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夏天,我參加完小學生初中考試後,和弟弟妹妹一起去了三十公裏外的姥姥家,一個名叫片石村的地方。


    八月十三日晚上,離片石村三裏地的小平台村放映露天電影。我表姐帶著我和弟弟妹妹一起前去觀看,當時放映的三部電影是《藍盾保險箱》、《孫悟空大腦無底洞》、《上甘嶺》。


    電影全部放完,已經是淩晨一點多,表姐拉著弟弟妹妹,我緊隨其後隨著人流往回走,在過村口的小河時,我被人群擠到小河裏摔了一個跟頭,等再起身已經不見大姐他們的身影。


    已經十三歲的我當時並沒有感到害怕,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水繼續隨著人流往前走,直到上了公路,我才有點害怕起來。


    站在路邊上,我開始東張西望,等待表姐的出現。


    十多分鍾後,喧鬧的路邊隻剩下我一人,遠處小平台村裏的人們也已開始閉燈休息,看著燈光逐漸熄滅,四周變得靜悄悄,又不知道往路往哪邊走的我一陣恐懼感襲上心頭,我張嘴大哭起來。


    沒辦法,還得走,我甩開腳步,順著大路向南邊哭邊走了過去。(後證明,我蒙著走的方向是對的。)


    砂石路在我腳下唰唰作響,彎彎曲曲的大路蛇一般向遠處扭曲,路下的小河邊,一片蛙鳴。夜風習習,月朗星稀,沒有城市的喧囂,四處呈現出鄉村獨有的夜色。


    一路走來,哭的我口幹舌燥,表姐返回尋找的希望在我心中越來越飄渺,希望能看見人或燈光的想法越來越強烈。


    轉過一個胳膊肘彎,我眼前一亮,馬上停止了哭泣。


    前麵幾米右側的山坡上,一大片桃林鬱鬱蔥蔥,更讓我興奮的是在山半腰,有一間孤零零的房子,房子裏的燈光異常晃眼,令我身體傳來陣陣暖流,終於見到燈光了。


    緊走幾步,爬上小山坡,來到一棵桃樹下。樹長的不高,枝杈向四周漫延開來,樹上結著無數個或紅或青的大桃,夜風吹來,壓得樹枝搖搖晃晃。


    我兩眼放光,順手摘了一個,隨便在褲子上蹭了兩下,張嘴就咬了一大口。


    “不許吃!”


    一聲大喝,在寂靜的夜裏伴著回音傳出老遠,我嚇得手一哆嗦,張嘴把還沒來得及咀嚼的桃吐了出來,同時手裏的桃掉在地上,順著山坡骨碌碌滾了下去,這次桃真的變成“逃”了。


    隨著聲音出現一個老頭。


    老頭看上去有六七十歲,花白的頭發,一件無袖的對襟褡褳,下身一條緊口的大檔老頭褲,腳下一雙老頭鞋,馱著腰,手裏拿著個眼袋,以年輕人奔跑的速度向我衝了過來。


    “傻孩子,桃樹都打藥了,你聞不見敵敵畏味嗎?還敢吃,不怕被藥死啊?”


    老頭一臉笑容,和藹地對我說。


    我被突然出現的老頭嚇了一跳,仰起頭看著他沒有作聲。


    “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小孩子,不老實在家悶覺,咋跑到我的果園子裏來了?”


    一席話鉤到痛處,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我悲從中來,眼淚忍不住劈啪劈啪地往下掉。


    “得,好孩子,乖!別哭啊,爺爺就受不了這個!是不是迷路了,還是和家裏人吵架了?”


    我哭得更歡了。


    老頭抬起手摸了摸我的腦袋。


    “別哭了,走,上爺爺屋子裏呆會!”


    老頭拉著我的手向山半腰的房子走了過去。


    小房房頂是大片瓦,三麵泥牆,兩間房,留著兩個紙糊的窗戶,外屋有個灶台,裏屋一張大炕,地下放著張黑黝黝的八仙桌,桌子上放著一盞煤油燈。


    老頭把我領進裏屋,坐在凳子上。自己去外屋起立哐啷一陣響後,端進屋一個大碗,碗裏有幾塊紅薯,又從外屋拿來一盤鹹菜、一碗土豆燉豆角、一碗涼粥,我接過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老頭脫鞋上炕,拿出煙袋,從炕上的煙盤子捏了一小撮煙葉,“吧嗒吧嗒”一邊抽煙一邊看著我吃飯。


    風卷殘雲般,很快紅薯和粥便被我一掃而光,抹了下嘴,抬頭眼巴巴看著老頭。


    “嗬嗬。。。人小飯量還挺大!外屋鍋裏還有紅薯,你自己去拿吧!”


    我拿起空碗,想也不想就直接向外屋走去。


    外屋一片漆黑,我剛要折身返回屋裏拿燈照亮。忽覺背後一亮,回過身看見灶台上不知何時放了一盞油燈。


    “發啥呆啊,趕緊拿紅薯啊!”屋裏傳來老頭的聲音。


    我拿著紅薯,返身進屋。腳剛跨進裏屋門,身後一暗,眼前一亮,油燈繼續在八仙桌上發亮,伴隨著偶爾發出的燒燈芯的劈啪聲。


    “爺爺,您會變戲法不成?”


    “哈哈哈。。是啊!”


    “您交我行嗎?”


    “行,你先吃飽再說!”


    我對老頭的崇拜刹那間代替了陌生,有了種熟悉親切的感覺。暫時把找大姐的想法拋在了九霄雲外。


    吃完飯,我起身來到炕邊,兩手一摁炕沿,嗖地上了炕,抬腳剛要脫鞋,被老頭製止住了。


    “不用脫鞋了,你就在炕邊上坐會吧!”


    “那您交我變戲法。”


    “我戲法多著呢!”


    老頭看著我的目光和藹又複雜,跟著歎了一口氣。


    “咋了?爺爺?”


    “沒事,唉!我孫子跟你年紀差不多,我這不看見你就想起他了嘛!”


    “您想他那就去看他唄!”我一臉天真,看著老頭說。


    “我走了果園誰看呢?”


    “那。。。。那他不來看您嗎?”


    “來到是來,不過很少,逢年過節還是他爸來的次數最多了!”


    老頭抽了一大口,吐了一個眼圈,低下頭沉思起來。


    老頭從進門基本上一直笑眯眯的,突然變臉讓我有些不適應。不敢在說話,我側過身,兩手扶著炕沿,臉衝著八仙桌方向,咚咚。。。兩腳不停的一下一下踢炕幫玩。


    忽然,從外屋刮進一股涼風,八仙桌上的燈“噗”地滅了,屋裏頓時一片漆黑。


    就在燈滅的瞬間,盤腿坐在炕上“吧嗒、吧嗒”抽煙的老頭忽然站起,幾乎是眨眼之間一下子就衝到我的身前,背對著我手裏瘋狂地揮舞著眼袋,同時衝著八仙桌右側靠門位置怒吼一聲。


    “滾出我的屋子,不準動他!”


    接著窗外風聲大作,夾雜著啾啾的怪音,似乎外麵有無數個人在低聲囈語。


    我被突然發生的情況驚呆了,但沒有感覺到害怕,我伸手去拽老頭的連襟,想要問他發生啥事,明明手碰觸到了衣服,卻拽了個空。


    老頭回轉過身,衝過看了一眼。


    我發現此時的老頭一改剛才和藹的容貌,腰杆挺得倍直,頭發胡子根根直立,兩眼炯炯放光,臉象紙一樣白,一身殺氣令人不寒而栗。


    嚇得我張嘴就要哭。


    老頭忽然衝我吹了一口氣。


    刹那間,我覺得渾身冰涼,象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嘴成了0型,眼淚瞬間凝固在眼圈上,身體一動也不能動了。


    老頭抬起右手,在我坐的位置空中虛劃了一個圓圈。


    頓覺一種無形的壓力遍布我四周,八仙桌上的油燈自動飛到我頭頂三尺處,接著燈光自亮,未見老頭張嘴耳邊卻想起他的話語:“閉眼!別嚇到你!”


    我乖乖地閉上眼,在他轉過去頭瞬間偷偷留了一個縫。


    燈光照耀下,屋子裏忽然多了好多人。


    錯了,應該說是好多“人”。


    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估計有一二十個,服裝各不相同,有現在的衣服、有過去的長衫。


    一個穿身普通的西裝,渾身是血,腦袋是扁的,分不出哪是眼睛哪是嘴巴,一條胳膊耷拉著的人靠在八仙桌邊上;一個農村媳婦打扮的婦女兩眼放著紅光,一條舌頭伸出有一尺來長,脖子上係著一條麻繩,整個人漂浮在空中;一個穿著古代盔甲,胸前插著一把長劍,鮮血汩汩流著,一臉痛苦表情的人站在外屋門口;一個穿著白色古代長袍,渾身是水,頭發遮住整張臉的女人把著炕沿正往我跟前爬;一個帶著瓜皮帽,綢子團水馬褂的老頭,身上、腦袋上有好幾個槍眼,漂浮在半空中;一個身體發胖,中分頭,雙手倒綁在身後,插著一個白牌子上劃著一個紅紅的叉的人站在八仙桌上。。。。。。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的這些人,現在在做著同一件事——那就是都在貪婪地盯著炕沿邊的我!


    我腦袋裏轟地響了一聲,心底喊了一句“鬼啊”。


    然後就暈了過去。


    老頭雙拳緊握,冷哼一聲。


    我把昨晚上的情形敘述了一遍。


    “這小子,嚇糊塗了吧,哪來這離奇的事啊!”表哥說道。


    “真的,我向天發誓!”


    “不可能的,我們找了你一夜,天亮的時候才發現你摔在小平台剛出村的路邊地溝裏了!做夢呢吧?再說了,這路上是有片桃林,不過沒房子的。”表哥繼續說道。


    。。。。。。


    經過幾次敘說,見沒人相信,氣得我從炕上跳起來,拉著表姐往外走,要去看現場。


    來到桃林處,遍尋山坡也未找到一間房子,我憑著記憶找到山坡中間,終於在幾棵茂密的桃樹中間發現一個老墳,墳前墓碑上刻著:xxx之墓,卒於xxxx年。碑上一張照片雖經風雨侵蝕,但仍模糊可辯,正是昨晚我遇見的老頭。


    來到山下,我在路邊草叢裏又發現一個被咬了一大口的鮮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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