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搬了竹椅安置在天井,墨色浸染了天空,二舅的屋子外,褐色的磨砂藥罐正嫋嫋冒著白氣,那藥香仿佛有靈性似的,絲絲縷縷直往我的鼻子裏鑽。“阿嚏!”我揉揉鼻頭,不禁皺起了眉:這是什麽藥方?有丁香又有鬱金,中藥“十八反、十九畏”中丁香畏鬱金,這兩種藥草是不能同用的。罷了,也就是二舅現在的狀態,二舅媽也隻好用些怪異的偏方了。


    閉上眼睛,幾乎就這樣要睡去了,卻在意識渙散前一瞬打了個寒噤——


    “大表哥,又是你!”我冷冷開口,“你今兒可不止一次這樣悄無聲息出現在我身後了。”


    “嗬,嚇誰也不敢嚇我的慕蓮表妹啊。”


    我不願搭話,起身要走,大表哥急了:“慕蓮妹妹,我還沒說完呢。”


    “如果表哥問我古董收在哪裏,我還是這句話:不知道。”


    “不是,不為這。你知道,最近是多事之秋啊!二舅媽的小侄子來這兒過暑假,本來高高興興的,二舅媽見他和二舅同一天生日還特地讓他去訂個蛋糕,讓大夥一起熱鬧熱鬧。可是回來的路上這孩子偏出了車禍,肇事司機見孩子昏死過去了以為是人死了,竟然給直接拉到火葬場去了。二舅媽及時趕去火葬場要將孩子送醫院,哪曉得那火葬場裏的人毛手毛腳,竟把車子推錯了,將那小侄子直接推進爐子燒死了,可憐他還那麽小的年紀。慕蓮,想那孩子該有多大的怨氣啊,萬一他要是在宅子裏流連不去……”


    “大表哥!”我打斷他,“虧你讀書多年,這些無中生有的事你也信?”


    “可外公為這事身體不好了,你不去看看他嗎?”


    我無奈地笑:“我是想去呢,可你的爸媽——我親愛的大舅大舅媽整日守著外公,防我像防賊。”說罷,也不理大表哥紅白夾雜的臉色,徑自離去了。


    {二}


    夏日的陽光總是升溫得特別快。


    我從屋子裏搬出一簍簍的藥草,放到向陽處散開,細心地在藥草中翻撿石子,就聽身後一聲輕笑,“妹妹又在擺弄這些花草了?從小就你跟在外婆屁股後邊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大好的青春,不該和男孩子出去瘋玩兒嗎?”


    我也笑:“三表姐,我不過剛上了大學,你就急著要把我嫁出去啊!你肚子裏的小寶貝咋樣了?”


    三表姐慕蘭撫著肚子在石墩上坐下,“我可不是急著要嫁你出去,隻是整日悶在這裏,有點兒不自在。”


    我用手搭上她的脈,淡淡地說:“是壓抑,大舅大舅媽惦記著傳說中的‘古董’,對我們越發嚴厲。”


    慕蘭表姐眸子掠過一絲黯淡,“是啊,好好的一家人怎麽變成了這樣。今天,我看大舅大清早就神色緊張地出門去了,外公這些日子精神不好,也不知那些人背地裏又生出什麽主意呢。”


    “表姐好好照顧肚裏的孩子吧。大舅他們有求於外公,自然會盡心服侍的。”


    慕蘭表姐點點頭,視線落到肚子上,溫柔神色便彌漫開來,“是的,孩子最要緊。”看著表姐幸福的表情,我忽然覺得世間還是有很多美好事情的。


    {三}


    大舅的死訊是傍晚傳來的。


    屍體被人發現在紫嶴水庫旁的石子路上,手上黏滿了青苔,想是落水後又奮力爬上來。隻是大家不明白大舅怎麽跑去了偏僻的紫嶴水庫,更令人費解的是既然已經上了岸,又怎麽會死去呢?


    我仔細看了大舅的死狀,一下子知道了他是怎麽死的,那與溺水無關。


    此刻,大家都在堂前忙碌著,白幡素帶裝點上去,一間靈堂布置完畢。大表哥拉著大舅媽問話,雖然他壓低了聲音,但在這肅穆的靈堂裏,那些話還是隱約地傳來:“媽,爸明明已經爬上岸了,不該是溺水死的啊。”


    “噓……”大舅媽擺擺手,四下掃了一眼,拉著大表哥出去了。我與二舅媽默默地擺放著靈位前的杯盞。風吹起了靈床上的帳幔,露出大舅那張慘白的臉來。


    咣當!二舅媽手中的杯子應聲落地,瞳孔中流瀉出無法掩蓋的驚恐,“我……我再去取個新的來。”她慌慌張張轉身就走。我默不作聲地收拾著地上的碎片,再看過去時,白色幔布靜靜垂著,隻隱約有個僵硬的影子。


    二舅媽何至於那麽驚慌?我起身看到大舅遺像時,突然懂了。看到和自己丈夫同日出生還一模一樣的人躺在靈床上,再聯想到此刻二舅那奄奄一息的樣子,任誰都會產生錯覺吧。聽說孿生兄弟連壽命長短都很接近,二舅媽大概很怕大舅的死是個預言。


    {四}


    外公的身子迅速衰敗下去,大舅的死對他的打擊太大了。雖然一直以來他們父子並不和睦,但無論如何,血濃於水。


    “慕蓮。”三表姐端著瓷碗進來,“該服侍外公喝藥了。”


    我接過碗,看到外公熟睡的臉龐,歎口氣道:“先放著吧。”


    三表姐看看我,眉目間俱是焦慮:“現在,大舅一家對外公反常地殷勤,你我都知道他們是突然聽說外公還收藏著一些價值連城的古董。家族產業早被大舅二舅兩家瓜分的差不多了,在我心裏即使有這些古董也都該留給你的。我和你一起長大,知道你的脾性是不屑和他們爭的,但你也得為自己的將來考慮一下,外公百年後,一個人的路要怎麽走呢?”


    “表姐。”我低下頭去,不想被人看見眼裏的軟弱,“那你呢?”


    “你不必替我擔心,即使我什麽都沒有了,還有源業,還有孩子,這世上,他們是和我平平淡淡過一輩子的人。”


    {五}


    老宅裏,很久沒有這麽多人一起吃飯了。雖然外公和二舅都病得昏昏沉沉。


    三表姐在我的身側,始終僵著身子,大舅媽和大表哥則不時交換一下眼神,我一心吃著菜,忽視底下的暗流湧動。


    屋外大風吹起雲朵,月亮陷在暗影裏,注定是個多事的夜。


    午夜。燥熱難眠!


    我翻個身子,將薄毯往身上摟了摟,閉上眼睛要培養睡意,突然,隔壁的木門被啪啪拍響,大表哥的聲音仿佛被捏住哢哢作響的易拉罐,“屍,屍體不見了?!”


    {六}


    我快步走著,路過二舅屋時,看到屋裏二舅媽的腰深深彎下去,在佛龕前虔誠地祝禱。風裏有一星兒的腐味和一絲陰謀般的涼意。


    “三表姐。”進了表姐屋,我看到正躺在床上看電視的三表姐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


    “你可來了,這屋子靜得瘮人,我都不敢睡。”


    “今晚我陪你吧。家裏亂套了,大舅的屍體不見了。他們都去了大舅媽那邊,隻怕這一夜又有許多事情發生。”


    “慕蓮,怎麽家裏會出這樣的事情……”


    我皺了眉,“大表哥今夜守靈,午夜他去廚房吃了夜宵,在這之前一切都是正常的,可等他回來時就發現大舅的屍體不見了。方才我們在家裏找了一遍,什麽發現也沒有。”


    “慕蓮,什麽人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偷走屍體,又立刻藏到一個我們發現不了的地方。一個人帶著一具屍體一定走不快,周圍都是小巷,汽車之類根本開不進來,也沒聽到什麽引擎發動的聲音啊。”


    “這點我也想不通,我覺得這件事情必定是家裏人做的,至於那個人安的什麽居心,卻要走一步看一步了。”


    三表姐的眉目間有些許疲憊,“為了那些古董,這個家一刻都不得安生。”


    “表姐,還記得大舅出事那天,你看到他出門時神色有異。而他竟然去了紫嶴水庫,真奇怪,那種地方平時根本不會有人去啊。”


    三表姐低了頭喃喃自語,“是啊,大舅那天神情怪異。很緊張又很期待的樣子……紫嶴水庫那裏,啊!對了,慕蓮,外公壽墳不就造在紫嶴山上的嗎?會不會大舅是覺得古董可能藏到那裏,所以特地去打探?”


    “我也不清楚。我隻知道,大舅不是溺水死的。”


    “你說什麽。”三表姐跳了一跳眉頭,“慕蓮,你可沒有在現場。”


    “溺水之人的症狀,我還是能看出一些的。大舅不是死於溺水。”


    “那,大舅他……”


    “大舅應該是意外死亡,根據死狀,很可能是死於哮喘一類的呼吸係統疾病。大概是落水後又爬上岸,導致了舊病複發。”


    “哮喘病?這麽多年沒聽誰提起過啊?”


    “他們怎麽會提起?記不記得,幾年前外公要將祖業交給舅舅們打理,大舅仗著是長子非要拿走一半以上的股份。可他有嚴重的哮喘,假如外公知道,一定不同意他一人挑此重擔,所以我猜他把這病瞞了下來,大舅媽一定知道!”


    “可是慕蓮,你怎麽知道……”


    “哎,表姐,隻是一個哮喘病啊,你知不知道我學醫都多少年了?但是我不會說的,他們怎麽去爭,與我無關。”


    表姐喃喃說道:“家裏人,為了私心離散成這樣,還有什麽值得留戀的?源業回來後,我要盡快離開這裏。”


    {七}


    “慕蓮。”


    我在簷下專心熬藥時,外公喊我。


    “外公,你今天氣色好多了。”我拿起熱水瓶倒水,給外公絞了一把毛巾遞過去。


    “慕蓮。”外公欲言又止,似乎也曉得我不想聽到他下麵的話,“你對你二舅……無論如何,外公看得出來他是真心對你好的。”


    “外公,我自己知道這些事。慕蓮現在過得很好,外公不必為以前的事費心了。”


    走出外公屋子時,看到三表姐正在替我煎藥。


    “表姐,預產期就在這幾日,你別太勞累了。”


    三表姐很長一段時間沒回應我的話。最後她幾不可聞地低歎了一聲說道:“慕蓮,我知道你心裏怪二舅,怪他當年失手害得你媽媽早產大出血而死,你爸爸匆忙趕去醫院時還遭遇車禍。可你知道二舅當年在你爸媽靈前不吃不喝跪了三天三夜,要不是二舅媽最後以死相求,二舅真的就要追隨他們去了……”


    “表姐,夠了。”我轉過身去打斷她的話,那些塵封的真相在今天聽來依然那麽刺耳,多年來二舅的刻意討好我通通視而不見,隻用那滿心的仇恨將自己屏蔽。我總是跟自己說他今天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減輕愧疚,卻忽視這些年來,都是他和外公全力護得我周全。


    {八}


    二舅的屋子裏點著一盞昏黃的燈泡,我進去時,二舅媽正在擦拭佛龕。


    “二舅媽。”我衝她點點頭,“昨兒晚上你怎麽沒有和我們一起吃飯啊?”


    二舅媽仿佛吃了一驚,我很少這樣和顏悅色來關心過她,她一怔之後回過神來說:“我去廟裏上香了,沒來得及趕回來。”


    我不再多問,輕聲說:“我來看看二舅。”


    二舅媽的臉上一下子湧出不可置信的驚喜,她幾乎有些顫抖地來拉起我往裏邊走,嘴裏絮絮叨叨地念著一些連不成句的話,“太好了……真太好了……”


    我在心裏默默地哀泣。二舅媽是用整顆心在愛著二舅,她幾乎把二舅的人生當成自己的人生來活,仿佛我能原諒二舅對她來說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二舅的愧疚,就是她的愧疚,二舅的快樂,就是她的快樂。


    二舅昏迷著,可能永遠不會醒來了。他瘦得厲害,臉色蠟黃,令人心驚。二舅媽蹲下身在他耳邊說:“予仲,慕蓮來看你了,你又睡著了,早上你還清醒過一會兒呢。要是明早你能醒來,我一定要告訴你這事……”


    我咬著下唇,不要自己流出淚來。這麽多年了,我才知道自己也在繼續著一個更大的錯誤,沒有誰要對誰的生命負責,我們隻有好好地愛著活著的人才是對自己最好的負責。


    “二舅媽。”我摸出身上的一張藥方,“這個方子是我為二舅擬的,你的那些藥不要再給他喝了。”


    二舅媽接過,眼中的淚還沒有止住,我不忍,轉身往外走。路過佛龕時,突然被那上麵一塊金屬牌子吸引了注意力,類似八卦圖的形狀,但又不同,五條邊寫著“金、木、水、火、土”,其中“火”字和“水”字被打了兩個鮮紅的叉。牌子下的佛像籠罩在陰影裏,我突然有點好奇:二舅媽每日殷勤供奉的是哪座神佛?為何佛龕遮得這般低矮?我湊近一看,一晃眼,唬出一身冷汗:青牙獠麵,目露凶光,令人望之膽寒,記憶中唯一與此類似的四大金剛也遠不及它的麵目猙獰。我撫一撫怦怦亂跳的心髒,慢慢走了出去。


    {九}


    一場淋漓的暴雨衝淡了夏日的暑氣。我抱著青花瓷的大藥罐,將前些日子曬幹的藥草分門別類保存起來。


    “慕蓮。”三表姐探進頭來,“我去取牛奶,你和我一起來喝。”


    “每次都拉著我一起喝,你要好好補些營養,別到時候沒有力氣生孩子。”


    “哎呀,你知道我一向不愛喝的。還不是為了這兩個孩子拚命灌下去啊。”三表姐笑一笑走了。我依然低了頭專心擺弄藥草,草木的香氣令我舒展了眉目,卻聽到門口傳來一聲清脆的爆裂聲,“啪——”是奶瓶摔碎的聲音。


    我心裏陡然一驚,隱隱覺得不好,放下罐子衝出去,隻見三表姐坐在大門口,身邊有一個破碎的奶瓶,牛奶汨汨流出,一股鮮紅的液體漸漸混跡到乳白色的液體中去。


    “三表姐。”我一步跨到她身邊,那殷紅的血仿佛無窮無盡迅速染紅了腳下的一片青磚地,我驚慌失措地搭上她的脈,止血止血……什麽草藥有止血的奇效,不,沒用的,必須盡快送醫院……


    第一次,我覺得自己的一身本事千般無用,竟不能挽救表姐分毫。


    我深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小鎮沒有醫院,最近的大醫院將近三十公裏遠,要立刻叫救護車——不,來不及,從醫院到小鎮的盤山公路不易行駛,最快也要四十分鍾才能到,表姐等不及。除非這邊有車載著她同時出發和救護車半路交會,才趕得及搶救時機。


    怎麽辦,我望著自己滿手的鮮血,從不曾經曆的往事仿佛前世的記憶一樣清晰上演,壓抑在心底的痛楚翻江倒海一樣侵襲而來,拍打得我體無完膚。


    不!表姐,我一定要救你!


    我踉蹌著起身撥完急救電話,又大步走向大舅的住屋,大舅有一輛車子,可是鑰匙在大舅媽手上。


    走進房間時,大舅媽正在裏麵,看我身上都是血,唬了一跳。


    “大舅媽,快救救三表姐和她肚裏的孩子。”


    大舅媽明白了大概,卻慢條斯理地問:“出什麽事情了?”


    “三表姐大出血,要立刻送醫院。請大舅媽借我車子……”


    “你大舅的遺物,我不能讓人碰髒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大舅媽厲聲叫了起來。我努力克製的火氣騰地躥起,抬頭怒視這個女人,表姐等不了!我勉強掙起身子要走,二舅媽衝進來拉起了我。


    “慕蓮,我有辦法。”


    仿佛在最寒冷的黑夜見到了火光。


    ……


    [十]


    我拉開窗簾,明媚的陽光撲麵而來。


    “表姐,你過幾天就可以出院呢。”


    “我盼著盡早出院呢,不然慕蓮要熬出熊貓眼了。”


    我微微一笑,看到安睡在表姐身邊那對粉雕玉琢的娃娃,隻覺得心裏一下子溫柔如水。


    “源業哥馬上就回來了,等他看到這龍鳳胎,不知道多開心。”


    表姐低頭淺笑,臉上盡是滿足的幸福,“是啊,一家人就團聚了。說起來,這次我真要謝謝慕蓮你,還有二舅媽。”


    “嗬嗬,是該謝謝二舅媽那兒的古董三輪車。那還是外婆在時留下的,以前外婆上山采藥都用它運送大筐藥草,又大又笨,鋪好棉被躺下表姐整個人都沒問題。虧得二舅媽想出這個辦法,載著你去央了一戶人家開車送你,才沒有錯過搶救時機。”


    “是我大意了。本來送奶的小工都將奶瓶放在門前的石墩上的。前天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奶瓶竟然擺到門上的保鮮袋裏了。我想以前踮個腳就能拿到了,現在雖然身子重了,總不至於那麽沒用,哪曉得剛下過雨,地上滑得很……”表姐說到這裏,抓起我的手,眼中盈盈有淚,“慕蓮,那個時候……難為你了。”


    “不要去說那些。這是難得的喜事,我們就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了。表姐,這兩個孩子真好看。”我的手指輕輕碰到嬰兒的小臉上,又縮了回來,他們那麽小,柔若無骨,我真怕自己會把他們碰碎了。


    二舅媽這個時候進來了,她拎了個保溫桶,打開,裏邊裝的是雞湯麵,給我和表姐都盛了一碗,笑笑說:“都嚐點兒,是長壽麵呢。”


    “咦,家裏有誰過生日嗎?”


    二舅媽的臉上瞬間掠過一絲黯淡,“是你二舅呢。說來也巧,這兩個孩子正和予仲是同一天的生日。”


    仲夏的陽光有著奔放的熱意,手中的雞湯麵飄出誘人的香氣,和二舅媽驚喜抱起嬰兒的表情一起,定格在我的記憶裏。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都會想著,如果時光能夠永遠定格在這一刻多好,這是這個家最後的一點溫暖。它隨即被後來接踵而來的噩運吞沒,撕碎,消失……


    [十一]


    表姐產後不久,我們這個沿海小鎮就迎來了每年都有的台風。


    大風將門板吹得啪啪作響,我趕著玻璃窗被拍碎前牢牢拉下栓子,看到源業哥正在天井搬幾盆我種的花草。


    “源業哥,表姐呢?”


    “屋裏躺著呢,孩子哭鬧了一早,剛睡熟了。她大概也睡著了。”


    “孩子是睡在前廳嗎?”這些天悶熱,源業哥都把兩個孩子的搖籃擺到前廳來,開了窗戶通風涼快些。因為表姐還在月子裏,她睡的屋子門窗緊閉,見不了風。


    “哎呀,瞧我這記性。這麽大風,孩子別給吹凍了。”


    我跟著源業哥跑去前廳,還未進門,風裏送來濃烈的血腥味,呼嘯聲中有著巨大的不祥。


    跑在我前麵的源業哥發出一聲淒厲的號叫,隨即觸目驚心的紅撲入我的視線。


    血,又是一地的血。


    一個孩子僵直在紅色的繈褓中,鮮豔的血水從搖籃裏滴落出來,而另一個,卻安安然睡在夢鄉裏。


    搖籃旁的桌子上還有半隻新鮮的西瓜,桌麵的汁水還未幹透。原本該放在桌子上的西瓜刀,此刻正以水平的角度切在孩子的脖子上。


    猛烈的強風擠進窗戶肆虐而行,屋子裏的一切都在動蕩中搖擺不安。源業哥在我麵前蹲下身去,臉上破碎的表情,如血腥的味道一樣揮散不去。


    [十二]


    靈堂前,我一身重孝,恭恭敬敬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桌上有三張照片,正中的是外公,右邊的是大舅,而左邊的相框卻隻是一張白紙——孩子太小,來不及拍照。


    外公是昨晚去世的,他走的時候很平靜,拉著我的手隻說了一句話:“慕蓮,我終於可以去找你的外婆了。”


    拿起香在白燭上點燃了,穩穩插進香爐裏。側過身子,家中長輩幾乎都在此了。


    王律師走上前來,用平靜的聲音說道:“大家到齊了,那麽我來宣布一下慕老爺的遺囑。遺囑中,慕老爺將他掌握的慕氏企業百分之三十的股份分成四份,一份留給二子慕予仲和他的妻子,一份給孫女慕蘭小姐,一份留給孫女慕蓮小姐,另一份捐給慈善事業,另外,祖宅的地契歸屬慕蓮小姐。”


    “你說什麽?”大舅媽不可置信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老爺子的遺囑裏根本就沒有我們的份兒,這不可能!”


    “原來慕氏企業百分之五十的股份屬於長子慕予晉,他死後可以由妻子和兒子繼承,相信這個分配已經很公平了。”


    “那麽那些古董呢,老爺子收藏的古董呢?”


    “遺囑裏並沒有提到古董。”


    “不可能,我們明明聽說有一批古董,是不是還藏在這個宅子裏?”大舅媽銳利的目光掃向我和慕蘭,“老爺子為什麽要這個丫頭繼承祖宅,她不過是四妹的女兒,按理說隻是個外人,她不該得到這麽大筆遺產……慕蘭也一樣,她是三妹的女兒,雖然她們也姓慕,但她們都是外孫女啊……”


    “慕蓮、慕蘭小姐是慕家的人,慕老爺子是她們的合法監護人。”王律師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打斷大舅媽的話。


    所有的人都不說話了,是的,他們隻聽說過有一批古董,卻從來沒有見過一點古董的影子。


    我凝視著遺像上外公安詳的表情,眉頭漸漸擰了起來。如果古董是子虛烏有的話,是誰放出風聲,是誰要引起家庭的爭鬥?死去的那些人,假如不是因為有人要爭奪這份價值連城的遺產,又是為了什麽?


    我隻覺得背後一分一分冷了起來,細微的戰栗在皮膚上泛起,也許我一開始就猜錯了,放出風聲的那一個人,如果目的僅僅就是為了殺人呢!


    [十三]


    誰也沒想到大舅的屍體竟以這種方式被找到——如果不是因為台風帶來連日的暴雨使得河水上漲,水速變急,綁在大舅身上的那塊石頭也不會鬆脫,他也不可能會有再浮出水麵的一天。


    泥濘的河岸邊,我和所有人一樣,麵對這具麵目全非的屍體時忍不住寒意遍體。大舅的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形狀,手腳被麻繩捆得死死的,胸口的位置上本來壓有一塊大石,現在已經被水流衝走了。而更讓人覺得瞠目結舌的是,被捆死的手腳上又牢牢綁了明黃色的布條,布條上畫滿了怪異的紅色符號。


    到底是誰對大舅懷有如此刻骨的恨意,要將一個死人用這種方式沉在水底?


    鄉親有低聲的竊語傳到我的耳中:“作孽啊,都死了的人還不得安生。”“到底是和什麽人結怨了啊。”“你們知道這黃布條是幹嘛的?就是綁住那死人魂兒的手腳,要他永世隻能做水鬼,我看這事不簡單……”


    嘣!腦中有根一直緊繃的弦突然斷裂,原本紛紛擾擾的線索豁然有了新的出口,心中一直不敢去確認的那個推斷此刻卻成為唯一合理的解釋:如果,僅僅是為了殺人!


    這些人,有什麽共同點才會一個接一個被殺?我拚命地回憶,那一點一滴被不經意忽略的線索:和二舅同一天的生日,舅媽供奉的猙獰佛像,刻有五行的八卦盤,被紅叉劃去的字……


    久遠的記憶裏有什麽要呼之欲出,以一種幾乎猙獰的姿態與現實重合,那還是外婆在世時,她一邊與我講解藥草的藥理,一邊提到了中醫學的五行學說,是將人體各部分歸屬成木、火、土、金、水五大類。例如屬於木的,有肝、膽、目、筋、怒、青、酸、風等,望診時,青色多屬肝風,赤色多屬心火,黃色多屬脾濕,白色多屬肺寒,黑色多屬腎虛……


    而後來,外婆越說越多的同時,也突然提到了在更年長一輩的說法中,有一種十分殘忍的傳說叫做“五行返壽法”,當一個病人病入膏肓無藥可治時,可以在病人的家中供奉一座閻羅像,輔以五行八卦盤,然後找五個與病人同月同日生的人,將五個人分別以“金、木、水、火、土”五種死法殺死,就能為這個病人爭回五十年的陽壽。


    外婆在提到這個傳說時,用一種十分抵觸的語氣說:“這種古舊的說法,總是以訛傳訛,又有居心不良之人憑空添加許多傷天害理的細節,總有不少人被誤導而錯憾終生。”


    [十四]


    我匆匆趕回的時候,已經晚了。


    也許二舅媽在得知大舅的屍體被找到時就知道自己應該盡快下手,於是她本人和慕蘭表姐剩下的那個孩子,一齊失蹤。


    又是一場無休止的尋找。三表姐已經崩潰,而源業哥幾乎發瘋了地不停搜尋一個又一個她們可能藏身的地點。


    二舅媽是在什麽時候動的殺機?假如那個和二舅同月同日生的小侄子就已經是陰謀的一部分,那麽她又如何控製一場車禍,和一個驚慌失措到將孩子送到火葬場的司機?還是,在火葬場看到幾乎無救的孩子使二舅媽產生了用“五行返壽”念頭?這我無從推斷,假如我知道二舅媽供奉的閻羅像是在小侄子死後還是死前出現的,那麽事情就明了了。可惜我在這之前幾乎從不踏足二舅的房間。


    而大舅的屍體為什麽被拋回水中?並且用了這樣詭異的方式,要他永生隻能做隻水鬼——除非,二舅媽知道大舅真正的死因,所以用這種方式來彌補這個儀式的缺陷!那麽二舅媽又是什麽時候得知這個極少人才知道的秘密?是那天大表哥在靈堂追問大舅媽時,她跟出去偷聽的嗎?


    那些日子我幾乎在不眠不休地奔走中度過,細微的疑點重合起來,曾經無法解釋的事情都一件件有了出路,古董的消息是二舅媽傳出去的,大舅去紫嶴水庫那天,她也不在家中,三表姐的牛奶瓶是她放進門頂保鮮袋的……我唯一還無法想通的是,二舅媽究竟是如何在半夜盜走大舅的屍體,而又那麽快藏到一個我們都發現不了的地方?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過去一秒,就少一分希望。我在二舅的房裏看到過,“金、木、水、火”四個字都已經劃上鮮紅的叉,孩子隻怕已經凶多吉少。


    大家幾乎要無奈地放棄追查,在安排大舅和外公以及小嬰兒的出殯事宜時,不承想,在揭開骨灰盒時發現了隱匿得如此驚心動魄的真相。


    那個小小的孩子靜靜地躺在木盒中,他雙生妹妹的骨灰上,因為天氣炎熱的緣故,已經有腐爛的征兆。


    源業哥死死抱住慕蘭姐不讓她上前去看孩子最後一麵,在表姐撕心裂肺的哭聲中,我覺得靈堂外陰暗的天色一分一分壓下來,壓住在場的每一個人,壓進深不見底的地獄裏去。


    [十五]


    二舅媽依然失蹤。


    我每日為二舅擦身換衣,熬煮湯藥——盡管昏迷不醒的他幾乎從未喝進一口。


    那些人已經離開了,表姐和源業哥也準備要走,我去看望過表姐,她的情緒已經穩定下來,然而身體依然虛弱。她用一種很堅定的語氣和我說:“慕蓮,我永遠不會再回來。孩子還會再有的,源業也依然會和我一生一世。而你,也希望能找到自己的幸福。”


    三天後的黃昏,二舅沒有預兆地醒來。他看到正在一旁擦拭桌子的我,顯然愣了很久才回過神,然後,他瘦得可怕的臉頰上出現了一個微笑的印子,“慕蓮,真的是你。”


    我回以一笑,拿起床腳的另一個枕頭給二舅墊起身子。


    “你二舅媽呢?”二舅的視線費力地在屋裏轉了一圈,問道。


    “她出門上香去了,晚上才回來呢。”我依然保持笑容,鎮定地回答。在講完這句話後,從枕頭中掉落出的異物為我解答了最後一個困惑。


    那是桂皮,一種防腐的香料。因為大舅死於意外,按照本地的風俗要在家中停靈五天,因為怕天熱屍體會腐壞,除了在靈床邊放置大量的冰塊外,我還特意在靈床上鋪了一層有防腐作用的香料和藥草。


    大舅屍體被偷其實是在晚飯時間,那時除了二舅媽、昏睡的二舅和外公,所有人都在飯廳。她趁無人的時候盜走了大舅的屍體,也許就是用那老舊的大三輪車運送到河邊丟下去的,並且將二舅放到了靈床上使人不致生疑,他們本就是孿生兄弟,何況靈幔遮住了眾人的視線。而那天半夜,她又趁大表哥吃夜宵之際背回了二舅。


    [十六]


    一個月後,二舅在一天夜裏悄無聲息地走了。


    我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二舅媽在儀式完成之後卻失蹤了,她不是正期盼著丈夫能夠蘇醒,而後好好照顧他嗎?直到我去民政局為二舅辦理死亡證明,翻找出他的戶口簿時,看到了戶主妻子那一欄裏,二舅媽的出生年月赫然是xx年x月x日,她竟和二舅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那麽,這個儀式的最後,竟是二舅媽以自己為犧牲,來為二舅換取這荒誕不經的五十年陽壽?


    我捧著紅色的小本子長久無法動彈,我不知道用“土”字方式死去的二舅媽現在身在何處。而當一份愛的執著必須用生命為代價去開路時,它還值得被歌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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