模糊糊的將周圍情況看了個大概,我有一點夜視的能力,這是此前幾次試膽大會時發現的。


    “薑晨,我忘記帶手電筒了!”


    翻翻白眼,我從自己背包裏翻出來塞給她。


    片刻後寇景宜的臉泛著綠光出現在黑幕中。


    陸茜尖叫了聲,隨後才意識到這是寇景宜的惡作劇,惱怒的嗔了她一句。


    她“哈哈”傻笑著將手電筒照向前路。


    ——一條被燒得烏黑沒有扶手的樓梯通向樓上。


    “真夠黑的。”寇景宜嘀咕一聲,帶頭第一個朝前走。劉新陽跟上,之後是陸茜,我殿後。


    我剛踩上二樓,身邊的陸茜就再次驚叫起來,死死的拽住我。


    寇景宜和劉新陽也倒抽了一口冷氣,我看了眼手電筒照著的地方。


    漆黑的牆壁上不知道是誰留下了長長的一道抓痕。


    從力道和長度來看,無論是誰,都足以讓他掀翻自己的指甲血流如注,磨損深及白骨。


    “說起來,”寇景宜放低聲音,像是怕驚動了什麽,“我之前問媽媽關於391的事,她完全不肯告訴我,所以我也沒敢告訴她我今晚是打算來這邊的。你們誰知道?”


    劉新陽咳嗽了聲,“別問我,我們家是在我小學四年級才搬到這個市的。”


    陸茜明顯哆嗦了一下,“我問了家裏的傭人阿姨,說是當時死了很多人。”


    “424個人。”我說,這地方燒得麵目全非,可我依然還記得二樓當時是兒科和外科,和寇景宜一起度過的童年讓我對這醫院非常熟悉。


    “二百六十多個住院病人和一百多個醫護人員。”我一邊說,一邊朝著左邊走過去。仿佛這還是以前那個充滿了藥水味的醫院走廊。


    手電筒打在黑乎乎的牆壁上,周圍的空氣開始變得越來越冷,像是有人開了空調。


    “寇景宜……”陸茜說話的聲音已經有點哆嗦了。“我們回去好不好?”


    寇景宜不耐煩的“嘖”了一聲,“拜托!我們進來還沒過二十分鍾好嗎!”


    “可是……你不覺得現在有點冷麽?”


    “冷什麽啊?我都熱出汗了好嗎!”我拿手電筒照了照,多動症少女寇景宜果然滿頭大汗,她眯起眼睛,也用手電筒照我,“薑晨快拿開!”


    不知道為什麽,我哆嗦了一下,她用手電筒照我的時候,像是匯聚了無數道目光,將我暴露在什麽東西之下。


    於是我移開手電筒,寇景宜隨即也移開她的,光源重新匯聚在焦黑的走道中。


    寇景宜重新朝前走,劉新陽已經不像之前那麽淡定,他龜縮在寇景宜之後,樣子像個小媳婦。


    “接著說,薑晨,你還知道啥?”她說。聲音除了比在外麵時小了點,聽不出來有什麽改變。


    我繼續話題,“當時看門的人叫宋大元,五十多歲,他和後來到的消防隊員說,自己明明沒有鎖住安全通道的門,但不知道為什麽所有的人都集中在門和窗戶口出不來……他和其他的保安接了院子裏用來澆灌草坪的水管來滅火,卻好像澆得是油一般,火越燒越旺。”


    “那所有人都被燒死在這裏了?”劉新陽問。


    “當時這棟樓裏的所有人。”


    寇景宜走到右邊一側的房間門口,“那宋大元現在去哪兒了?”


    “瘋了。”我說,“和當時所有參與救人的保安,據說是當時屋子裏求救的尖叫聲讓他從此一直產生幻聽。”


    本來,這應該也是屬於正常的,幾百號活人在自己麵前眼睜睜的被燒死,一邊尖叫著一邊化作焦土,而自己卻對此無能為力,扔誰都得留下後遺症,專家們把這叫做“創傷性後遺症”,每周二的科學之家節目有提到過。


    “薑晨!你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陸茜一臉驚恐的靠過來。


    我摸摸她腦袋,照理說我比他們都小一歲,這裏應該是我最害怕才對。


    “別自己嚇唬自己了。”我安慰她,“幽閉空間在高溫下很可能會儲存一定的音頻,不過那十有八九也是你的幻聽。”


    我從小就被疲於工作的父母甩手扔給電視台的科教節目,可以一動不動的看到電視機露出“雪花屏”,所以在我看來信奉“鬼神”之類的愚行隻能是寇景宜的專利,而我算是科學教派的。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發生的太快,快到我事後回憶時一再覺得自己可能忽略了什麽,記得不是非常清楚。


    寇景宜握著手電筒拐進了右邊的一個房間,原本鋼鐵造的門被燒得扭曲,失去筋骨一般的敞開著,劉新陽想要跟進去。


    ——門就在這時突然被關了起來。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我們三個都怔住了。


    寇景宜顯然也被嚇到了,她在裏麵不停的拍打著門,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鐵門上原本應該是鑲嵌著玻璃的地方在火災時被融化了,空無一物的方框處寇景宜卻像是又觸碰到了玻璃般的驚聲尖叫著,“薑晨!薑晨!快打開門!”


    第一個反應過來的是劉新陽,他嚎叫著朝著樓下衝去,陸茜緊隨其後。


    我的本能告訴我也應該跟著他們一起走。


    寇景宜像是發現了我的意圖,她用異常尖利的聲音叫囂著,“薑晨!你不準留我一個人在這兒!不準!我發誓你要是敢跑我就殺了你!”


    她的臉在手電筒的照射下扭曲得可怕,在看起來明明沒有玻璃的鐵門後,此時此刻她瘋狂的目光更顯驚悚。


    我朝後退了一步,竭力用平靜的聲音說,“寇景宜,你不要緊張,門隻是被卡住了,我去叫大人來。”


    說完我也不回頭看她,徑直往樓下跑去。


    “薑晨!——我要殺了你!”


    我企圖忘記自己聽見的寇景宜此時的聲音根本不像她這件事。


    3、


    後來我帶著氣急敗壞的大人們趕回醫院時,寇景宜已經暈倒在屋子裏了。


    鐵門敞開著,仿佛剛才根本沒有關起來。


    和以前一樣,在這件以她為主導的遊戲裏最後挨了大人們巴掌和怒火的人依然是我,而她因為最後暈倒了,所以接下來兩天都吃到了好吃的排骨和好喝的雞湯。


    對此我隻能將自己關在屋子裏玩命寫了一星期暑假作業,並在截止假期結束前都不和大人們說話為抗議的姿態。


    寇景宜在開學前一天來找我,帶著一箱“娃哈哈”和一箱“健力寶”想以此換取我的原諒。而我終究不是一個心胸狹隘的壞弟弟,且看在對方如此有誠意的份兒上。


    我們在房間裏用“小霸王”玩“魂鬥羅”玩了整整一個下午。


    期間誰都沒有提那天的事。


    直到吃完晚餐,媽媽走到水池後去洗碗,寇景宜突然托著下巴盯著我,“薑晨,我最近睡覺,總覺得自己蓋的不是被子。”


    “啊?”她突然蹦出這句話,我覺得一時間接不上。“為什麽?”


    寇景宜搖搖頭。“大半夜醒過來也覺得自己身上蓋的是白布。”


    ——依然覺得思維跟不上她的節奏。


    我家餐廳裏用的是冷色調的節能燈,寇景宜說完這句,臉皮泛著綠,對還在洗碗的媽媽說了,“姨媽我回去啦!”


    我一直愣神到寇景宜走出門去,才想起一件事。


    ——要是我沒記錯,寇景宜被關的那個房間,以前是兒童停屍房。


    4、


    年少最大的好處是你永遠有學不完的東西和做不完的作業,足夠你用來忘記一切不愉快的經曆。


    我們不再談論這件事。


    我、劉新陽、陸茜以及寇景宜。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重新混跡在一起,直到那年我被拉去參加他們的高中畢業旅行。


    直到上了火車大家才知道寇景宜“賊心不死”的又選擇了一個“自殺聖地”做目的地。


    我在火車上懶洋洋的閉目養神,聽著寇景宜宣稱自己如何如何在圖書館借書的時候,神奇的發現了寫有“自殺聖地”相關資料的旅遊雜誌。


    這次的旅行增加了一個新人,羅子健。


    ——高中生寇景宜的正牌男友。


    對此劉新陽私下曾說寇景宜瞎了眼才會選這個人,期間忿恨原因我們都心知肚明,但照常規來看,188的男友肯定是要比173的男友看上去更靠譜些。


    身為表弟我倒是挺喜歡羅子健,這不單單是因為他的理科成績甩開寇景宜幾條街,智商優秀,且很樂意教我玩籃球,而且麵對寇景宜那些令人發指的“欺淩”表弟的行徑,也會很嚴肅的表示批評。寇景宜為了討他歡心會在麵對我的時候刻意的偽裝得非常友善。對此我已經覺得很知足。


    寇景宜和往常一樣表現得很興奮,一邊吃檸檬蛋糕一邊大聲說笑。


    說到檸檬蛋糕,她從小就很喜歡這東西,可惜姨媽的手藝不如我媽,所以她每次都得來我家拍一堆馬屁,以換取這東西。記憶中隻有她第一次撞“鬼”之後的半年裏表現得對檸檬蛋糕不是那麽熱衷。


    “小景,那地方不會很可怕吧?”陸茜有點緊張的問。大家閨秀今天依然穿的是裙子,精致的荷葉邊襯衫搭黑色的百褶裙,顯得有些成熟,要說我表姐的圈子裏我看著最順眼的人從來都沒變過,隻能是陸茜。


    寇景宜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怕什麽啊,當年被關在醫院的人是我又不是你們。”


    氣氛仿佛一下子凝固了。


    沒人想到她會突然提及這件事。


    陸茜一下就紅了眼睛,“小景對不起……”


    羅子健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蹙著眉頭問寇景宜,“怎麽了?”


    她彎彎嘴角,笑得很輕鬆,“沒什麽,以前年少無知玩的一些小遊戲,嚇著大家了。”


    那時候你十五歲了!年少個屁!我在心裏悶哼一聲,塞了張麵紙給陸茜,想到一件事。


    “表姐夫……”我轉頭笑眯眯的開口喚羅子健,寇景宜最喜歡我這麽叫他,每次聽見都會表現出臆想的幸福表情,“表姐這次去的地方聽說你以前去過?”


    羅子健的表情略微動了下,有點牽強的笑笑,“我有個姑姑是在那裏自殺的。”


    “什麽!”寇景宜驚叫起來,“親愛的你怎麽不早告訴我!?”


    “這沒什麽好說的……”


    “那我們在下站下車!我們不去了!”寇景宜的表情像是悔青了腸子。


    羅子健勸了一路,到最後,我們在影山站下來的時候她已經把該忘記的都忘幹淨了。


    5、


    影山公園,曾是國家aaaa級旅遊景點,擁有65平方公裏的原始次生林海,以及7平方公裏的天然湖泊,其間繁衍生息著近50種動物和一百多種鳥類。然後不知道是從哪年、哪個人開始,這裏被當成了自殺聖地。


    時間是八月中旬,明明是暑氣最盛的時候,然而進入山林之後周圍的空氣變得潮濕而陰涼。


    陸茜在火車站的洗手間換了運動裝,此刻全副武裝的走在我前麵。


    “據說,今年2月的時候巡山隊在這裏發現了十四具屍體,是夏天的兩倍。”寇景宜挽著羅子健的手蹦蹦跳跳地走著。


    我抹了下頭上的汗,“冬天屍體不易腐化,能注意到這點的自殺者心態還真是詭異。”


    寇景宜突然停下腳步,回身盯著我們,“沒準……人家本來並不想自殺,而隻不過是和我們一樣想來森林裏玩玩的。”


    我感到自己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小景!你別嚇我了!”陸茜的反應從來都最誠實。


    我走過去拉住她,“好啦,老姐,大白天的別嚇唬人了。”


    劉新陽朝前一指,“你們看!”


    循著他所指之處看去,一棟三層的木質結構的小樓若隱若現。


    待到走近,匾額上“影山天湖旅遊招待所”的字樣已經因為風化而難以辨認。


    這顯然就是我們要留宿的目的地了。


    當店主人那張幹枯而皺巴巴、且帶著腐朽陰森之氣的臉出現在櫃台後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群人很像恐怖電影中的傻缺主角們明知道結局可怖卻還一頭紮進劇情之中,照著觀眾們的意思逼近死亡。


    想著想著便笑出聲來,我笑得突兀,為和其他人掩飾這行徑,隻能開口問那老奶奶,“我們想住店,還有房間嗎?”


    老者“嘩啦啦”的在櫃台上丟出五把鑰匙,“押金三百,樓上,五個帶窗的房間,洗手間在樓層右側,浴室在三樓。”


    我們交了押金,各自拿了鑰匙,扭身正打算上樓,身後突然傳來老者的聲音,“現在天很熱,屍體會壞得特別快。”


    陸茜險些嚇哭。


    劉新陽趕緊解釋,“我們隻是、隻是來玩的……”


    老者悶哼一聲,不再搭理我們。


    我將行李扔進房間,剛才走進來的時候,因為悶熱而出了一身汗,衣服黏糊糊的貼在身上,所以第一件事便想去洗澡。


    這旅館是全木結構,此前雜誌上介紹有接近五十年的曆史,除了上下樓梯會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別的沒有任何不妥,且木材用的是很罕見的白柚木,各種蚊蟲不近,相傳旅館當時的主人常年往來於東南亞做運輸生意,這白柚木是當時他救了一個當地富商所獲得的報酬。粗略算算,如果願意拆了這屋子賣掉木材也能當個千萬富翁。


    難得的是浴室也保留著七十年代的樣式,木桶寬而深,泡在裏麵很是愜意。


    等我洗完一切收拾完畢,寇景宜恰在此時一如既往的來砸我房間的門。


    “薑晨薑晨!!!”羅子健不在的情況下她便會恢複成本性。“別悶在屋子裏,快出來!”


    我打開門,其他人都在,唯獨不見羅子健。


    “表姐夫呢?”我問。


    寇景宜撇撇嘴,“他說頭疼,想先躺一會,等下再去浴室泡一泡,我給他留了吃的。”


    看來今晚的正題就又是隻有我們幾個參加了。


    陸茜洗了澡,頭發濕漉漉的披著,臉色有點白。


    我們一行人故作歡快的跑下樓,櫃台裏的老者甚至都懶得抬頭看我們一眼。


    山裏的夜晚,空曠而安靜,和城市裏不同的是,少了工業廢氣的遮蔽,月亮和星星看得都很清楚。


    比白天進山的時候涼快很多。


    我掏出手機看看,果然是沒有什麽信號的。


    時間是晚上八點多,寇景宜用手電筒照著地圖,抄小道帶我們來到天湖邊。


    不得不說,景色還是非常美麗的,巨大的湖麵如鏡,倒影出天上的月亮。


    真正的水天一色。


    “你們看,這地方到底哪兒可怕了啊?”寇景宜感慨道,從背包裏拿出帶來的零食和飲料。


    我的確是有點餓了,挑了個奶油夾心麵包。


    劉新陽麵對著湖泊席地而坐,“很難想象有人麵對這樣的地方還想要自殺。”


    “是啊是啊,就像這樣看著夜景,吃著快餐想象自己今後幾十年的人生都沒什麽期待的於是就想自殺了……”我有點惡毒的附和他。


    劉新陽的父母都是做茶葉生意的,家裏隻有他一個孩子,曾不止一次的表達過要求劉新陽職業大專畢業後回家去繼承家裏的生意,為此即便他高考的成績上了三本也沒有同意他去外地讀大學。


    果然對方聽了我的話,怨恨地撇了我一眼。


    這是他們幾個最後一次湊在一起玩,再開學的時候,寇景宜和羅子健將在c省省會讀大學,而陸茜將去英國留學。


    之後,我們又在湖邊玩了幾個小時。


    將寇景宜來之前買的煙花爆竹全部在湖邊放光。


    陸茜玩得滿麵紅光,期間還因為想起即將和寇景宜分別又和她抱頭痛哭了一會兒。


    總之,和以前相比,這其實要算是非常不錯的集體活動了,盡管和寇景宜想要冒險的最初期待不符。


    我們吃完東西,放完煙火,喝完所有帶去的啤酒,嘻嘻哈哈背著空包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旅館大堂依然亮著燈,但老者已經不在櫃台內,此時我們才感覺有點疲憊,彼此道了晚安後,我回到房間沉沉睡去。


    半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爬起來去洗手間,走過寇景宜的房間隱約聽見裏麵有人說話的聲音,像是羅子健,但又不確定,截止那時,所發生的事迷惑住了我,以至於沒有什麽是讓人覺得詭異的。


    而真正的異象開始於第二天清晨。


    我是被寇景宜的尖叫驚醒的。


    等到手忙腳亂穿好衣服走出房間,其他三個人已經目瞠口呆的站在羅子健的房門。我以為自己會看到什麽可怕的畫麵,但僅僅是一個空空的房間。


    ——羅子健失蹤了。


    後來回憶,後來發生的才更像是部電影。


    寇景宜各種打電話,當然不可能接通,陸茜哭哭啼啼的下樓去找櫃台裏的老者,對方像是見過無數類似的場麵,隻是很淡定的用固定電話撥打了巡山隊的電話。


    搜尋整整持續了七個小時。


    到最後寇景宜已經不再哭,她披著我的外衣就這麽腫脹著雙眼麵無表情跟在所有人身後。


    ——直到他們在湖的另一邊找到羅子健已經腫脹的屍體。


    他們說他死於淩晨1點左右。


    寇景宜沒有再說一句話。


    之後的暑假比此前的任何一個暑假都要沉悶,天空每天都像是要下雨般壓抑的讓人透不過氣。


    因為我即將麵臨高三,就連此前一直對我的學習不是過分關注的母親都增加了陪我去參加補習班的時間。


    我沒有再和寇景宜見麵,直到臨近開學,她即將遠赴c省,全家人為她舉行了餞別宴,下午又集體去火車站送她。


    她的臉色和那天一樣陰沉。


    大人們挨個囑咐她要注意安全,好好學習,爭取畢業的時候在c省省會留下來。說著說著姨媽就開始哭,於是我媽和舅舅便著手安慰她。


    我走近寇景宜卻突然不知道說什麽。


    這樣沉默安靜的寇景宜我非常不習慣,不習慣到不知道要怎麽麵對。


    站台上人來人往,火車還有十五分鍾便要啟程。


    寇景宜直勾勾地盯著我,突然用力伸手抓住我。


    “薑晨。”印象中除了初中那次在醫院裏,她便沒有用過這麽低的語調和我說話,“羅子健那天半夜來找過我。”


    我沒反應過來,“什麽?”


    “準確的說是淩晨,兩點多的時候。”


    我被她抓的手腕疼,卻猶如被人打了耳光。


    一時間仿佛又回到了那充滿白柚木味道的走廊,30瓦的小燈泡昏暗的亮著,我迷迷糊糊地走過寇景宜的房間,聽見羅子健的聲音。


    小景……他說,剩下的話語聲音太輕全然聽不清楚。


    ——嗚嗚嗚!


    火車的汽笛聲讓我回到現實,寇景宜依然盯著我,我卻沒力氣問她那麽羅子健到底和她說了些什麽。


    大人們重新聚攏到一起,給予她最後的擁抱,媽媽將做好的檸檬蛋糕塞給她。


    寇景宜最後看看我,突然扯著嘴角笑了下。


    這讓我心裏起了褶子,媽媽伸手來拉住我,“小景,別著急,明年我就讓薑晨考去c省陪你。”


    寇景宜點點頭上了火車。


    我也被大人們扯著朝回走,火車開動以後,我扭頭看了眼。


    寇景宜將檸檬蛋糕從車窗扔出了來。


    6、


    之後整整一年零四個月寇景宜沒有和我聯係過。


    在我印象中,這是沒有過的。


    從她因為失誤將我推下樓梯,被大人暴揍一頓教育說要好好“愛護”弟弟之後,她便經常和我黏在一起,雖然常常是飛揚跋扈的以“欺淩”我的姿態。但這種完全失去溝通和聯係的局麵是不曾有過的。


    我一度以為是她去了c省,因為距離感所造成的。


    但自我進入c省醫科大學,跑去她學校找她已經不止一次,竟因為各種原因沒辦法見到她。


    然後我開始覺得,她可能是因為不想見到我就想到那次旅行,不想再想起羅子健。


    正在我打算遂其心願,不再做任何聯係的時候,卻接到了她的電話。


    “薑晨。”她的聲音不再和小時一樣風風火火,相反卻透露出一種冷靜端莊,“陸茜要回國探親,劉新陽也要來c省玩兒,我知道一個好地方,我們去玩玩吧。”


    我不禁笑出來,“這次又是哪兒?”


    真好,她還是那個寇景宜,終究是閑不住的,她能重新提出來去找刺激,那應該代表她是走出來了。


    “朝西81號。”她說。


    我知道那地方,是個c省有名的鬼宅。光是百度百科記錄的就有十幾人在那對方失蹤,非常邪乎。


    我們約了周五的晚飯點見麵。


    再見麵時,我覺得我的表姐寇景宜被大學脫胎換骨成了一個大家閨秀。


    那句話怎麽說來著,“大學是把手術刀”?


    總而言之,寇景宜穿著裙子,染得棕色的卷發披在肩上,微笑端莊得體。再喚我名字時,讓我覺得這和以前的寇景宜是兩個人。


    我們坐在回轉壽司店裏邊吃邊聊,像大多數成年人那樣,而不再用小孩子的方式親近。


    “薑晨,姐姐以前對你太凶了,你沒有生姐姐的氣吧?”


    這話差點讓我把剛吃下去的三文魚吐出來。


    但內心實話實說,這樣的寇景宜其實正是我想看到的。很早以前我就說過,照她的樣貌,如果能換掉那滿腦子的粉筆灰,就會成為一個女神。


    這才應該是我的表姐應該有的樣子。


    我笑眯眯的回她,“怎麽會,姐姐這一年不理我,我都沒人玩。”


    寇景宜捂住嘴笑起來,眉眼彎彎,非常溫柔。


    我們走出店,朝著“鬼屋”步行,過程中,寇景宜一直在和我說她所了解到的陸茜在英國的情況,我突然拉住她,朝一家店的櫥窗努努嘴,“這家檸檬蛋糕非常好吃,價格也便宜,要不要打包帶一些去?”


    她怔了一下,隨後又笑起來,輕輕說,“薑晨,姐姐已經不愛吃檸檬蛋糕啦。”


    ——和我想得一樣。


    我笑笑,繼續拉著她朝前走。


    等我們走到“鬼屋”時,時間已臨近九點。


    我們從圍牆的缺口直接翻進去,坐在院子裏的石凳上邊聊天邊等陸茜他們。


    “你和他們說的是什麽時間?”我問她。


    她笑著低頭擺弄提包,“沒有特別約定。”


    天上的月光清冷的披灑在她身上。


    一切看上去恬靜而美好。


    我卻像是瞬間被打開了天窗。


    因為我突然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寇景宜了。


    7、


    “寇景宜,陸茜他們根本不會來對不對?”


    我站在她麵前,篤定的將手插在外套口袋裏發問。


    她抬起頭來,泛著綠光的臉上都是笑意,“是啊,因為我根本就沒叫他們來嘛。”


    “我的好弟弟。”她坐著不動,繼續說,“你是什麽時候成功的?”


    我歎口氣,她已經都知道了。


    “從你這張皮的原主將我這張皮的原主推下樓梯的那個瞬間。”


    她馬上大笑起來,“你倒是挺輕鬆。”


    說得對,奪得這軀體的主導權我幾乎毫不費力,並且無論是原來的寇景宜,還是大人們對此都沒有懷疑,至於三歲的小孩子為什麽那麽喜歡看科教頻道,他們非常樂意解釋為這是一種天才行為。


    然而我畢竟還是需要照顧到這內在的怨恨。


    她將他推下樓梯致死,他沒有力量複仇卻有力量和我傳達。


    現在她來了,倒也沒有浪費我的努力。


    不枉我費心的將391的事告訴劉新陽,也不枉我偷偷將旅遊雜誌放到寇景宜習慣租借的圖書旁邊。


    我早說過她那時腦子裏裝的都是粉筆灰,想什麽和做什麽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到。


    我伸出手,做出邀請的姿勢,眼前的寇景宜優雅的回應。


    於是我們兩個在鬼屋的庭院裏,在月光下一同跳一支“勝利之舞”,我對她以前的故事沒興趣,也不想追究她是何時成功奪舍的,更不想詢問接下來我們要怎麽做。


    反正現在這樣的局麵很好,無論我們此前是什麽,我們現在依然有機會麵對世界,我還是她親愛的表弟,她也還是我親愛的表姐。


    而這個世上的人們對於“奪舍”這件事依然知之甚少。


    我親愛的表姐寇景宜,迄今為止正經八百地撞過三次“鬼”。


    一次在391醫院,一次在自殺聖地影山,還有一次你猜是在哪裏?


    總而言之。


    我的表姐寇景宜自此之後,再也沒有撞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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