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事過去好些年了,但叫人始終難以釋懷。


    那年,我剛好二十歲,軍校畢業分配到共和國一支王牌部隊當排長。部隊駐紮在太行山裏,我到連隊報到沒兩天,就趕上部隊大換防,跟著運兵車順著一條民用地圖上沒有標記的戰備公路,一路轟鳴紮進了太行山深處。


    天擦黑,運兵車甩下我們連隊,一路遠去。我們在連長帶領下,就著西天的微光行軍十幾分鍾,來到易水河邊一個前不巴村後不著店的荒蠻所在。這時天已黑淨,連長用慘白光線的高能充電手電,照一照平靜如鏡的易水河,再趴地上仔細對照通訊員攤開的軍用地圖,伸直腰,一腳把路邊的石塊踢下斜坡,手電光晃著亂石滾滾、雜草叢生的河灘:“一排,住這裏!”


    因為新的營房在明年才能交付使用,所以我們得自力更生解決這個冬季的宿營問題。這一點是預先就知道的,但眼下看到的現實條件,比我們預想的還是有好大一段距離。軍令如山,沒什麽含糊的。於是我按野外宿營的規矩,吩咐部隊布置好警戒,就地埋鍋造飯,搭帳篷宿營。盡管長途跋涉很勞累,這野外第一夜,我還是一宿沒睡好。初到一個完全陌生的環境,又是這四十多個年輕士兵的最高長官,我生怕夜裏出什麽意外,起來查了兩次鋪摸了兩次哨。起起睡睡、迷迷糊糊,一個晚上基本就沒怎麽睡踏實。天快亮了才爬到鋪位迷糊過去,很快被起床的哨聲驚醒,睜眼一看,天已放亮,心裏的警報解除,暗鬆一口氣。這最容易出意外的第一夜,平安無事。


    事實證明,我樂觀得太早,因為恐怖的日子,還沒有開始呢!


    吃過早飯,我便按預定計劃,開始張羅著搭建臨時軍營的問題。時至深秋,我們如果在帳篷裏過冬,不被大雪活埋也會被嚴冬凍成冰棍。帶著三個班長團轉查看一圈,不禁心頭暗喜。我們夜裏宿營的這片河灘,實在是最好的住宅基地:背靠山岩,十幾棵高大的白楊樹,參差掩映。正麵是波光粼粼的易水河。不錯,正是燕太子丹送荊柯刺秦王,“風蕭蕭兮易水寒”的那條易水。不過此時此地的易水河,並非春秋戰國時候那樣悲壯而蒼涼,倒顯得既溫婉又靚麗,仿佛專門流到這裏供我們使用、為我們保駕護航的護城河。依山傍水,綠樹環繞,實在是居家住宿的風水寶地。早已有戰士幸災樂禍地告訴我,我們連住在一兩公裏外的另外兩個排,正在撅著屁股甩大鐵鎬平整屋基呢!


    幾個人商量的結果,決定以山岩邊最大的那棵楊樹為分界線,把河灘分為上下兩個區域。簡易營房修建在河灘下遊方位,而我們搭帳篷的上遊方位,將來騰出來後,可以搞兩個羽毛球場,甚至挖方填方修修補補弄個藍球場出來,正正經經一個操場,叫連屋基都沒有的連隊二、三兩個排的兄弟們眼紅眼黑羨慕嫉妒恨吧!簡單劃好線,一班長當起現場指揮官,大手一揮,全排戰士就開始熱火朝天地施工挖基腳。等下午團部後勤處把建築材料送來,就可以立即修房造屋。一周之內,頂多十天,全排就可以搬進臨時軍營。


    布置完這一切,心裏的一塊石頭完全放下來,我立即感到頭暈腦脹困得抬不動眼皮了——昨晚的睡眠實在太少了——便鑽進帳篷蒙頭補覺。


    “不好了,排長,不好了!”正在美夢之中,一班長大呼小叫把我驚醒。


    “什麽事?”我一翻身爬起來。是火星人進犯了,還是小日本犯賤了?


    “萬人坑!工地上挖出了萬人坑!”一班長一張臉煞白,抖抖地拉著我鑽出帳篷。


    工地上,所有的戰士都停了工,緊張地大眼瞪小眼看著我。


    平地上刨出一個大坑,坑裏重重疊疊堆滿了齜牙咧嘴的頭蓋骨和橫七豎八的肋巴骨、脊椎骨、腳骨手骨什麽的。說實話,我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見過真正的人體屍骨,盡管那時候年青氣盛血氣方剛天不怕地不怕以為整個世界都是自己的,我當時還是被這麽大一堆屍骨驚得連退兩步。立即有幾個年輕的新兵嚇得扔了鐵鍬往帳篷方向跑。


    那一刻我差一點就崩潰了,恨不得跟著那幾個新兵蛋子撒腿逃跑。但我知道我當排長的這一拉稀擺帶,形象盡失不說,全排肯定跟著都徹底慫包了。咱怎麽說也是代表希望代表未來的堂堂共和國年輕軍官,無論如何不能在這裏折了銳氣!也不知哪來的膽氣,我雙眼一瞪對著一班長訓斥道:“大驚小怪、謊報軍情!什麽萬人坑?我看頂多十個!不知道這裏是抗日戰場嗎?來來回回拉鋸子一樣打了幾十仗,死十來個人,正常!”


    “是是是,十,就算十個吧……這,怎麽辦,排長?”一班長白臉上淌著汗,四處張望,顯然在打主意另找屋基。


    “怎麽辦?怎麽辦還用問嗎?幾十個大活人,給幾根骨頭嚇跑,笑話!馬上到最近的集鎮,買十個壇壇罐罐回來!同誌,勇敢點,軍人嘛!”我在精神氣勢上完全占了上風,威嚴地朝目瞪口呆的一圈戰士下達命令:“繼續施工!”然後故做輕鬆地伸個懶腰,倒剪雙手慢呑呑踱步往帳篷走,還不忘回頭對一班長說:“再出現這種小事,不要打擾我!”。


    實在太困了,伴隨著外麵嘈雜的施工聲,我很快又一次進入了夢鄉。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再一次被人從睡夢中搖醒,睜開眼睛就看到一班長那張灰撲撲的倒黴臉。


    “怎麽啦?是不是又挖出了一具古墓僵屍?”我故意揶揄道。


    “這倒不是。但工地上又有麻煩了!非得請排長你親自去看看!”一班長像個做錯事的小學生,低著頭訥訥地說。


    我翻身下床,把軍帽重重地往頭上一扣,大步鑽出帳篷。遠遠地就看到十來個戰士圍成一圈,似乎在七嘴八舌地討論著什麽。見我過來,便都住了嘴,自動讓開一個通道。


    那個萬人坑旁邊,放了好些個大肚子小嘴的葫蘆型陶罐。一些屍骨已經從坑裏起了出來,散亂地堆在陶罐旁邊,一個齜著滿嘴大板牙,瞪著冥靈而幽深的眼睛的骷髏頭,突兀地單獨擺放在一邊。我一看就明白了,陶罐口太小,骷髏頭太大,放不進去!


    “動動你的腦筋嘛!”我敲敲一班長的頭說道。


    “鎮上沒有大口陶罐。大家都動了二十分鍾腦筋了,還是毫無辦法。”一班長搓著手說:“所以隻好請你領導拿主意!”然後膽怯地看一眼骷髏頭,眼睛落在腳尖上。


    骷髏頭牙骨森森得意而空洞地獰笑,那神情仿佛說:“你軍校學生官不是很能嗎?看你又有什麽高招!”


    “這還不好辦!”我抓過身邊一名戰士手裏的大鐵鍬,高高舉起,對準那個骷髏頭,重重地拍下去,塵土起處,骷髏頭慘叫一聲裂成碎片。“這下裝得進了吧?再別告訴我大腿骨頭太長裝不進去哈!”我把鐵鍬扔給那個戰士,輕輕巧巧拍拍手,轉身就走。隻有這樣,才充分顯出本排長處變不驚、大智大勇、臨危不懼、身先士卒、指揮若定……這些優秀軍人的優良品質來。


    身後,傳來接二連三“叭”、“叭”的敲擊聲。


    我頭也不回地鑽進了帳篷,直挺挺倒在鋪上,這才感到腿肚子發軟,後脊梁抽筋,胃子裏翻江倒海,一顆心更是噗噗地跳得厲害,像要從胸腔裏破壁蹦出來的架式。


    由於我排堅決果斷地排除意外幹擾,機智靈活地采取變通措施,臨時營地建設非常順利。剛好十天,一排八間構造簡單的小平房,已經奇跡般地背倚太行山、麵臨易水河矗立起來了。而此時,我們連隊其他兩個排還沒找平地基呢!連長滿麵笑容地親自到場祝賀,我興高采烈主持了入住儀式,當眾分配各班的住房。當宣布一班的房間號的時候,我看到一班長的臉唰地白了,站在他身後的戰士也緊張地議論紛。


    “安靜!”我大聲下達口令。在隊列裏發雜音,這不是當著連長給我難堪嗎?“現在,我命令,各班回帳篷收拾行裝,馬上入住!解散!”


    戰士們歡呼一聲,爭先恐後鑽進各自的帳篷。隻有一班戰士動作遲緩,躲躲閃閃藏身在大白楊後麵,幾個老兵圍著一班長討論著什麽?


    怎麽回事?連長看看我,用眼神問。


    “一班長!”我大聲喊道。


    “到!”一班長跑步來到我和連長麵前,立正、敬禮。


    “怎麽回事?”我用下巴指了指大白楊後的那一群。


    “我們班兩間屋,有一間正好在,在萬人坑上麵,大家害怕,都不敢住那間!”


    “班長帶頭,骨幹和黨團員以身作則,馬上執行!”這不是叫連長看笑話嗎?我沒好氣地大聲命令。


    一班長答應一聲,跑步回到大楊樹下,我看到他跟我一樣,氣勢洶洶地對全班下達命令。


    全排順利入住新居,一夜無話,兩夜還是無話,就這樣過了大概七八天。那天是星期六,剛出完早操,一班長洗漱不做,像條尾巴跟在我後麵,好像有什麽難以啟齒的話要跟我說。再看一班那幾個骨幹,同樣提著武裝帶拿著軍帽,假裝圍在一起討論什麽問題,實際上都偷偷拿眼睛往這邊瞄,密切關注著我們這邊的一舉一動。


    “一班長!”我大喊一聲。


    “到!”


    “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這……”一班長左右看了一眼,才湊過來,附在我耳邊說:“排長,我們請求換一間屋子,萬人坑那間,不幹淨!其實,其實,我也不是相信迷信,那個事,實在太,太那,那個了!”


    “什麽事?”我心裏打了個激靈,預感到那個被填埋了的萬人坑出了新情況。我率先走到大楊樹底下,避開耳目聽一班長詳細報告情況。


    “按照你的命令,我跟班裏的五個黨員骨幹,住了萬人坑房間。我,我以身作則,鋪位就在萬人坑的正上方……”


    “這很好!想當初一個個怕得恨不得找個殼殼躲進去,實事證明,沒有被幾塊骨頭吃了嘛!”


    “是沒有吃,可是,搖!”一班長的聲音顫顫的明顯夾雜著恐懼。


    “搖?怎麽回事?”


    “晚上睡在床上,剛一迷糊,就感到床鋪在搖晃,像有東西在床腳下拱的樣子。醒過來,一切正常。看通鋪旁邊的戰友,熟睡如常……”一班長這時已經毫不掩飾地釋放出滿臉的恐怖之色。


    “笑話,查一查,肯定有人知道你們膽小如鼠,又有萬人坑那個心理陰影,搞惡作劇嚇你們!”


    “是呀,第一次感到搖晃的時候,我也這麽想。開頭幾天,戰友們私下議論這事,我還嚴肅地批評教育他們呢。昨天晚上,熄燈之後,我打起精神,強撐著一動不動躺在床上,假裝睡過去的樣子。目的就是要逮著那個跟我們開玩笑的人,也好解除大家的心理疙瘩。沒想到過了一個來小時,左麵的人翻個身說:“誰吃飽了撐的,又搖床!”我明明白白感到,我的床鋪一動也沒動,你是知道的,我們睡的是通鋪,一個床搖動全部床都得跟著打擺子。又過了五分鍾的樣子,我右邊的人一下子坐了起來,驚叫道:“鬼,鬼搖床!”滿屋子的人都醒了。原來,他們這幾天都多多少少感覺到鬼搖床,怕被人笑話,跟我一樣沒敢公開說出來。但是昨天晚上的情況不一樣,由於我一直沒睡,而且集中精力在注意搖床這個事,我可以肯定,整個這段時間,床鋪絕對沒有不正常地搖晃過!”


    也就是說,屋子裏的人一齊在睡夢中產生幻覺,一齊感覺到床鋪搖動。這就奇了怪了!難道真的有鬼?我知道不及時解開這個迷,全排的精神狀態肯定都會受到影響。


    剛開始,我懷疑是一班幾個戰士,合起夥來恐嚇一班長。大家在他剛剛進入淺睡眠狀態的時候,偷偷搖動他的床鋪,然後假裝入睡,假意議論。昨晚發現一班長裝睡之後,又故意合夥演了一出雙簧。這就把一班長嚇得屁滾尿流三魂失了二魄。那麽,最值得懷疑的,就是一班長身邊一左一右兩個小子。我探身看了看,跟一班長住在一個屋子的幾個骨幹,還站在那裏沒走,顯然是在等這邊的消息。我走過去,跟他們東拉西扯打聽搖床的事,察言觀色抓他們表演的破綻。但這夥人掩飾能力都挺強,沒有一個露馬腳。我決定突出重點從最大的疑點入手,便把昨晚坐起驚叫的大個子拉到一邊。這小子是個五大三粗的農村兵,文化不高老實巴交但技能挺過硬,手榴彈隨便一掄能飛出去六七十米。這幾天正在入黨和學駕駛的關鍵時刻,想來不敢跟我這個操著他生殺大權的排長耍花槍。“說,誰的主意?”我雙眼逼視著大個子。


    “什,什麽……主意?”他滿臉迷惑不解。


    “搖床!合夥嚇人。說,誰帶頭!”


    “哈,我知道了!”大個子臉色霍然開朗,“他們合夥嚇我,哈哈,怪不得!看我怎麽收拾他們!”大個子跳起來,朝一班長那一群人衝去,幾個人你推我打鬧得挺歡。但他們很快消除了誤會,一齊停止打鬧,一齊轉過頭眼巴巴地望著我。


    這些年輕的坦誠的實在的戰士,我不相信他們會表演得這麽出色。就是說,這一切都是真的,沒有玩笑,沒有惡作劇。也就是說,那間屋,真的不幹淨!這不是活見鬼嗎?也許,我這個新排長太急於新官上任三把火,太急於得到大家的認可甚至仰慕。我覺得自我展示的提升形象的機會來了,大步走到一班長那一群戰士麵前,高聲說:“世界上哪裏存在什麽鬼?唯心主義、封建迷信。疑心生暗鬼!這樣,我們的房間對調,你們住到我的房間去,我住你們的房間。我倒要看看,那個床,怎麽個搖法!”其實,這話一說出口,我心裏就後悔了。好漢是怎麽死的,好漢就是硬充好漢自己找上門撞死的。但軍中無戲言,男子漢大丈夫一言即出駟馬難追……


    一天白天很快過去,山裏的太陽落得早,天漸漸地黑下來,時間毫不容情跑得飛快,準備熄燈的哨子吹過。該我接受考驗了。我瀟灑地進屋,小心地插好門銷,匆匆鑽進蚊帳裏,把開電燈開關的拉線拴在床頭隨手就能夠得著的位置,右手湊手的地方,還放了一支充足電能的高能手電。另外,我還悄悄把配發的小手槍塞到枕頭底下。這東西陽氣旺,避邪!有了這麽多重防護,我心裏踏實了一些,打開床頭的台燈,拿一本破爛的《解放軍文藝》打發時間。


    篤篤篤,門被輕輕叩了三下。誰解救我來了?這時候,如果有人來勸我離開這裏,我肯定跑得腳後跟打後腦勺。拉開門,是一班長,手裏橫著一把老長的工兵開山砍刀。


    “幹什麽?”我本來就繃得挺緊的心弦,這時候眼看就要斷了。


    “砍刀鋼火旺,避邪!”一班長悄悄附在我耳邊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從住進這間屋,一直把這把刀放枕頭底下!現在,用不上了,給你!”他把砍刀塞給我,揮揮手就朝自己的屋子跑去。


    不,沒良心的,那不是你的屋子,這間鬼屋才是你的!至少,你該勸我也住到你們那邊去,跟戰士同吃同住同訓練,這本來就是對我們基層軍官的基本要求!當然,我隻是張了張嘴,並沒有喊出那些話,而是喊出了兩個字:“慢點!”


    一班長緊急刹住腳步,向後轉,舉手敬禮:“排長,還有何事?請指示!”


    一把破砍刀,你放在枕頭底下,根本什麽作用都不起嘛,還拿給我幹嘛。你應該拉著我,強拉著我,不準我再回到鬼屋裏去。我會假意吼叫幾聲,然後半推半就地跟著你走。我害怕,我心裏真的害怕,但我怎麽能當著部下慫包軟蛋?我把到嘴邊的話就著一口唾沫整個咽了下去,把開山刀往一班長手裏一送:“什麽玩藝兒,用不著!”我像大無畏的勇士,英勇果斷地、義無返顧地轉身,赤手空拳地進屋,聲震寰宇地關門。我再次檢查了屋子的各個角落,反複確認,床底下的確連蒼蠅蚊子都沒有一隻,才重新爬上床板。


    這時候,熄燈的哨音響了起來。我沒有熄燈,而是把屋子裏的大燈一齊打開。我倚在床頭,繼續讀那本《解放軍文藝》,我的想法是,一直讀得自己精疲力竭,一直讀得自己瞌睡連天,一直讀到自己沉沉睡去。第二天起床哨響起,我大夢醒來,若無其事地出門。什麽都沒有發生,所有的謠言不攻自滅,我成了全排指戰員心目中有膽有識、智勇雙全的英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一本新期刊從頭看到了尾,我也困得快睜不開眼睛了。扔了雜誌,摸一摸枕頭底下的手槍,往下一縮躺直了,右手緊握手電筒,大拇指撅著開關。關滅台燈,拉滅大燈。屋子裏漆黑一團,屋外易水河的水流聲、各種不知名昆蟲的鳴叫聲一齊撲進耳朵。我拉了被子把腦袋一蒙,把手電筒橫在胸前,雙手抱牢了。我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立即入睡,一覺睡到大天亮。


    我果然很快就入睡了,但沒能如願以償一覺睡到大天亮。因為,在我剛剛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之間,我分明感到床鋪在搖晃,仿佛床下有個龐然大物在拱動它健壯而又力大無窮的背脊。我驚得混身熱汗淋淋,猛然打開手電,拉開電燈,再摸出手槍,打開保險。屋裏一切依舊,窗外水聲蟲聲。隻有白色的軍用蚊帳帳頂在輕輕地抖動,似乎是剛才床鋪搖動的慣性使然。


    我愣了半晌,又在心裏給剛才的現象找理由:肯定是我蒙頭睡覺,混身燥熱出現幻覺。蚊帳抖動也好解釋,可能是我醒來後大幅度的動作,或者拉電燈燈繩帶動造成的。


    接下來我索性隻用被子略略蓋著肚子,手腳舒展躺在床上。還是在似夢非夢之間,床又搖動起來。這次我沒那麽緊張了,沒搞出什麽大幅度的動作,我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是按亮手電,手電光直射蚊帳頂。蚊帳紋絲不動。也就是說,真實的搖動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心理的幻覺或夢中的搖動。


    我開了燈,看看表,深夜三點多。再也不敢入睡了,我穿衣起床,掛上手槍,拴上武裝帶,手提高能手電筒,逐個房間查了一通鋪,然後打著電筒來到哨位上。站崗的哨兵正是一班的大個子。他迎上來關切地說:“排長,沒事吧!”


    “沒事!”我擺擺手說:“黎明前這一崗最容易犯困睡過去,我陪你站!”


    第二天,我調整了宿舍,萬人坑房間改為工具房,專門堆放平時訓練和勞動的工具,不再住人!還有,我專門招集一班幾個疑難神疑鬼的骨幹,鄭重宣布:今後誰也不許再提萬人坑、鬼屋、搖床這些事,否則就是擾亂軍心,紀律製裁。


    整整一個冬季,平安無事。


    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冬去春來這段時間,老兵走了一批,新兵來了一批。軍營的故事,就在這流水之間逐步淡化、洇滅。一班長複原回鄉了,大個子學駕駛去汽車連了。隨著第二年春暖花開、萬物複蘇,易水河重新流水潺潺,大楊樹再次白絮飄飄,萬人坑、鬼屋、搖床,這些恐怖的故事,都成了物是人非的陳年往事。隻是,在我們就要搬離臨時營地,入住新蓋的正式營房之前一個月左右,又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那天深夜,夜色籠罩著易水兩岸,全排指戰員正在睡夢之中,突然,臨時營房旁邊的操場上響起了急促的緊急集合聲。全排火速摸黑起床,全副武裝排列在大楊樹下。我滿腹疑惑地跑到隊伍前,隊列前方並沒有指揮員。我團團看一圈,根本就沒有見到一個連裏的幹部。這是怎麽回事?如果排裏搞緊急集合演練,不可能我一排之長不知情。那麽,就一定是連裏突擊抽查了。可是,連隊首長呢?好在跟連部已經安裝了臨時的有線電話,我快步跑回房間接通連部,一打聽,根本沒有緊急集合那回事!


    這就奇怪了,難道我們一個排四十多人,一齊發生幻聽了?或者一個人睡夢中聽到緊急集合哨音,跳起來穿衣打背包,傳染全排一齊“扯地皮瘋!”這後一種情況,在新兵連緊急集合訓練新兵們高度緊張的時候,的確不止一次地發生過。大家互相排查了一番,要找出最先“扯地皮瘋”的人,自然不得要領。我揮一揮手說:“算了,下不為例。解散,繼續休息!”


    大家嗬欠連天、怨聲載道地回到房間接著睡覺。


    如果到此為止,絕對沒有什麽稀奇的。問題是過了兩天,又突然響起緊急集合哨聲,同樣在深夜,同樣在大楊樹那邊。


    不能再以“扯地皮瘋”作解釋了!那麽,一定是有人在搞鬼。連續幹這種假傳軍令的事,已經不屬於惡作劇的性質了。常言說新兵怕炮老兵怕哨,哨聲說是軍令,豈能兒戲?必須把這個家夥揪出來!


    我懷疑是連部的炊事員飼養員通訊員這三大“員”幹的。因為整個連隊隻有這三大員比較稀拉散漫,連隊其他戰士都是集體食宿,誰要深根半夜偷偷溜出來做這壞事,即使不被哨兵抓住,也不可能逃得開身邊開朝夕相處的戰友們的耳目。


    於是向連長做了匯報。連長決定外鬆內緊揪出案犯。表麵上一如既往,私下裏各排偷偷加強戒備,重點防範連部三大“員”。我們排不但加強了崗哨和巡查,還在連部和其他兩個排過來的那條必經之路上,增設了兩個雙人潛伏哨。這樣布下天羅地網,那個家夥即使有三頭六臂通天的本事,也必定插翅難飛。


    這樣過了兩天,緊急集合哨聲又在深夜響起。按連長布置的預案,我火速跳下床,一把推開窗戶,伸出右手,猛摳板機。隨著一聲巨響,一發紅色信號彈騰空而起。頃刻間,山野河邊明崗暗哨一齊出動,人影燈光亂晃人影幢幢,所有的通道,全部被封鎖。連部和二、三排方向,隱隱傳來緊急集合哨音。一個小時後,各路人馬的消息一齊在連部匯集,結果大出意外:一無所獲。幾個幹部碰頭研究,連長判斷,問題肯定出在我們一排內部。因為今晚這種情況,其他兩個排包括連部的人作了案,怎麽也不可能神不知鬼不覺這麽快趕回來參加各自的緊急集合。


    於是,我開始把懷疑的目光,投向本排四十來個人。應該說,這同樣是一群沒有作案時間、作案條件和作案動機的無辜者。臨時營房一共八間,我住在最靠操場最靠大楊樹那一間。營房前麵是一條不寬的道路,任何人來去通行都逃不出我的眼睛。營房後麵靠著陡峭的山岩,荊棘叢生,連猿猴都不可能爬過,即使有一隻猿猴跳過,也鐵定會被無數雙警惕的眼睛發現。這就是說,住在營房裏的人,不可能作案了。那麽,唯一可能作案的人,隻能是哨兵。問題是哨兵都是輪換上崗的,而且近幾天還改成了雙人雙崗,這樣互相監督,防患的就是哨兵作案。


    誰都沒有條件作案,難道,又見鬼了!怎麽這回鬼不再出現在鬼屋,而跑到大楊樹下操場裏去了?我心裏再次疑竇叢生、毛骨聳然。


    安靜了兩天,第三天深夜,操場上大楊樹方向又清晰地響起急促的緊急集合哨聲。我吼了一嗓子,戰士們知道這又是“扯地皮瘋”,便沒打背包起床。但在深夜的靜謐中,我聽到隔壁房間老兵在給新兵講萬人坑、鬼屋、搖床,他後來說的,讓我也吃了一驚。這離奇的緊急集合哨聲,竟然跟“萬人坑”關聯在一起:“那敲碎的十幾具屍骨,胡亂合裝在陶罐裏,就埋在大楊樹下……”原來如此!我倒抽了一口涼氣,對著天花板大聲吼道:“睡覺,不準說話!”


    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連部,向連長報告情況。通訊員告訴我,連隊幾個首長正在開會研究搬遷新營房的事。我一想正是機會,便硬著頭皮闖進會場,匯報了這幾天的情況,要求馬上搬遷新營房,越快越好。連長和指導員互相看了一眼。“你不是膽子挺大嗎?”連長譏諷地說。


    “放我一馬吧大連長,求你快快讓我們離開那個鬼地方,不然全排人都會崩潰的!”我再也不敢硬充好漢。


    當天,我們排就率先搬進了十多公裏之外的新營房。之後兩個月,我就離開了這個野戰軍連隊,調到機關大院工作,從此再也沒有回到過太行山中、易水河畔、大楊樹下的臨時營房。據說,我們走後,那裏已經改成牛棚和羊圈了。不知道那迷惑人心、無影無蹤的緊急集合哨聲,是不是依舊時常在深夜裏突如其來地震蕩牛羊們的耳朵。


    這段記憶過去很多年了,但對於我太過刻骨銘心、不可磨滅了。偶爾在親友間講起,他們科學的解釋很多,比較集中的說法,搖床屬於心理暗示。至於緊急集合哨聲,則可能是野生鸚鵡在軍營裏學舌。但我還是難以釋懷。因為我覺得幾個人同時受到同樣的心理暗示,同樣幻覺床鋪搖晃,應該是一個小概率事件。再說就算是鸚鵡吹哨,它怎麽就隻學會了緊急集合哨聲呢?而且它為什麽隻在深夜,選擇在那棵腳底下埋了無名屍骨的大楊樹發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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