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明萬曆年間,東昌府有一戶杜姓人家。老兩口站著房,躺著地,錢莊存著無數的錢財,可就是人丁不旺,膝下隻有一女。


    杜夫人讓杜老爺納妾,可杜老爺心中隻愛杜夫人,再三推脫,說道:“妻啊妻,我倆好了一輩子,怎麽能找個外人攪鬧門庭?有無子嗣是我命中注定,命中無時,就是再娶又有何用?再說,我們不是有月嬌兒嗎?到時候招贅個女婿,也不至於斷了後代香火。妻啊,納妾的事以後不要再提了!”杜夫人心中不忍,但見丈夫如此決絕,也就不再言語。


    老兩口就這一個閨女,視如掌上明珠,家裏又有錢,她要什麽,沒有不答應的。杜月嬌生性潑辣,老兩口對她也無比的嬌慣,打舍不得打,罵也舍不得罵,漸漸地也就沒人能管住她了。天生一張利口,伸手就打,張嘴就罵,心腸甚是狠毒。小小年紀就惡名在外,一提起杜月嬌,知道的人都咂舌:千萬別招惹她,這小娘子厲害著呢!因為這,大家給她起了個綽號:毒娘子。


    杜月嬌長到一十八歲,生得不說傾國傾城吧,也算得上是清新可人,貌美如花。別的姑娘到了這般年紀,大多已經嫁為人妻。可老杜家女兒長這麽大,一個媒婆也沒來過。杜老爺看著自己女兒納悶:“多好的姑娘呀,長得美,脾氣又好,怎麽就沒人要呢?”他看自己閨女,沒毛病,看哪裏哪裏都好。杜夫人也到處央求人:“給俺閨女找個婆家吧,賞錢大大的有!”自己閨女這麽好那麽好。也有那貪財的媒婆,心裏活動:“好,家裏看看閨女吧!”


    到老杜家一做客,杜月嬌現原形了。踩著大腳片子,斜眉愣眼地問:“你是媒婆啊?幹多少年了?說成幾個?你都認識些哪家的公子?”


    媒婆看見她這雙大腳,心裏就有些不痛快,女孩子家家哪個不纏足?三寸金蓮多好看,看她這大腳麽丫子,多醜,多難看,成何體統!


    又看她這麽沒禮貌,對她就跟審問犯人似得,心裏就更不悅了,心說,這是給你說媒呢,還是給我說媒呢?


    媒婆把火往下壓了壓,笑著問:“姑娘,今年多大了?”


    杜月嬌杏眼一瞪:“問你話呢!別嬉皮笑臉的!”


    “哎呦,這姑娘怎麽這樣啊!走啦,走啦!”媒婆邊說邊往外走。


    杜夫人還喊:“哎呀,別走呀!成不成的都有銀子!”


    “算了吧!我不貪財,有銀子養母老虎吧!”


    杜月嬌叫囂道:“快走!走慢了打斷你的狗腿!”


    杜老爺在旁邊嘿兒嘿兒地樂:“哎呀,這媒婆真招笑!你說咱家閨女怎麽這麽可愛呢?”


    “樂,還樂!看以後誰還給咱家閨女保媒!”杜夫人說丈夫。


    杜老爺哈哈大笑:“妻啊,別著急!就咱閨女這麽賢良淑德,我看做個官兒太太也不為過!”


    “還是我爹說的對!”


    “你們爺倆,唉!”


    有了這一出,東昌府整個媒婆界轟動了,起來集體抵製杜月嬌。杜月嬌呢?也不往心裏去。沒說媒的更好,還落得耳根清靜呢,我杜月嬌又不是沒人喜歡!


    二


    其實女兒的心思,老杜兩口子是知道的。杜月嬌的心上人叫大春,人長得英俊魁梧,幹活也有力氣,就是家中十分貧寒。別看杜月嬌如此專橫跋扈,卻獨獨對大春橫不起來。互相瞧見了,冷冰冰的小臉上還會紅那麽一塊。


    倆人發小,小時候,每每受欺負的時候,杜月嬌都會哭著說:“你們等著,我找我大春哥哥去!”大春來了以後,也不用動手,這群小孩兒自動排成一溜,耷拉著腦袋,杜月嬌上去,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年紀再大點,母親就對她說:“以後別出去瞎玩兒了,年紀也不小了,在家學學插花,刺繡什麽的,省得鄰裏相親說三道四的。”


    老太太說話不管用,兒女不聽她的,依然出去找大春哥玩兒。老兩口看他倆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又見大春人實在,又有力氣,家裏吧,雖說貧寒,但也是正經八百的一戶人家。以後閨女跟了他,也受不了委屈。


    可人家李大春家可不是這麽想的。李家家風很嚴,李老太太是個眼裏不容沙子的人,舉手投足,行動坐臥,一言一行都講究如理如法,三綱五常絕不違拗。杜月嬌惡名在外,李老太太也是看在眼裏聽在耳中。雖然杜老員外幾次三番明裏暗裏要求他家前去提親,但李老太太嗤之以鼻。心說,你杜月嬌是什麽貨色,怎配得起我大春兒。


    大春對母命言聽計從,雖說心性裏很想和杜月嬌做一對兒歡喜鴛鴦,怎奈母命難違,隻好聽從家裏安排,娶了名聲甚好的賈氏。


    眼看著心上人喜結連理,新娘不是她,杜月嬌悲痛欲死。幾次尋短見,都被家人救了回來。大春也勸她:“姻緣天定,我倆這是有緣無份。我恨不能和你生生世世做夫妻,可我們終歸是肉體凡胎,誰能夠隨性而為!這輩子是沒希望了,等下輩子我一定娶你!”


    杜月嬌眼角流著淚,憤恨地說:“我不求來生,隻要今世!不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生有何用?”


    大春歎息著,不發一語。


    轉眼幾年,大春的兒子小夏已經七歲了。老杜家也給杜月嬌招贅了一門夫婿,他就是東頭打鐵匠家的三公子劉玉。


    劉鐵匠膀大腰圓,力大無窮。兒子劉玉卻不隨他,從小身體孱弱,病病怏怏的。不但身體弱,長得也比較女人。身量單薄,臉色紙白,說話慢聲細氣,從小就有個外號“小媳婦兒”。小媳婦兒性子柔,做事慢,男人愛的東西一律不沾,偏偏喜歡刺繡、養花、針織等這些女人的東西。沒事他就整天黏著杜月嬌,夫人長夫人短的,感覺就像一對姐妹。


    杜月嬌每天看著自己的小媳婦兒歎息,心說,沒想到我杜月嬌貌美如花竟然嫁給了這麽個玩意兒。女裏女氣,男人的事一樣不會,整天家聽他咳嗽了。


    這天,杜月嬌去布店選布,路上碰見了李大春一家三口。大春把兒子扛在肩頭,賈氏跟在後麵,滿臉幸福地看著他倆。這其實是很平常的一個生活片段,處處都在發生,但杜月嬌卻看癡了。等大春路過她身邊的時候,大春看了她一眼,似乎沒認出來,沒點頭沒搖頭更沒有說話。他正沉浸在家庭的幸福中,忽略了杜月嬌的存在。


    剛才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杜月嬌,她感覺那種美好,本來是屬於她杜月嬌的。她也為大春的冷漠寒心,她沒想到大春沒有她杜月嬌,竟然也會這麽快樂。她妒忌心起,恨不能殺了他們一家。


    有次在路上,她碰見了大春的兒子小夏。小夏正一個人玩石子兒,他像極了自己的父親,杜月嬌走過去,摸了摸他的頭,給了他一塊點心。剛過晌午,就傳來了小夏的死訊。大春兩口子悲痛萬分,不知道兒子怎麽就死了。有多嘴的,就說是杜月嬌害死的。兩口子就抱著屍體找杜月嬌抵命。


    杜月嬌百口莫辯,杜家老兩口,還有一眾家丁奴仆都出來吵架,一時間亂成了一鍋粥。杜月嬌問:“大春哥,你也不相信我嗎?你也認為是我害死了你的兒子嗎?”


    李大春悲不自勝,涕流滿麵,他克製住自己的悲痛,問道:“好,杜月嬌我就問你一句,希望你老老實實回答,也不枉我們青梅竹馬一場。”


    “嗯。”杜月嬌讓他問。


    “我兒子的死到底和你有沒有關係?到底有沒有?”李大春嚴詞詰問。


    被他這麽一問,杜月嬌眼淚流了下來,最終他還是不相信她。


    “沒有!”杜月嬌斬釘截鐵地說。


    “好,我相信你!夫人,我們回家!”李大春拉著賈氏扭頭就走。


    賈氏萬念俱灰,氣憤不過,晚上就投了井。好好的一戶人家,轉眼家敗人亡,恍然如夢。


    此後,大春一直很消沉。


    三


    轉眼幾年又過去了,李老夫人去世,大春一個人鰥居。有過這一出,李大春好像變了一個人。深居簡出,對誰都是愛搭不理。杜月嬌看他可憐,派人給他送去一些生活應用之物。家丁奴仆回來,杜月嬌都會很仔細地問一大堆話。


    “他家裏怎麽樣?”


    “有吃有喝嗎?”


    “衣服合不合體?”


    “他收到東西什麽反應?”


    “他有沒有給我捎話?”


    如果有一點若有似無的大體類似感激或高興的反響,杜月嬌都會喜不自勝,高興好幾天。


    幾年來,不知道是誰的原因,杜月嬌沒有生下一兒半女。杜家人對“小媳婦兒”頗有微詞,明裏暗裏罵他是個沒用的東西,沒有給杜家添丁。劉玉一點不往心裏去,該吃吃該喝喝,隻有杜月嬌能左右他的情緒。杜月嬌也懶得和他生氣,兩人卿卿我我,真的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好姐妹。


    對於杜月嬌和李大春的聯係,劉玉非但一點不吃醋,有時還會為杜月嬌傳情達意。有一天他喜滋滋地回來了,說道:“嬌嬌,好事來了,好事來了!”


    “你大姨媽來了?”杜月嬌調侃他道。


    劉玉頗為嫵媚地剜了她一眼,說道:“是關於大春哥的,你要不要聽?”


    杜月嬌立即來了興致:“啥好事?快說!”


    “你猜!”劉玉一點不著急。


    “猜你個大頭鬼!不說小心我家法伺候!”杜月嬌杏眼一瞪,劉玉就是一哆嗦。


    “我說我說,他呀,約你晚上三更在村頭橋邊相會!”劉玉頗為妒忌地看著他。


    “真的假的?”杜月嬌不敢相信。


    “當然是真的!比真還真。”


    杜月嬌臉上立馬有了腮紅。難道他回心轉意了?想和我再續前緣?如果是這樣倒是天大的喜事。


    “好,小玉玉,多謝姐妹你啦!以後放心,隻要有我在,這個家裏永遠都不會虧待你!”杜月嬌拍著劉玉的肩膀說。


    劉玉也頗為歡喜,嘟囔著:“隻要不和你分開就好了!”


    轉眼,夜半三更。杜月嬌獨自來到了村口橋邊。此時萬籟俱寂,隻有天上的雲遮月在躲躲閃閃,玩著各種花樣。隨著天空的變化,地上也是明明暗暗地閃爍。


    不一會兒,從村外歪歪斜斜走過來一個人。莫非是他?杜月嬌的心跳在一處。慢慢走近才發現身形不對,來人是個身材魁偉的酒鬼。酒鬼看見杜月嬌愣了一下,馬上逼近她,狎昵道:“呦呦呦,這是誰家俊俏的小娘子,夜半三更不陪夫君安榻,在此作甚?是不是背著夫君想和猛浪癡漢野合呀?小生正好也寂寞得緊,不如你我成其好事,豈不美哉!”


    杜月嬌邊退邊厲聲嗬斥:“嘟!哪裏來的狂浪之徒,敢調戲你家姑奶奶!還不速速離開,不然定要你好看!”


    “呦呦呦,小娘子還挺厲害!大爺我喜歡得緊!”說著他從身後抻出一把明晃晃的鋼刀。杜月嬌見勢不妙,撒腿就跑。酒鬼在後麵緊追不舍,拿著鋼刀武武喳喳。杜月嬌突然感覺脖頸一涼,似乎被劃到了。她也顧不了這麽多了,拚了命地跑了起來。


    說來也怪,明明是向村裏跑的,誰知越跑越黑,越跑路途越陌生。也不知跑了多長時間,她實在累極了,就停了下來。


    “哎呦媽呀,累死我了,這小娘子還真能跑!”


    “可不是嗎?我心痛病都快犯了!”


    冷冰冰,傳來兩個人的聲音。杜月嬌扭頭一看,頓時三魂嚇走了七魄。酒鬼早沒影了,隻見後麵飄著兩個物事,一個全白,一個全黑,猩紅的舌頭耷拉到胸前。哎呦媽呀!這不是黑白無常兩個喪門吊客嗎?難道自己死了!


    黑無常說:“你就白(別)跑了,你摸摸你的腦袋還有嗎?”


    杜月嬌連忙去摸自己的腦袋,脖頸上空空如也。頓時全身無力,死屍栽倒。


    不一會兒,飄飄忽忽,杜月嬌感覺自己浮了起來。她看不見自己的身體,感覺自己就隻剩下了眼睛。而她的思維好似瞬間能遍傳天地,水風雷電都在一念之間。


    “黑無常,白無常,黑白都無常!生則死,死則生,生死笑談中。杜月嬌,你陽壽已盡,跟我倆去地府走一遭吧!”黑白無常用勾魂攝魄鎖鉗住了杜月嬌的三魂七魄。


    “兩位上差,可是我還有未了的心願。能不能先放我回去!”杜月嬌還惦記著村橋相會的事,還不知道她的大春哥到底是什麽態度,這讓她死不瞑目。


    哈哈……


    二鬼大笑不止。


    “世人都言,閻王讓你三更死,誰人敢留到五更?世間人混混沌沌,有眼不能視,有耳不能聞,兩葉肮髒肺,一顆糊塗心。試問幾人死時能清清靜靜心甘情願地走?性命能舍,唯金銀不舍;性命能舍,唯情字難舍;性命能舍,唯權貴難舍;性命能舍,唯貪心不舍……在我看來,世人都是不如鬼的一丘之貉。還是舍了這身臭皮囊,隨我去吧!”


    說罷,二鬼拉了拉勾魂鎖鏈,帶著杜月嬌的魂魄向幽冥處飄去。


    四


    飄飄搖搖,不長路途,隻見前麵出現了一座城樓。城樓通體玄色,高聳入雲,高牆邊界目力不及。城門前把守著十八位冥界惡神,一個個身似黑塔,鋸齒獠牙,披發塌肩,一個比一個醜陋,一個賽一個凶狠。


    一到鬼門關,杜月嬌頓時感覺渾身沉重,剛才的全知全能感瞬間消失,她又恢複了人形。不過,她此時已經不是人,而是鬼。


    哞哞……


    一聲牛叫,隻見一個牛腦袋的惡鬼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杜月嬌,想過此關可有通行文書?”


    “啊?啥書?我不知道。”杜月嬌一臉茫然。


    噅兒噅兒……


    馬嘶鳴響徹地府,惡鬼馬麵粗聲粗氣地說:“無有通行文書,想過次關勢比登天。你還是回去了吧!”


    黑白無常齊聲說:“身上找一找吧!”


    身上怎麽會有呢?杜月嬌疑惑地翻看衣兜,不料真找出一張黃裱紙來,上麵密密麻麻寫有文字。還沒等她瞧上兩眼,牛頭就扯了過去。牛頭馬麵反複看了幾番,互相嘀咕著什麽,好似在驗明文書的真假。


    最後,二鬼點了點頭。一拱手,對黑白無常說:“二位辛苦!”


    黑白無常也是一拱手,把杜月嬌往前一推,大喊:“交了!”


    牛頭馬麵一邊一個扯住杜月嬌,也是大叫一聲:“收了!”


    再看黑白無常,已經蹤跡全無。


    過得鬼門關,杜月嬌踏上了漫長的黃泉路。黃泉路是一條天然青石路,上麵濕漉漉的,甚是濕滑。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猩紅的彼岸花。彼岸花花葉兩不見,隻有紅花不見綠葉,不小心踏上去會流出汙血般的汁水,讓人心驚膽寒。一路上隻有妖嬈的彼岸花為伴,就再沒有別的風景。


    “你們這是帶我去哪兒?”杜月嬌問道。


    “哞,休要多言!火照之路你不怕招來孤魂野鬼嗎?”牛頭斥道。


    話聲剛落,突然有個人擋在了杜月嬌的麵前。隻見這個人方麵闊口,體壯如牛,一身農夫的打扮。他瞪著湯圓般的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杜月嬌,癡癡呆呆,好似愚人。


    “你這是去哪兒?”來人問道。


    “我?不知道!可能是去投胎吧!”杜月嬌往後躲了躲說道。


    “投,投胎!”農夫滿臉地羨慕。


    “你在此作甚?”杜月嬌問他。


    “我,我,啊……”農夫大叫著狂奔而去。


    杜月嬌感到莫名其妙。


    “哞哞……”


    噅兒噅兒……“二鬼笑得前仰後合。


    ”此鬼,生前好勇鬥狠。為了一壟地和鄰家起了爭執,鄰居失手將此人打死。可此人陽壽未盡不能轉世,隻有等陽壽盡了,才可投胎。“牛頭說道。


    馬麵捂著嘴說:”噅兒,告訴你個秘密,這裏的鬼都叫他‘一壟哥’,噅兒噅兒,一般鬼我不告訴他!“言罷二鬼相視大笑不止。


    又走了不知多長時間,杜月嬌感覺這條黃泉路好似沒了盡頭。地府的陰風吹到她身上,讓她感覺到徹骨的寒冷。陰風不同於人間的四季風,陰風是直吹過身體,能讓魂魄都結冰的寒冷。杜月嬌越走越慢,二鬼一左一右不斷催促。


    我本田間一舍郎,


    愛遊花叢把詩藏。


    隨心隨性隨意去,


    玉階清幽生草莽。


    正無聊間,隻聽得有人在吟詩。


    ”呲啦“隨著紙扇打開之聲,杜的麵前站著一人。此人身著青色長衫,頭戴文生公子巾,紙扇一搖,儀態萬千。


    他近前一步,拱手作揖:”小生姓唐名寅字伯虎,請問姑娘姓甚名誰,打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呀?“


    杜月嬌瞧了瞧兩位鬼差,還禮道:”小女姓杜,名月嬌。我是從來處來,要到去處去!“


    他又作了一個揖:”哇,姑娘好學問,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請問小姐可識得唐某人?“唐寅一臉期待地望著杜月嬌。


    杜月嬌感覺此人繁文縟節甚是煩人,於是怒道:”我認得你是哪個鬼?好狗不擋道,滾開!“


    唐寅不氣也不惱:”姑娘休動雷霆之怒,難道沒聽聞過‘江南四大才子’嗎?“


    杜月嬌碰見這臉皮厚的感覺很無語,不知如何是好地看著兩位鬼差。牛頭馬麵憋著不樂,一副忍俊不禁的樣子。


    突然不知從哪裏飄來幾位女子,個個穿戴得花枝招展。前頭的是一位圓臉的婦人,婦人看見唐寅,滿臉喜色:”哎呦,這不是唐公子嗎?您可好久沒有貴足踏賤地了!正好我帶來幾個姑娘,你若是瞧著中意,讓幾個伺候公子。“


    但見她身後的幾位女子,蓬頭垢麵,黃牙黑指,看著幾十年沒梳妝了。唐寅幹嘔了兩聲,大叫:”我靠,這麽多吸精鬼!“扭頭就跑。


    ”小姐後會有期,小姐來生再見!“唐寅邊跑邊說,一幹眾女鬼在他後麵緊追不舍。


    牛頭馬麵笑得前仰後合,牛頭捂著胸口說笑得心髒疼。馬麵幹脆放下鋼叉,伏地大笑。杜月嬌感覺二鬼八成是神經病發作了,疑惑地看看這個,又不解地看看那個。


    等他倆笑夠了,牛頭才說:”哞,蹦迪兒你個蹦迪兒,他是唐寅?我還閻羅王呢!“


    馬麵說:”他呀,山東蘭陵人士,世稱‘笑笑生’,是個好寫婬戲的家夥。整日流連於花街柳巷,沉湎床笫之歡。還四處找尋房中之術,結果輕信了地方術士的‘采陰補陽’之術,尾閭之泄而死!“


    牛頭也說:”天道禍婬,最是慘烈。他這種下場,著實活該!“


    此後,三鬼又碰見一些陽壽未盡,在此等著投胎的孤魂野鬼。這些鬼生前無不是因為”酒色財氣貪嗔癡“而造下”殺盜婬妄“的罪孽,致使無法正常投胎。你可知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地上一日,地下也一年。若是還有個二十年三十年的陽壽,那可就是無量無邊的等待。


    終於,黃泉路盡,三鬼來到一塊巨石前,隻見石頭上端血紅的大字寫著:”早等彼岸“。這石頭就是傳說中的”三生石“。


    五


    三生石是塊碧綠透涼的巨石,上書血紅的字跡寫盡一個人的三生三世。杜月嬌走上前去,察看自己一生的功過得失。


    這一瞧,杜月嬌驚出一身冷汗,順著脊梁嗖嗖走涼風。莫說殺盜婬妄這樣的大罪,就是一起心一動念,這些瞬間的惡念三生石上都記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別說自己是好人,莫言對得起天地良心,在不經意間,人們已經犯下了罪過。


    她想把三生之事,看在眼裏記在心裏,可二鬼已經不耐煩了。牛頭道:”哞哞,蹦迪兒你個蹦迪兒,姑娘趕快行路吧!你再不走趕不上二路汽車了都,俺們交了差還得趕快回家哩!“


    馬麵也說:”噅兒噅兒,就是就是,別看了,下班我還得接送孩子呢!‘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來生事,今生作者是。’有啥好看的?看了也白看,孟婆湯一喝還記得啥?趕緊行路吧!“


    杜月嬌戀戀不舍地離開三生石,一腳踏上了”望鄉台“。隻見對麵的幽明處,劈哩啪啦,火光四射,不一會兒陽間家裏的景象忽然呈現在杜月嬌的麵前。


    一閃念,第一幕,隻見一個大大的”奠“字顯現出來,鏡頭拉遠,院裏貼著白對聯,很多人穿著喪服走來走去,慟哭聲不絕於耳。鏡頭拉近,隻見杜老婦人涕淚雙流,嬌兒嬌兒地哭個不停。杜老爺子攙著杜夫人,也是一臉的悲傷。


    ”爹,娘!孩兒不孝呀!孩兒再不能行孝膝前,您二老一定要保重呀!“言罷伏地痛哭。這時牛頭對馬麵說:”他們聽不見,你沒給她說嗎?“


    馬麵說:”這還用說,我又不是導遊,不用什麽事都說明白吧?“


    牛頭言道:”我擦,我看咱倆就是導遊!“


    又一閃念,第一幕幻滅。第二幕出現了一間破舊的屋子,裏麵家徒四壁,甚是貧寒。屋裏的凳子上坐著一個人,此人端著一壺酒自斟自飲,看上去很是悲傷。


    ”大春哥?大春哥……“杜月嬌對著幻影大喊。


    幻影中李大春好像聽到了什麽,抬起頭來直視著鏡頭。隻見他眼含熱淚,嘴唇不停地抖動著,似乎要說出情真意切的話來……


    牛頭馬麵頓時呆了,難道他真的聽見了?望鄉台又有了新功能?他倆一臉愕然。


    ”大春哥,大春哥……“杜月嬌更賣力地喊起來。


    鏡頭拉遠,隻見一個飯店夥計打扮的人,端著一盆雞,放到桌子上。大春像餓狼一般,撕下一隻雞腿,大塊朵頤起來。


    看見雞肉,表情就這麽惟妙惟肖?


    牛頭馬麵齊聲說了一聲”靠!“


    幻滅。又一念閃回。這次來到了杜月嬌的香閨。首先呈現在麵前的是一雙腳,這雙腳前後來回輕搖,隨著鏡頭慢慢上移,男人的白色長袍,腰間玉帶,最後鏡頭停留在一張猙獰可怖的臉上。隻見此人披頭散發,眼眥迸裂,鮮紅的舌頭伸出嘴外老長。


    看見這一幕,杜月嬌嚇得頓時癱軟到地上。她伏地大哭,詰問道:”劉玉呀劉玉,你咋這麽傻呢?我死了和你什麽幹係?你為什麽要上吊呢?“刹那間涕淚橫流。


    幻滅。鏡花水月。


    二鬼沒等她情緒平複,拉著她就往前走。牛頭言:”哞,電影看夠了,快跟俺們走吧!你這磨嘰勁兒,投胎都趕不上了!“


    杜月嬌腿腳發軟,二鬼一左一右架著杜月嬌走。影影綽綽,三鬼似乎在過一條河。這條河腥臭無比,血黃色的漿水波浪滔天。隻聽得風聲鶴唳鬼哭狼嚎,各種淒慘悲涼恐怖絕倫的聲音傳入耳膜,讓人肝膽俱裂。


    仔細觀瞧但見惡魚毒蟲,怪獸毒蟒雜布河中,一顆顆人頭在水中來回飄搖。景象之恐怖,氣氛之詭異,堪比無間地獄。


    牛頭馬麵也不願在此處逗留,架著杜月嬌匆匆行路。杜月嬌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想看又不敢看,渾身哆嗦成一個。


    她大著膽子,指著河裏的人頭問:”二位上差,那是何物?“


    馬麵叫了一聲噅兒,言道:”那是癡兒!“


    ”癡呆兒嗎?“


    牛頭一改此前的戲謔,滿臉肅穆地說:”非也,乃是癡情人兒。世間有些人就是傻就是癡,忘不掉生前所愛之人,寧可在這‘忘川河’裏獸咬蟲噬煎熬千年,帶著記憶去尋那虛步飄渺的相會,也不願喝下這‘忘情水’,幹幹淨淨清清白白地從新投胎做人!唉,問世前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過得忘川河,突然柳暗花明,前方出現了一個村落。但見綠草紅花,小溪潺潺,豔陽高照,樹影斑駁,好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這哪裏還是黃泉路,明明是上麵的天堂,人間的蘇杭。兩臂一鬆,二鬼已渺。


    嘁嘁喳喳,有一群衣著鮮豔的女子正在前麵不遠處行走。她們說笑打鬧,鶯聲燕語,好不熱鬧。杜月嬌緊走兩步和她們一起行路,這些女子和杜月嬌也不生疏,幾句話後就行同姐妹一般。


    眾女子沿著剪尾小徑,腳步輕搖來到了一座亭子旁。亭子裏有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正在賣酸梅湯。亭子上插著幌子,上書大大的”湯“字。女子中有一稍微年長,娥眉豐頰的女子,來到亭子前,說道:”姐妹們,行了這些路,想必大家都口渴得緊,不如坐下喝碗酸梅湯再做計議不遲。“


    眾女子齊聲說好,你推我讓,朱唇輕啟喝起了這酸梅湯。杜月嬌呆呆地看著她們,並沒有喝湯的意思。


    老婆婆走向前來,關切地問道:”姑娘,為何不喝老身的湯?莫不是嫌棄老身醃臢,不入尊口?“


    ”不不不!“杜月嬌行了個萬福,趕緊辯白道:”婆婆幹淨利落,想必酸梅湯也是香甜可口,隻可惜小女子來得倉促,身上無有銀兩!“


    哈哈哈,老婆婆聞聽大笑,拉著杜月嬌的手說:”哎呦,真是個乖巧懂事的姑娘。我以為是什麽要緊的事呢。不打緊,婆婆學雷鋒做好事,湯不要錢,白讓你喝!“


    ”這怎麽好意思呢?來兩碗吧!“杜月嬌笑吟吟地說。


    ”好來!“老婆婆笑眯眯地去盛湯。


    忽然,杜月嬌發現一件奇怪的事情。剛才女子們還你推我讓,鶯聲燕語,好不熱鬧,這會兒突然間集體噤聲了。她們眼光呆滯,步履蹣跚,行屍走肉般向前走去。叫她們,她們也不作聲。前麵能隱約看見高中低三層不同顏色的大橋。


    ”湯來啦,姑娘趁熱喝吧!“老婆婆勸道。


    杜月嬌推開碗,後退了兩步,一臉驚恐地說:”此湯可是孟婆湯?“


    ”然也。“孟婆毫不含糊地說。


    ”你可是孟婆?“


    ”然!“孟婆又道:”姑娘喝下這碗‘忘情水’吧!“


    ”不!“杜月嬌斬釘截鐵地拒絕。她說:”世人都言,喝了這湯就忘卻前生今世,可我怎麽能忘了大春哥呢?我和他的感情還沒有一個了結,怎麽能草草地忘掉呢?這不是逃避嗎?“


    孟婆規勸道:”死了死了,一死百了。既然你已做鬼,人鬼殊途,何必還惦念那些前塵舊事呢?喝吧喝吧,你看別人都喝了!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這湯我不能喝!”杜月嬌絲毫不讓步。


    “唉,姑娘呀!你咋就這麽不開竅呢?世間情愛不過是水月鏡花,得到了如何,得不到又如何?再說,他不也得早晚喝這‘忘情水’嗎?到時候,雙雙忘卻,豈不兩清了嗎?”


    “我不喝,他也不能喝。這件事一定要掰開了揉碎了捯飭清楚,我一定要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什麽位置,他到底還愛不愛我?”杜月嬌一臉堅定。


    孟婆不氣不惱,繼續耐心勸解:“姑娘呀,我理解你的心情。就像我一樣,也曾經有深愛的人!唉,不說我了!”


    她指著手裏的湯說:“姑娘,你看,這湯晶瑩剔透,它像什麽?”


    “水?不知道!”


    “你看它像不像眼淚?其實這碗湯,就是用你一生為他所流的淚熬成的。喝了它,就是喝下了你對他全部的愛。喝過湯,世間所有的苦與愁,哀與樂,前生今世的宿怨都會忘得幹幹淨淨。牽掛之人,痛恨之人,來生都會形同陌路。難道這樣不好嗎?”


    “不好!這樣一生不就白活了嗎?既然活了一輩子就得把不明白的事不清楚的事都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再投胎又有什麽意義?”


    孟婆歎息道:“你說的啥意義不意義的我不懂。我就知道世界沒有這麽多完美的事。你看呀,黃泉路上的彼岸花,幾千年幾萬年,花葉兩不見,不是也開得一樣妖嬈,一樣好看嗎?你說人活著,誰離了誰活不了,誰離了誰不能活得精彩?你非鑽這牛角尖幹什麽?”


    杜月嬌也歎了一口氣,她說道:“婆婆,你不懂得!不能相守的愛不是真愛,在這永無止境的生死輪回中,就因為有了愛,才讓世間變得美好,不然隻是無盡的煉獄!”


    孟婆臉色有些不好看了,嗔怒道:“別這麽些廢話,你到底喝不喝?”


    “讓我喝卻也不難,你必須回答我一個問題。回答得了,我喝了這湯,投胎轉世;若是回答不了,我就在此等我的大春哥來!”杜月嬌絲毫不畏懼。


    “說來聽聽!”孟婆臉上越來越不好看。


    “小女子一路走來,看見許多作惡的人,死了都沒有好下場。在三生石前,我看見自己的三生三世,才明白了世間的善惡因果,明白了這大道輪回。如果讓我再次為人的話,我一定會一心向善,不做不合禮法有違大道的事情。可是我喝了這‘孟婆湯’我所得到的領悟就會化為烏有,投胎後我還得混混沌沌地過一輩子,做下很多惡事。不隻我,我想絕大多數的人都會如此。我要問的是:為何要喝這孟婆湯?為何要抹去前生的記憶?如果人人都帶著記憶去投胎,那麽人人都懂得道理,都棄惡從善,那麽世界不更美好嗎?為何非要喝這讓人糊塗的湯?”


    言罷,孟婆一臉錯愕,她似乎從來都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這已經大大超過了她的思考範圍。被一個小鬼這麽擠兌,孟婆很沒麵子,她怒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婊子你太過分了,欺負我老婆子不識字!我就問你,喝湯嗎?喝,能過奈何橋。不喝,不能過奈何橋!你真要有骨氣,別跟我這麽多廢話,你直接跳進‘忘川河’,在那裏等你的野漢子!”


    杜月嬌突然覺得這個孟婆說話很難聽,特別討厭,她捂住耳朵,嚷道:“不喝不喝我就不喝!”


    孟婆氣憤填膺,兩腳使勁跺著大地:“氣死我了!幾千年了,還沒有人敢違拗我的意思!氣死我了!”


    隨著兩腳的動作,大地開始抖動起來。孟婆的身軀也開始慢慢變形,隻見她身量逐漸長高,體態不斷變大,不一會兒,已經長到三丈多高。她眼睛就像探照燈般,射出亮黃的光,地包天的嘴裏長出鋸齒般的獠牙,她的爪子又細又長,指甲長過手掌,麻杆似的腿上頂著一個大肚腩。


    “去死吧!”


    她雙手一揮,發出一道閃電。杜月嬌急忙閃到一旁,若是遲了半步,定會骨肉焦枯。孟婆瘋了一般,揮舞著雙手,隨著雙手的舞動,閃電不停地打在各處。太陽也被她打落下來,變成一麵銅鏡。


    杜月嬌躲到一塊石頭後麵,突然發現地上的花花草草都是紙紮的,小溪是絲綢布匹偽作的,群山白雲不過是布景而已。一切的一,一切的切都是假的。


    孟婆發出令人驚悚的閃電,口中聲如滾雷。無數的球形閃電碾壓過這裏的一切,四周所有的物事都燃燒起來。杜月嬌無處躲藏,被一道閃電擊中,隻覺得無法形容的痛苦瞬間傳過她全身的每一條神經,繼而一切都沒了生息,一切都不存在了,她猶如塵土般迸濺四散……


    六


    “還沒醒嗎?”


    “哞,好像醒了,手指在動哩!”


    “我擦,我說小牛,你他娘的說話能不能別老是哞哞的,聽著煩人!”


    “哞!”


    ……


    “哎呀,這孟婆也真是!都幾千歲了,還這麽大火氣!她這一發火不打緊,這不是敗壞了我們地府的聲譽嗎?若是有那個多嘴的拉舌頭,再傳到大老爺們的耳朵裏,準會說我們服務態度不好,這以後還怎麽讓我們做鬼!你說呢?小馬!”


    “大人說得極是!其實我早就感覺孟婆不適合幹這工作,她性格急,脾氣暴,做這種需要有耐心的工作肯定有難度!”


    “嗯嗯,說的是呢。牛兒,你看人家小馬,人家就沒叫,以後效(學)著點,有點眼力價,別整天家跟我哞哞的!”


    “噅兒!”


    “我擦,真不禁誇!”


    “大人,習慣了,不叫嗓子癢癢,就跟有咽炎一樣,叫兩聲痛快,噅兒……”


    ……


    “醒了,醒了,都別說話了,都端起來!”


    朦朧中,杜月嬌聽了一耳朵閑話。她逐漸蘇醒過來,慢慢睜開眼睛。周圍黑咕隆咚,她眨了幾下眼,才確定自己真的把眼睛睜開了。


    逐漸,她的眼睛慢慢適應了周圍的光線。隻見她是在一個高大巍峨的宮殿裏,宮殿沒有燈,隻有宮殿的砌石發出幽藍的光。她的身旁站著兩個物事,仔細觀瞧,原來是牛頭馬麵。


    “啪,這裏!”順著驚堂木的聲音,杜月嬌望見品級台的龍書案後端坐著一個人。此人蟒袍玉帶,帽翅雙顫,一臉鐵青。


    “啪,堂下何人?”上麵的人問。


    “草民杜月嬌,大人是何人?”杜月嬌鬥膽問道。


    “啪,大膽放肆,放肆大膽,竟然不認識本仙君!小牛,你告訴她!”


    牛頭想哞又不敢哞,憋了一股勁,他清了清嗓子,小聲嘀咕道:“你呀,真沒眼力價!堂上的大老爺除了閻王還能有誰?”


    “啪,這麽小聲幹什麽?大聲說出來!”


    “哞,堂上是英明神武、光明正大、清正廉潔、作風正派、不貪汙受賄、不包養二奶的冥界主宰閻羅王閻大人!”牛頭這回痛快了。


    “啪,嗚哈哈……”還沒等牛頭說完,閻王就開懷大笑起來,笑得地動山搖。


    笑了有一袋煙的工夫,牛頭馬麵都有點不耐煩了。閻王終於止住了笑聲,對杜月嬌說:“啪,杜月嬌,你可知罪!”


    “民女無罪!”


    “啪,還說你無罪,小馬給她說說她犯了什麽罪!”閻王拍了下驚堂木說。


    馬麵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地說道:“那啥,杜月嬌不喝孟婆湯,還懷疑冥界秩序,公開和孟婆唱反調,致使孟婆一怒之下,弄壞了公共設施若幹。犯了尋釁滋事罪和威脅公共安全罪,還有反鬼類罪,數罪並罰罪加一等!”


    “民女無罪!民女感覺這孟婆湯本來就不能喝,也不應該喝。如果鬼鬼都不喝湯,都懂得善惡因果的大道,那麽人人都能成聖人,人間就會成為快樂祥和的天堂!”杜月嬌辯解道。


    “啪!大膽,膽大,大膽包天,天包膽大!你竟敢懷疑陰間的律法!”由於太過激動,驚堂木被他摔成了兩半。為了顯得有威嚴,他每說一句話就會摔一次驚堂木,什麽木頭能禁得起他這樣摔。


    “民女無罪!大老爺能否回答我,為何要喝這‘孟婆湯’?”


    “切!”閻王往椅背上一仰,一副頗為不屑的樣子。他轉了轉小拇指上的戒指,不陰不陽地說:“哎呀呀,小鬼,你懂得個啥?這是規定,大老爺們的規定,就我們這些小不點的就別管這些事了,就是想管,你管得著嗎?有能力管嗎?”


    “明知道不合理,明知道規定是錯的,為什麽不改?就因為沒人管嗎?”杜月嬌問道。


    閻王拿起半塊驚堂木,試量了半天又輕輕放下了,繼續轉他的戒指。


    “我說小杜呀,你咋知道這規定不合理?什麽合理什麽不合理,你肉眼凡胎能分辨得清楚嗎?西方有句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真是讖語呀!你隻是一個可憐的人,螻蟻一般,局限在一個時代,沒有看盡過去未來的法眼,更不可能有穿越時空的法力,你憑你,能了解多少事?能想清楚什麽?就像地上的一隻可憐的螞蟻,它知道它在這房間裏嗎?它知道房間外麵是庭院嗎?它知道庭院外麵是村落嗎?它知道村落外麵的大城嗎?它知道大城外麵還有國家嗎?……夏蟲不可語冰,人有人的局限,鬼也有鬼的局限,就連神佛也有他們的局限。讓人理解神佛的神通,了解世界萬物的至理,猶如讓這隻可憐的螞蟻了解整個國家的事務,你說這不是很可笑嗎?”


    他說的這些道理,杜月嬌聽不太懂,她感覺閻王是在詭辯。


    閻王繼續說:“你看到的你認為的你思想的,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管中窺豹罷了。你看到一個點就以為看到了一個麵,你看到一個麵就認為看到了事物的整體,這樣不過是夜郎自大罷了。神佛的做法自有神佛的道理,你隻看到了它的好處,卻沒有想到它的壞處!如果都不喝孟婆湯,人就相當於得到了‘永生’,這和神仙又有什麽區別。再說就是帶著永生永世的記憶,人也不可能都成為聖人,人性之善,人性之惡,在造化之始,大老爺們已經看穿。如果這樣做,隻能讓人類盡早地走向滅亡!安德斯但?”


    杜月嬌突然感覺自己太渺小,雖然心裏頗為不服,但是又不知道如何申辯。她呆愣愣地站在那裏,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閻王瞥了她一眼,訕笑道:“這些我們管不了的事,就無需辯解了。小杜,說說你的事吧!”


    杜月嬌回過神來,向閻王複述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閻王轉了轉戒指,笑言:“杜兒,人世間的愛恨癡纏不過是水月鏡花過眼雲煙罷了,誰要是太計較誰就失敗了。它不過是大老爺們給你們玩兒的一個把戲而已,你們還當真了。你要問我愛情是什麽東西,我感覺它真不是個東西!”


    杜月嬌的譏諷一閃而過,問道:“閻王大老爺,難道你就沒有所愛之人,你就不知道男女之間微妙而美好的感情?那麽請您講講你手上所戴戒指的故事吧!”


    閻王心中一凜,感覺這小女子不簡單。他坐正身子,正色道:“做人呢,就要有做人的本分,做鬼也一樣。人世間本來就是娑婆世界,娑婆就是遺憾,就是不完美。你這樣較真,隻能讓你更痛苦。唉,本神君念你癡心一片,法外施恩,準你在奈何橋旁等他一等。我相信,你和他相遇之日,就是你看破放下之時!”


    “謝閻王老爺開恩!”杜月嬌五體投地。


    七


    回到奈何橋,一切都恢複了老樣子。牛頭馬麵把杜月嬌交代給孟婆,孟婆一臉慚愧,她拉著杜月嬌的手說:“哎呀姑娘,上次是老身失禮了,還請姑娘不要見怪。其實婆婆呢,是個心腸頂好的人,就是有時候脾氣暴躁了一些。”


    杜月嬌也很客氣,她笑吟吟地說:“婆婆,不要這麽說。上次的事,小女也有責任。我自幼牙尖嘴利,不招人待見,還請婆婆海涵!”


    “哈哈哈,好說好說!大老爺發話了,你就安心在婆婆這裏住著,給老身做個伴,等你的事情了了,再做計議不遲。”孟婆笑言。


    自此,杜月嬌就在這奈何橋旁住了下來。每天看著來來往往的鬼,帶著各種愁怨,心不甘情不願地喝了這孟婆湯,喝了湯以後,馬上忘記前塵舊事,眸子如嬰兒般清澈,蹦蹦躂躂去轉世投胎。


    她對孟婆湯還是有抵觸的,所以她不參與孟婆所做的一切事情,孟婆也不為難她,隻讓她看著碗,別讓“愛小”的把碗順走了。


    陰間沒有日月,也沒有子醜寅卯天幹地支,時間就像停止了一樣。杜月嬌度日如年,等得頗為憂煩,她隻有每天都回憶以前的事情,才不至於忘掉初心。


    他這一等,幾千年過去了,大春終於出現在奈何橋旁。


    這時的大春已經是位兩鬢斑白,麵容枯槁的老人,已經沒有了往昔的光彩。看到他,杜月嬌沒有以前想象中那麽激動,她走到他麵前,有些生疏地問道:“大春哥,你還認得我嗎?”


    大春眯著眼睛,仔細瞧了瞧眼前的姑娘,漠然地搖了搖頭。


    杜月嬌悲痛感油然而生,她千想萬想沒想到等了幾千年,竟然等來一個陌路人。歲月呀,你看你把人都變成了什麽樣子?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嗎?我是月嬌呀?你再仔細看看。”


    大春忽然想起來什麽,眼睛一亮又隨即黯淡下來:“認不得,認不得了!”


    大春接過孟婆手中的湯,張嘴就喝。杜月嬌連忙拉住他的衣袖,她等了這麽長時間,不能不把話說明白。


    “大春哥,你怎麽了?你不認得和你青梅竹馬,疼你愛你,癡心一片的杜月嬌妹妹了嗎?你是老了,但你就是再老,也應該記得我呀!”


    “哼哼,我一個老頭子,談啥情呀愛呀,豈不可笑?忘了吧,都忘了吧,不過是做了一場夢,做了一場夢而已。夢醒了,就不要當真了,還是繼續做下一個夢吧。”大春從杜月嬌手中扯自己的手臂。


    杜月嬌拉住不放,她說:“你老了,但我知道你心裏什麽都明白。我就問你一句話,也不妄我等你千年。那晚你約我去幹什麽?你還愛不愛我?”


    “嗯嗯,過去的事,真的不想再提了。既然你想聽,我就給你念叨念叨。其實,那晚我約你,是想殺死你!”大春說話的時候臉上頗為平靜,沒有一絲情緒波動。


    “刀我已經磨了幾百遍。如果不是那個醉鬼提早結果了你的性命,那個殺死你的人就會是我,絕對是我!至於為什麽要殺你,就不必問了吧!”言罷,大春一仰脖,滿幹了一碗孟婆湯。


    “嗯,淡點,多放點鹽就更好喝了!老姐姐,再給我盛一碗!”大春對孟婆大聲說。


    此時的杜月嬌捏呆呆發愣,就像泥塑木雕一般。她千想萬想沒想到會是這個結局。唉,什麽是情,什麽是愛,真的有這麽重要嗎?不過是人的一息執念罷了。如果沒愛,生生世世的輪回是無盡的煉獄;如果有愛,生生世世的輪回也是無盡的煉獄。沒有區別,沒有區別……


    “月嬌,有件事我要告訴你!請隨我來。”


    孟婆拉著杜月嬌來到毒蟲猛獸,血雨塞江的忘川河,指著其中一個起伏的人頭說:“你看,他是誰?”


    孟婆在她的眼前一抹,杜月嬌馬上感覺眼前一亮,五湖四海,十方世界都盡收眼底。她驚訝地發現,孟婆指的那顆人頭竟然是“小媳婦”劉玉。


    孟婆說:“他呀,為了再看你一眼,已經在這忘川河裏煎熬千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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