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夜,漆黑一片。一座新建好不久的高檔住宅區裏,銀杏葉被吹得到處都是。老趙縮在屋子裏,手裏擺弄著半導體收音機。每天這個時辰,信號都莫名其妙地消失,空留下嗞嗞啦啦一片聲音。


    老趙是地下停車場的管理員,趁著身體還硬實,找了這麽份工作。倒也清閑,不過是坐在屋子裏,有車開過就按起欄杆。


    嗞嗞啦啦的聲音突然強烈起來,老趙把聲音調小,轉而聽到床下傳來陣陣聲響。人老了,腦袋裏什麽聲響都能聽出來。老趙這樣想著,但還是放下收音機,掀起床單看了一眼。裏麵什麽都沒有,而那響聲就像從地道裏傳來一樣,一下又一下。


    老趙剛直起身子,就被一道打來的燈光晃了下眼睛。又有車回來。老趙把欄杆拉開,嘴裏嘀咕著,三更半夜的,才回來。


    車過了欄杆,開始向地下駛去。老趙扭過頭繼續調著,突然,他聽到“哐當”一聲巨響。地道裏沒有一點兒光亮,老趙抓起手電向地道快步走去,就是剛才那輛車,狠狠地撞在牆上。


    車門敞開著,一個滿臉是血看不清麵孔的女人正渾身顫抖著,嘴裏喃喃地說,地道中央……僵屍……


    與此同時,劉建設開著車在地道裏轉了兩圈,地下二層基本沒什麽車,他的車位在最裏麵。兒子茂茂靠在座位上睡著了,劉建設把他抱起來,鎖好車,朝電梯走去。


    突然,他聽到後麵的地道裏傳來一陣聲響,一下一下,有節奏地響著。緊接著,茂茂的頭動了一下,醒了。


    劉建設回過頭,依然隻有深邃而漆黑的地道。轉過頭,他發現茂茂的眼睛緊緊盯著地道深處看。隻有劉建設清楚那個方向究竟有什麽。可茂茂還不會說話,但很明顯,他看見了什麽東西。


    劉建設加緊了腳步,朝電梯走去,就在電梯門即將關上的一瞬,他仿佛也看到一個縹緲的身影。一定是幻覺,除非……是見了鬼。


    2


    顧曉芸在醫院值夜班,沒回來。劉建設哄好茂茂睡覺,就一個人鑽進了書房。書房很大,四周擺著黑色而發亮的木製書架。劉建設把手搭在書架上,輕輕撫摩著,一股冰涼的感覺倏地流入指尖。


    劉建設不抽煙不喝酒,唯一的愛好就是收藏烏木。誰都知道,烏木極其珍貴,偌大的書房裏,全部是烏木的書架,外人看來,這絕對是富貴人家的擺設。而在劉建設看來,這不過是些殘次品而已,真正的那塊烏木極品其實見過的人沒幾個,更何況,他們都已經死了。


    劉建設最喜歡的就是夜深人靜的時候,一個人坐在書房裏,不看書,就那樣安靜地坐著,有時他會覺得書房裏不隻是他一個人,那個人就在其中某個架子的後麵,靜靜地看著他。


    今天這種感覺異常強烈。劉建設站起來,朝著那種感覺走去,移開書架上的幾本建築學著作,一個凸出來的機關顯現出來。劉建設按了下去,書架自動朝牆邊移動半米的距離——裏麵是一間暗室。


    暗室不大,亮著一盞昏暗的燈。一股淡淡的香火氣息撲鼻而入,東麵的案台上擺著一座高大、泛著黑光的佛頭,依然是烏木的材質,稱得上是稀世珍寶了。劉建設靜靜地站著,目光卻落在西麵案台的一座靈牌上。


    靈牌上寫著金色的字,有一半他不認識,另一半是漢字——伊爾根覺羅吉鶴之位。


    屋子裏靜悄悄的,時間仿佛靜止了一樣。劉建設開始渾身發涼起來,隻覺得身邊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氣場。他走到案台前,伸手拿起靈牌,瞪起眼睛狠狠地看著它,半天,又放下,頭也不回地走了。暗室的角落裏,靜靜地擺放著那個價值連城的寶貝——烏木棺。


    淩晨兩點,劉建設做了一個夢,有點兒模糊,但可以肯定闖進夢裏來的就是他。他大概二十幾歲的樣子,穿著清代的官服,就站在臥室的門前,打著冷戰,什麽也不說,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劉建設猛地醒了過來,他揉了揉眼睛,門口哪有什麽穿清代官服的人,倒是一個小小的人影嚇了他一跳——此時,茂茂正站在門口,瞪著兩隻眼睛狠狠地看著他,和他當時看那座靈牌的眼神一模一樣。


    他一句話都沒說趕忙起身,茂茂卻像沒看見他一樣,慢悠悠轉身回房間睡覺去了,那走路的姿態儼然不是一個三歲孩子的。


    3


    茂茂早已過了會說話的年齡,可仍然不肯張開嘴巴,讓劉建設和顧曉芸一度以為他們生了個啞巴。可是有一天,茂茂張嘴說的第一個詞讓他們大吃一驚。那時他和顧曉芸正要入睡,茂茂突然站在門口,麵無表情地叫了一句:“額娘。”從此再沒說過一句話。聽到那兩個字以後,劉建設一陣頭皮發麻。


    其實不僅僅是那兩個字,當年茂茂出生的時候,他第一眼看見茂茂哭泣的小模樣時就一身冷汗,因為他長得既不像劉建設,也不像顧曉芸,最重要的是,他的右眉梢處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就是那顆痣,曾經讓劉建設一度睡不著覺。


    現在,劉建設再次睡不著了。他又想起當年買這塊地皮時的情景。那個時候,這裏是一片廢棄的工廠。破舊的廠房沾染著歲月的顏色,高大的煙囪仿佛發出嘶啞的低吟,就連院子裏的荒草也長得半人來高。隻有一個打更老頭在前頭帶路,邊走邊吧嗒吧嗒毫無顧忌地抽旱煙。


    那時剛好是黃昏,金色的夕陽照著這片淒涼,劉建設心裏卻一陣喜歡,他的腦海裏已經規劃好一個方案。同去的某位大師也連連點頭說,這是片風水寶地。劉建設還沒等說出他的想法,大師卻突然不停地搖頭,嘴裏連連說著不可不可。


    劉建設問為何不可。大師說,風水寶地是要看誰用,如果人住恐怕不妥……


    劉建設說,大師的意思是?


    大師摸摸下巴上的幾根胡子,說,墳地。


    劉建設哈哈大笑起來,徑自向前走。


    劉建設做事向來依著自己的想法,如果不是這樣的性格,現在也坐不到房地產開發商的頭幾把交椅。當年讀土木工程專業時,同學都立下誌向要成為出色的工程師時,他卻發誓要成為一名出色的商人。現在他做到了。如果按照大師的說法,這塊地就用不了,他劉建設早就知道,這裏在清代時就是塊墳地,民國時又有大量關於這個地盤的靈異故事,直到建國後這裏才建成了大工廠,可轉眼,又荒了下來。


    沒法不荒。廠子倒閉了不說,幾任廠長都慘遭不幸,據說還發生過工人頭發卷進開動著的機器裏的慘劇。所以,就在幾乎所有房地產商都請先生四處看風水的時候,劉建設恰恰不信這個邪,花了很少的錢買了這塊地,還偏偏建成了豪宅小區,就連自己也住在這兒。當然,這個決定是後來才有的,那就是他遇到了他。


    4


    劉建設的家在整個小區中央樓的最頂層,幾百平方米的複式房,東南西北都有窗子,可以看見360度的風景。還有,從他家門出來,有部可以直接抵達地下停車場的電梯,一秒都不會耽擱。如果小區是個王朝,那他劉建設就是君主了,高不可攀,俯視眾生。


    劉建設每每站在窗前的時候,他總會想起一句話:“高處不勝寒啊!”說這句話的那個人當時是笑著說的,他一邊說,一邊拍了拍劉建設的肩膀,哥們兒一樣。其實他就是他哥們兒,從上大學那會兒就是,劉建設學土木工程,韓笑學建築。那會兒他們是打籃球認識的,後來常在一塊混,韓笑那時就愛抽個小煙,倆人一碰麵總愛聊一些未來的理想。劉建設還記得韓笑那時常開玩笑說,以後你發達了可別忘了我,我生是你劉建設的人,死是你劉建設的鬼。


    後來韓笑就真的跟劉建設一塊幹,白手起家,跑前跑後。劉建設開房地產公司時,都是韓笑負責工程設計,當然,劉建設也沒少分他股份。這麽多年,也隻有韓笑最了解劉建設。他知道劉建設喜歡烏木,陪著劉建設跑遍了國內的烏木市場,白的黑的全打過交道。


    當初劉建設來這片荒地考察時韓笑就陪著,他聽見風水大師說這是塊寶地時差點兒沒笑噴。劉建設拿著剪刀給新工程剪彩時他也陪著,他看見劉建設滿麵紅光,自己也不住地想著一年後小區的模樣。一個工人一鎬下去挖出個墳的時候還是他陪著,他隻見劉建設異常興奮,立刻宣布停工,在一個月黑風高的三更帶著他和幾個工人去仔細查看。


    就是那一次,劉建設發現了那個稀世珍寶。他們貓著腰下了地道,像書裏說的盜墓賊。墳墓裏很大,陪葬品也相當豐富,足以看出墓主人的地位。墓的正中間放著一座棺材,裏麵的人穿著清代的官服,皮膚保存得相當好,仿佛不過是昨天才咽氣入土。劉建設什麽寶貝也不碰,唯獨拿起那個半大的靈牌,用手電照了一下,上麵有幾個可以辨認的漢字——伊爾根覺羅吉鶴之位。


    是個滿人的墓。


    劉建設轉身走了出去,隨即命令工人們把墓重新封好。第二天,韓笑就被告知要重新設計,那個墓不要碰。


    韓笑當然清楚他劉建設才不是怕鬼、怕邪的主兒,他是看上了墓裏的那座棺材。韓笑看的清清楚楚,那是塊罕見的烏木,劉建設的最愛。


    5


    劉建設家的電梯直通地下車庫的二層,當然,隻有劉建設知道,電梯落地鏡的後麵就是那座墓。


    這是韓笑的傑作。墳墓的一半嵌在地下車庫深向黑暗的通道下,值班室剛好建在墳墓的正上方,而老趙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床下一土之隔的地方,正停放著一具清代的屍骨。那具屍骨被盛放在水晶的棺材裏,穿著清代的官服,閉著眼,一動不動。屬於這具屍骨的烏木棺此時正擺放在幾十米高空的劉建設書房的暗室裏。


    而現在,劉建設突然想起了韓笑,如果他還活著,也該娶妻生子了。可是他沒逃得了那個詛咒,除了劉建設,他們都沒逃過。


    那個夜裏,韓笑看著烏木棺裏宛如活人的屍體,突然說了一句話,他說建設,我們最後一次吧,我盡全力為你設計一座屬於你的宮殿、你的城,然後我就離開這裏,去國外深造,那是我一直的夢想。


    劉建設那時笑著說,好,我的財產你帶走一半。


    韓笑用手電照著烏木棺下的一小行字,沒有說話。那是滿文。歪歪扭扭的,像一小群螞蟻趴在棺材上。


    就像金字塔墓裏的詛咒,所有打擾法老安寧的人都將臨近死亡。


    那天夜裏同去的幾個工人很快就死了。然後是韓笑。就在劉建設送韓笑去機場的高速路上,劉建設回憶著他和韓笑共同經曆的日子,突然眼睛模糊起來,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閃而過。就那麽一閃,讓他一哆嗦,方向盤頓時失去了方向,一腳刹車沒踩住直接朝著前邊一個正轉彎駛出高速路的大卡車衝去。那個時候,劉建設的一個條件反射性動作是打了向左的方向盤,然後就覺得世界裏一片殷紅。


    他做了個夢,夢裏他正站在一條看不到邊際的路上,前麵的遠方,一個穿著滿清官服的男子正牽著一個人走,他們越走越遠,直到那個人回過頭來,劉建設才看清楚那是韓笑,可他終究沒能追得上。


    一個月後他才醒來,原來那天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韓笑當場死亡。他努力回憶著出事前的一瞬間,沒錯,他就是看到了一個穿著滿清官服的身影,一閃不見了。


    劉建設不相信有詛咒。但直到韓笑的死已經是第四個,那個夜晚和他們同去的三個工人全部橫死。可是那又怎樣?自己不還是活得好好的嗎?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6


    早晨,劉建設被清晨的陽光照醒,睜開蒙矓的睡眼,此時顧曉芸正睡在他的身旁,連她早晨什麽時候回來的都不記得了。突然,他看到臥室的門口站著一個小小的身影,和昨天晚上的一模一樣。那個小小的人兒一動不動地站著,眼睛注視著劉建設身後的落地玻璃窗。


    劉建設順著茂茂的眼神,突然,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那座碩大的落地窗上,趴著一個穿著滿清官服的——僵屍,他一動不動地看著窗裏的劉建設。


    陽光一陣刺眼。劉建設認識他,此刻的他應該正躺在地下車庫的墓室裏,別看劉建設搶走了他的烏木棺材,但是仍舊給他做了一口水晶棺材,已經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他應該正躺在裏麵才對。但是他右眼眉梢的那顆痣如此清晰,讓劉建設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顧曉芸突然發出“啊”的一聲尖叫,和昨天晚上地下車庫裏那個女人一樣,見了鬼似的。


    那確實是個鬼。


    等他再去看茂茂時,茂茂已經不見了。劉建設顧不上去尋找他的兒子,他走向玻璃窗,睜大眼睛看著窗外的那個鬼,那個鬼齜著牙,輕輕地隨風飄著。


    媽的。劉建設罵了一句,才發現那不過是隻風箏,不知被誰把風箏糊成僵屍的模樣,放到了他家窗前。劉建設順著繩子望去,繩子的底端早已牢牢固定在小花園裏的一棵樹上。


    誰的惡作劇?除了已經變成了鬼的四個人還有誰知道他的秘密呢?難道他所做的一切真的要惹來殺身之禍?


    劉建設不免想起暗室裏的那塊靈牌。他扔下在一旁嚇得瑟瑟發抖的顧曉芸,衝進了書房,衝向了那間沒有人知道的密室——那間儲藏了劉建設畢生心血的屋子。


    門輕輕打開,一座碩大的烏木棺擺放在角落裏,氣派異常,像一張烏黑的大口,隨時可能把劉建設吞噬掉。劉建設徑直走向西側的案台,上麵放著那塊靈牌。如果沒有它的話,也許那個鬼的魂魄就不會作怪。一想到這兒,劉建設想起當年韓笑曾阻止他動這塊靈牌的,可他沒聽,他連烏木棺材都敢碰,更何況一塊小小的靈牌?


    劉建設氣衝衝地舉起靈牌,嘴裏剛說出“你這該死——”,正要向地上摔去的時候,他突然發現靈牌上麵沒有了原來那些難以辨認的滿文,取而代之的是五個簡單的燙金漢字——劉建設之位。


    劉建設頓時覺得頭嗡的一下,坐在了地上。他真切地感覺到,那個叫做伊爾根覺羅吉鶴的清代鬼魂,此時就站在他的身旁,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看著他。


    7


    顧曉芸死了。


    醫院來電話,說有個女孩割脈自殺,發現及時,需緊急搶救。顧曉芸什麽都沒想,掛掉電話衝出了門。沒想到,剛走出小區就被迎麵駛來的車撞死了。


    劉建設覺得這就是報應。先是那幾個建築工人,然後是韓笑,直到他把那塊靈牌帶回家,死的便是顧曉芸。也許下一個,就是劉建設自己。


    劉建設在郊區買了塊最好的墓地,既然她生前住在最好的樓房裏,死了就得讓她葬在最好的墓地裏。墓地很大,足夠劉建設死的時候也埋進去,他計劃好了,如果他死了,他們就埋一起。


    因為他愛她。


    那還是上大學的時候,顧曉芸是醫學院的學生。劉建設第一次見到顧曉芸是因為韓笑,有一天韓笑突然跟劉建設說,他喜歡上一個醫學院的學生,該怎麽辦。劉建設說能怎麽辦,追啊,韓笑臉就一紅一紅的。劉建設說包在哥們兒身上,就準備找個機會去醫學院找那個叫顧曉芸的學生。


    後來,顧曉芸成了劉建設的女朋友。直到韓笑幫著劉建設做完第一個項目時,劉建設和顧曉芸走入了婚姻的殿堂。那個當年穿著潔白婚紗依偎在他身旁的美麗新娘,那個他口口聲聲要給她一輩子幸福的女人,現在已經不在了。


    顧曉芸葬禮的那天,天有些陰。劉建設在墓地的四周撒滿了鮮花,顧曉芸向來喜歡鮮花的。劉建設站在墓地旁,親眼看著盛裝著顧曉芸骨灰的盒子一點兒一點兒埋入土中,眼淚一下子流了出來。


    就那麽一瞬間,劉建設看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在對麵的人群中一閃而過。不是那個穿著清代官服的僵屍,而是另一個鬼——韓笑。他把眼淚擦幹再看,對麵人群裏一點兒韓笑的影子都沒有。


    幻覺吧。也許韓笑是來看顧曉芸的,或者是來接她的,現在他們該在一起了。其實他們本來就該在一起,劉建設也說不好當年為什麽會在第一眼見到顧曉芸的時候就被她迷住了,於是把韓笑寫給顧曉芸的情書的落款改成了劉建設。盡管後來韓笑並沒有追究這件事,甚至連顧曉芸都不知道那封情書其實原本是韓笑寫給她的。


    既然這麽多年都過去了,一切就都過去吧。


    隻可惜向來聰明的劉建設突然想簡單了。


    8


    劉建設的手機“突突突”地在床頭櫃上震動,淩晨兩點。劉建設在蒙矓中按下了接聽鍵,裏麵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地方飄來,“建設,我有點兒冷……”


    劉建設皺了下眉頭,具體沒聽清楚究竟是誰,低頭看了下手機顯示屏,“韓笑”兩個字正一下一下跳躍。劉建設一下子醒了,這兩個字似乎已經很久沒見過了,況且本不應該出現的。劉建設再次貼近耳朵仔細聽,裏麵隻有細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喘氣,來自遙遠的地方。


    真的是遙遠的地方,他已經死了。


    劉建設回想著自己是不是在做夢,韓笑他早就死了的啊,是自己親手把他送上死亡之路的。“也許他在那邊真的很冷吧,不知道顧曉芸找沒找到他。”劉建設關掉手機,繼續睡覺。


    早上醒來的時候,再次看到茂茂站在門口,右胳膊上戴著黑色的布條——那是劉建設按照東北老家的習慣要茂茂戴的,不知道他是否知道,他的媽媽已經死了。茂茂兩隻小手放在背後,像是藏著什麽東西,眼睛一動不動看著窗外。劉建設頓時一陣恐懼,生怕窗外再次趴著一具齜牙咧嘴的僵屍,他慢慢地回過頭——什麽都沒有。


    劉建設哄著茂茂,“乖兒子,來,到阿瑪這兒來!”劉建設說完“阿瑪”這個詞的時候,連自己都嚇了一大跳,趕快改嘴說:“來,到爸爸這兒來!”茂茂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嘴裏突然擠出兩個字,“建——設——”,劉建設像遭到雷劈一樣,從床上跳起來衝上去,他有種預感,茂茂接下來說的肯定是“我冷”。


    茂茂像是隻受了驚的兔子,轉身就跑,劉建設看見他手裏拿的像是塊木板。等他抓到茂茂搶到那塊木板時,他終於看清了木板上的幾個金色的字——劉建設之位。


    是那塊靈牌。


    劉建設狠狠地拿著那塊靈牌,衝進了書房,旋開暗室的開關。暗室的秘密連顧曉芸都不知道,茂茂怎麽會拿到那塊靈牌?


    門開了。裏麵一片漆黑,燈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關掉了。劉建設打開燈,頓時,暗室裏一片耀眼的黑色光芒。這是他的傑作,他收藏了一件件價值連城的烏木珍寶。劉建設瞥了一眼放在角落的烏木棺,此時的它,仿佛更加神秘了。


    那張烏木案台正對著門,上麵依然放著一塊靈牌,劉建設拿起來看,讓他嚇了一跳,和他手裏的這塊一模一樣。


    劉建設之位。


    9


    劉建設開車出去,在一個壽衣店裏買了幾串彩紙糊好的“衣服”,順便提了一大串“金元寶”和“美元”。


    夜裏,趁著茂茂睡著的時候,劉建設提著幾串東西出了門。觀景電梯從天而落,外麵一陣風聲,什麽也看不見。


    劉建設在小區後麵的十字路口蹲下來,拿著根木棍劃了個圈,這還是東北老家的做法,怕燒的紙錢被小鬼搶了去。劉建設拿打火機點著了那幾件厚“衣服”,嘴裏頭念叨著:“兄弟啊,我對不住你,忘了給你寄幾件衣裳,讓你受苦了,趕緊收了穿上吧,順便給你帶點錢,想買點啥買點啥。”說完,把一大串“金元寶”全都扔進了火裏,火苗一下子竄了起來,劈裏啪啦直響。


    火光越來越亮。劉建設隻覺得透過火光,他看見了一張臉,那張臉在跳動的火苗裏一點點扭曲著。就是那張臉,曾經那樣的熟悉——韓笑。


    他正站在火光的後麵看著劉建設。劉建設揉了揉眼睛,火光頓時暗了下去,就在那一瞬間,對麵什麽都沒有了。


    幻覺。


    也許就是小時候在東北老家,老人們常說的見了鬼吧。三更半夜鬼門開,怪不得人們都在這個時候燒紙呢。看來韓笑是來收衣服的,這樣一想,劉建設倒也並不害怕,站起來拍拍褲子轉身回家。


    經過車庫的時候,劉建設隻覺得背後一陣冰涼,仿佛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看。他輕輕地扭過頭,看見了一個真切的身影,直挺挺地站在車庫的入口。


    他穿著清代的官服,一動不動。“伊爾根覺羅吉鶴!”劉建設嘴裏小聲地嘀咕了一下,就看見那個身影朝他移來,他沒有跳,也不像在走,隻是輕飄飄地移過來……


    劉建設終於看清了,那是一張極盡蒼白的臉,劉建設第一次覺得有些莫名其妙的害怕,然後腦袋一沉身體筆直地栽了下去。


    10


    劉建設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自己正在躺著,半睡半醒之間,韓笑就站在他身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劉建設想說話,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隻覺得屋子裏一片漆黑,一點昏暗的燈光照亮了韓笑的臉。在他的身後,還站著兩個臉上毫無血色的人,分別穿著黑白兩色的衣裳,手裏提著長長的鐵鏈,仿佛劉建設一不小心就會被那鐵鏈綁住一樣。


    這裏一定是陰曹地府了。世界仿佛沒有了聲音。劉建設隻覺得自己很累,沉沉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淡淡的佛香飄進劉建設的鼻腔。劉建設驀地睜開眼睛,一座佛頭安靜地擺放在跟前的案台上,四周的一切都那麽的熟悉——他睡在他自己的暗室裏。他坐起身來,突然發現自己正躺在那座稀世的寶貝裏,那座碩大的烏木棺。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劉建設想起了那個夢,韓笑身後的那兩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不正是黑白無常嗎?難道自己真的要死了?難道真的該輪到他了?劉建設爬出棺材,推開暗室的門,他感覺到有股涼颼颼的風。他打了個寒噤,突然,他看到整個客廳已然成了一座靈堂,原來豪華的裝修頃刻間不見了蹤影,偌大的空間隻有黑白兩色,一片空靈。


    靈堂的正中間掛著一張碩大的黑白婚紗照片,裏麵是一對幸福的新人,新娘是剛剛死去的顧曉芸,新郎依然很麵熟,那是幾年前死去的韓笑。


    陰婚。


    劉建設開始頭疼起來。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人死了真的會變成鬼嗎?可眼前的一切該怎麽解釋?也許自己從一開始就錯了。


    劉建設盯著照片看,上麵的韓笑突然動了!他的麵部表情逐漸猙獰起來,劉建設看清楚了,韓笑此時正穿著幾年前他死時穿著的那件衣服,上麵全是暗色的血。韓笑的表情越來越恐怖,更令人恐懼的是,竟有一股股暗色的鮮血從韓笑的頭上淌了下來,順著鼻梁、嘴巴,一直淌到劉建設麵前的地上,一片鮮紅。


    劉建設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他想起幾年前他開著車送韓笑去機場的那天,他無意識的一次躲閃,卻讓韓笑送了性命,他最後一次看見韓笑,就是他腦袋直接撞在玻璃上,臉頓時淌滿了血,麵目一片猙獰……


    屋內燈光瞬間全部熄滅。劉建設隻身站在詭異的靈堂裏,他想起自己口袋裏還裝了一隻打火機,“啪”的打開,他不禁渾身劇烈顫抖了一下——韓笑的鬼影此時正站在他跟前,打火機微弱的光亮正照亮他那張慘白的臉,不,是淌滿了鮮血的慘白的臉。


    韓笑朝劉建設一步步走來,嘴裏發著含糊不清的聲音,好像從另外一個遙遠的世界傳來,“建——設——,建——設——”


    劉建設轉身跑向書房,努力把門使勁推上,屋子裏靜悄悄的,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劉建設一直在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麽,難道是做夢嗎?為什麽韓笑的鬼魂如此的真切。正想著,他突然感覺身後有一股涼氣,襲向他的領口,他慢慢地轉過身,依舊“啪”的一聲打開打火機,然後他看清了,那是一張和韓笑同樣熟悉的臉,那張臉擁有和韓笑同樣的慘白的顏色,特別是眼睛的位置,深深凹陷了下去,仿佛什麽也沒有,還有右眉梢的那顆痣,他永遠都不會忘記。


    劉建設第一次發出一聲慘烈的尖叫,重重倒了下去。


    12


    一輛車駛入了地庫,很突然的,地庫的燈全部滅了下來。


    車的主人很不高興地打開了車燈,向地下二層駛去,鎖好車,舉著打火機走了出來,走向電梯。突然,他聽到地庫很深的角落裏傳來一聲沉悶的巨響,隨後,身後的一堵牆坍塌下來,牆上裂開了一個洞。


    他把脖子伸了進去,點亮了打火機——然後,他看見了一張慘白的臉,正安靜地躺在一座晶瑩剔透的水晶棺材裏。他穿著清代的官服,宛如一具活生生的人偶,他的身旁,仰麵躺著一具血肉模糊的屍體,看不清麵容,血四濺開來。


    他一句話都沒喊出來,扔掉打火機,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四處尋找著出口。


    此時此刻,在離地麵幾十米的高空,伊爾根覺羅吉鶴正點起一根蠟燭,照亮了整座“靈堂”,他坐下來休息片刻,身上厚重的衣服顯得有些笨拙,特別是臉,似乎呼吸都有些問題。他舉著蠟燭到鏡子前,從一側的耳旁輕輕掀起那張臉,輕輕地,輕輕地,那張慘白的臉“嘶”的一聲被撕下,鏡子裏呈現出一張蒼老的麵龐。


    如果劉建設還活著的話,他一定認識這張臉。


    老趙仔細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真的已經老了,之後,他把手裏的那張臉收起來,舉著蠟燭進入書房,像劉建設那樣旋開暗室的開關,裏麵頓時亮起一片黑色的光芒。他走到暗室的角落裏,輕輕撫摩著那座碩大的烏木棺材,愛不釋手。


    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摸到這塊稀世之寶。老趙想起小時候他就一直住在這附近,那個時候他們家還有一座大園子,據說他爺爺曾是滿清某位王爺的後代,那個時候他們都有一個高貴的姓——伊爾根覺羅。後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們都改姓趙了。老趙長大了一點的時候,他們家的園子被拆掉了,有的地方被蓋起了廠房,老趙的爸爸帶著家人一直未曾離開,隻不過暫時找了附近的一個胡同住了下來,窗戶的後院,便是那座工廠裏茂盛的荒草。


    後來,老趙終於知道了關於那座工廠的秘密,原來那下麵就埋著一個清代的王爺,那個王爺叫做伊爾根覺羅吉鶴。確切地說,那塊地是他們伊爾根覺羅家族的祖墳。隻要他們伊爾根覺羅家族還活著一個人,就要一直守護下去。


    現在,老趙終於可以喘一口氣,再也不會有人侵擾伊爾根覺羅的墓室,還有那座烏木棺材,終於該物歸原主了。


    就在這時,暗室的門打開了,一陣輕輕的聲音越來越近。老趙吃驚地回過頭,舉著蠟燭的手不住顫抖,因為他看見了一個影子,從烏木棺材的一側映出,卻沒有人。老趙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他壯著膽子繞著棺材轉了過去,隻見一個小小的人兒靠在棺材的背側,睜著碩大的眼睛看著他,他看起來隻有幾歲大的樣子,嘴裏輕輕地說了一句:“它——是——我——的。”


    老趙皺了下眉頭,突然看見那孩子的右眉梢有一顆不大不小的黑痣,和伊爾根覺羅吉鶴的一模一樣。再看他手裏,正緊緊抓著一塊木板,上麵的金字反射出燦爛的光,老趙認得那些滿字——


    伊爾根覺羅吉鶴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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