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我一上班就在桌上看到了這個包裹。我拿起它反複看了看,包裹上沒有寫寄件人,但是收件人的確是我,看來是門口的王大爺幫忙簽收的。我很疑惑,因為在這裏我並沒有任何親友,有誰會給我寄包裹呢?


    包裹裏是個日記本,封麵已經有些發黃,看樣子有些年頭了。我隨手翻了翻,裏麵便掉出一張紙來:“尹先生,請原諒我的冒昧,聽聞您在創作”異聞手劄“專欄,我仔細思考後,還是覺得應該將我的故事提供給您作為素材,這個本子裏記述的事情,請您權當是個故事看吧,如果看到最後您仍有興趣,請聯係我。135xxxxxxxx 杜若”


    我一笑,這種送上門來的故事我自然卻之不恭,翻開日記細細讀了起來。


    杜若的日記


    2004年8月11日 星期三 霧


    今天是來到c城的第一天,這裏果然不負“霧都”之稱,到處都是迷迷蒙蒙的。早上去了研究所報到後,我們暫時就成為了c城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員。


    說實話,盡管這才是第一天,我卻已經開始想家了,而且還有點後悔當初的一時衝動。 但無論怎樣,這都是一次難得的機會,多少學考古的人一輩子都沒機會真正下地一次呢,何況是聞名世界的錦國遺址。


    我是算作允明的跟班才來到這裏的。c城研究所發給b大的邀請函裏是指名要“杜允明同學加入”,而我的名額,隻是因為研究所恰好需要“兩名學生”,再加上允明的極力推薦,才有了這個難得的機會。我能理解研究所為什麽會指明要允明加入,單單是他通過目測就能確定墓穴位置,誤差不超過三米,並且能夠對墓穴構造有精確判斷這點,就已經讓所有人咋舌了,更何況他還有那麽深厚的學術功底,連我們的導師、考古界的中流砥柱吳教授都說他是考古界未來的希望。


    雖然機會難得,當初我還是很猶豫,畢竟要在這個完全陌生的城市生活將近半年,對於從沒有離開過b城的我來說,是個巨大的挑戰。好在這裏是允明的家鄉,我們還不算是完全的人生地不熟。


    唔,希望接下來一切順利。


    2004年8月12日 星期四 霧


    今天終於見到了林老師。


    我昨天的預感果然是對的,這個林老師並不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看起來四十多歲,給人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一個人到中年卻還是一無所成,空有一身學問和理想卻一直鬱鬱不得誌從而有些憤世嫉俗的學者的感覺。一頭亂糟糟的頭發,架著副厚厚的玳瑁框眼鏡,眼睛微凸,這麽熱的天氣卻還穿著襯衫西裝,一絲不苟的樣子。他也的確是很嚴肅,我們和他打招呼他也隻是從鼻子裏哼出一聲“嗯”來。


    來之前我們就知道他是c城研究所很厲害的學術權威,所以即便脾氣古怪,大家也都要敬他幾分,張主任介紹我們的時候,對他都有些討好的意味。


    林老師本來是一麵整理材料一麵漫不經心地聽張主任介紹我們,但當張主任介紹到允明時,林老師居然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雖然他還是沒有正眼看允明,僅僅是瞟了他一眼,但這也是個很大的突破了!


    我本來還在為林老師對允明的另眼相看而感到高興,可接下來林老師的話卻讓我的心沉到了穀底:“小毛孩子,有點糊弄人的技巧就洋洋自得,沒有真本事,遲早是混不下去的。”


    允明聽了一愣,隨即尷尬地笑笑。


    b大也算是個名師學者的聚集地了,我在學校這幾年也見過各種脾氣古怪的老師,但是這個林老師,可以算是這些怪脾氣裏的佼佼者了。我真是不明白,他既然這麽瞧不上允明,當初又為什麽特地給我們的導師打電話指名要允明來呢?


    真是個奇怪的人,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月會不會都很難過……


    2004年8月20日 星期五 陰


    明天終於能下地了,前幾天一直同林老師在實驗室和圖書館裏整理錦國的相關資料,雖說在實際下地考察前收集相關的資料做好功課是非常重要的,但是聞名世界的遺址就在眼前卻不能實地去考察,那種抓心撓肝的感覺隻有親身體會過才會明白。


    這幾天和林老師閑談後我們才知道,幾乎和中國的所有遺址一樣,錦國遺址也是由於當地要進行工程建設而被意外發現的。我有點慶幸又有點擔心,不知道以現在的考古技術,貿然進行考察研究的話會不會對墓穴內部有什麽損害。


    林老師還是一如既往的刻薄冷淡,對我還好,隻是特別針對允明。真不知允明是怎麽招惹到他了。


    不過這些都無所謂了,想到明天可以親自進入千年前古錦國的墓,我就興奮得睡不著覺。哎,這樣真不專業,可還是好激動!


    2004年8月21日 星期六 晴(真是難得)


    說實話,來到現場我有些意外和失望。本以為錦國遺址這樣的世界級遺址應該會動用很大規模的人力物力來開發,結果現場居然隻有林老師、允明和我三個人!


    這也就罷了,所謂的“錦國遺址”其實也隻是小得可憐的一片荒地,就我這些年學習的經驗來看,地下墓葬的規格也不會有多大。


    林老師解釋說,目前因施工而被發現的遺址的確隻有這一小片,但據他推測,距離這裏方圓不出兩公裏的地方肯定還會有大規模的錦國墓葬遺址,並且很有可能是錦國皇帝的墓葬。隻是由於政策等種種原因,目前還不能進行發掘。


    這一小片遺址先前已經由國家級的專家們進行過考察和研究了,專家們一致認為考古價值不大,沒有大規模開發考察的必要,但是林老師堅持認為這裏很有研究價值,幾次向上遞文件,要求分配人手下來,上麵被他纏得沒辦法,才答應從b大派來兩名研究生給他做助手,而且分配下來的研究基金也少得可憐,但是林老師還是堅持要把這個項目做下來。


    聽到這個,說不失望是假的,我偷偷看允明,他的臉色也不太好看。我們也實在是太天真,如果真是世界級規模的考古工作,又怎麽可能讓兩個毫無經驗的學生來呢?


    看到我倆的悶悶不樂,林老師冷笑道:“怎麽,這樣就打退堂鼓了?真不知道老吳是怎麽教你們的,還說你倆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你們就是這種工作素養嗎?見到有名的、規模大的項目就樂得翹著尾巴飛上天,看到小的、沒名氣的就把臉拉得老長,你們是來搞研究的,想出名怎麽不去學表演?告訴你們,多小的項目認真研究都能出名堂,千年以前的祖先們留下的信息不用心解讀怎麽能讀懂!”


    這番話說得我很愧疚,我想起老師曾說過,對待每一個墓穴、每一件文物,都應該持著一種崇敬的態度,這是先人們留給我們的寶貴財富,無關金錢與聲望,而是文化的傳承。


    允明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對林老師道歉道:“對不起林老師,是我們失態了,絕對沒有下次了,我們開始工作吧。”


    林老師瞟了他一眼,從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消了氣。


    由於是第一天下地,我們並沒有深入,隻是隨著之前考察時專家們走的路線簡單觀察了下大致情況。


    剛下去沒多久我就發現了不對勁:“老師,這裏真的有棺槨嗎?”遺址裏麵的空間結構完全不符合錦國墓葬布局。


    林老師仍舊一副沒好氣的樣子:“這怎麽可能有棺槨?你們怎麽學的?”被他這樣一番搶白,我也不太敢接話了,允明安慰地拍了拍我的肩。


    地下隻有一個石室,不知道是尚未完全開發的緣故還是真的隻有這一間。我們走進去發現室內的空間不大,兩側另有兩間耳室,耳室的門都死死地封著,應該是還沒有開啟過。石室的四壁上畫著彩色的壁畫,但由於石室的門先前已經被打開過,空氣內外流通,所以壁畫氧化的程度非常嚴重,雖然可以勉強辨認出畫的內容,但是顏色早已不複當初,隻剩一片灰撲撲的紅褐色。


    兩間耳室門的兩側各有一盞青銅長明燈,造型是兩個……我不知該怎麽形容,本土化的天使?看來像是兩位騰空欲飛的仙子,但是仙子的手臂又是兩隻有力的羽毛翅膀,給本來柔美的女性造型增添了一些陽剛,整體造型不倫不類。


    允明認真地觀察著這些長明燈的造型,疑惑地喃喃:“我……從來沒在書上見過這樣造型的長明燈。”


    出乎我意料的是,這次林老師居然沒有出聲諷刺,反而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這種造型的確從未見於任何古錦國相關的資料中,但是我們對錦國的了解還太少太少,遇到沒見過的東西也不足為奇。”他語氣一轉,些憤憤道,“那些所謂的專家,隻會注意是不是有世界性的轟動價值,完全不會在乎這些細節,徒有虛名!”


    罵完後,林老師給我們布置了任務:“今天先做些簡單的,將這間石室拍照,壁畫臨摹,回去進行簡單的初步研究分析,至於耳室的開啟是之後的事情了,我們慢慢來。”


    2004年8月28日 星期六 雨


    今天下了場雨,才覺得涼快了些。這兩天忙得四腳朝天,前兩天一直在地裏臨摹壁畫,之後就是分析照片,日記也沒有空寫。今天好不容易把手頭的資料都弄完了,總算可以喘口氣。


    就著臨摹壁畫的機會,我終於仔細觀看了壁畫的內容。


    壁畫的內容分為三個部分,第一個部分是一群古錦國人跪在地上仰望著天空,他們的臉上都戴著可以被稱為古錦國考古標誌的那種青銅麵具(由於壁畫褪色太嚴重,我無法判斷究竟是不是青銅麵具,因為人體和麵具都是灰撲撲的顏色),就是說那種眼睛極為突出,寬麵大耳的樣子。他們麵向同一個方向仰望著天空,天上有一個圓形的物體,應該是太陽。壁畫簡單質樸,由於年代久遠,有的地方已經脫落,所以某些細節辨認起來有一定的困難。


    第二個部分是幾個人站在高高的台上,樣貌和第一幅壁畫中的錦國百姓差不多,也戴著麵具,他們仿佛在排隊等待著什麽,而遠遠的天際,有個飛鳥一樣的身影好像正飛向畫中的太陽。我仔細辨認那個飛起來的身影,發現那應該是個長了翅膀的人形,因為隻有一個小小的影子,所以看不太清楚,但我覺得那影子和墓室裏所見的長明燈的造型很像。


    第三部分損壞得最嚴重,大約有60%都已經無法辨認了,勉強可以看清的就是一個似乎古錦國打扮的人站在太陽底下,仰視著太陽,雙手張開,他的旁邊還站著一個同樣打扮的人,但是沒什麽動作。張著雙手的人手上毛茸茸的不知道拿著什麽東西。


    在今天的討論會上,林老師詢問了我們對於壁畫的看法,我的觀點中規中矩:“古錦國向來崇拜太陽,這已經是學界不爭的事實,這些壁畫正好清晰地反映了這種崇拜。他們戴著誇張的麵具,寬麵大耳是為了更好地聆聽天語,巨大而突出的眼睛是為了能將太陽看得更清楚。而錦國人民對太陽進行跪拜、仰望都反映了他們對太陽這一滋養萬物的神明的高度敬畏和崇拜,他們甚至想要飛向太陽。至於最後一幅,我暫且還沒什麽想法。”


    林老師聽完後若有所思地看向允明:“你也這麽想嗎?”


    允明猶豫了一下:“不……不完全是。”允明整理了一下思路,“首先,我承認錦國對於天空上的某種物體有著莫名的崇拜,但我不同意那是對太陽,相反,我覺得更像是月亮。仔細觀察壁畫,可以在許多地方發現一些細小的斑點,並且三部分都有,如果把它們都說成是汙點應該是講不通的,我倒覺得它們更像是星星,這樣也對應了他們崇拜的是月亮的說法。”


    林老師居然 “嗯”了一聲:“這倒是個新奇的看法。”


    受到了林老師的鼓勵,允明更加興致勃勃:“另外,我認為杜若提到的錦國人戴的麵具,或許不是麵具,而是……他們本身的相貌。”


    這個觀點讓我大吃一驚,林老師也變了臉色,甩下句“胡鬧”突然就起身走人。


    我雖然也不認同允明的觀點,但還是對看起來很失落的允明安慰道:“別在意,林老師就是這個脾氣。”


    允明看著我:“你呢?你相信我嗎?”


    看著我的猶豫,允明的眼中劃過一絲失落,不過他馬上又勉強地笑笑:“沒關係,我知道我今天說的話太具有顛覆性,現在即便我解釋給你聽你也不會相信,但我的腦中已經有了比較成熟的觀點,接下來隻是需要尋找證據來證明,給我點時間,我一定可以拿出一份震驚學界的報告!”


    原諒我沒辦法給允明一個信任的答複,他今天提出的是足以顛覆考古學界權威的觀點,一旦成立,允明將從此聲名鵲起。可是這些觀點聽起來實在太過荒謬,雖說學術之爭無對錯,但也絕不能容忍毫無證據的信口雌黃,允明這樣沒頭沒腦地做出這麽驚人的猜想,難怪林老師會不高興。


    這真是充滿驚奇的一天。


    2004年8月29日 星期日 陰


    我本以為昨天林老師氣成那樣,今天不會再開會的,沒想到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了林老師的電話,說下午兩點鍾繼續開會討論。


    下午一點半,我們三人就都到齊了,林老師像是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又問起我們的看法:“你們看,這件石室的作用是什麽呢?”看我們可能因為昨天的事有點不敢開口,林老師居然破天荒地笑了笑,“昨天是我太衝動,你們不要介懷。”他說完又轉向允明,“我為我昨天朝你發火道歉,但是你要記住,考古研究是件嚴肅的事情,你要提出一個觀點,就要有相應的證據,我們允許想象,但不能胡思亂想。”


    允明似乎也不想在這件事上再爭論,低低地說了句:“我明白了,老師。”


    對於石室的作用,我們三個人的觀點倒是一致,都認為那應該是供奉錦國崇拜物的地方。理由很簡單,石室不大,而占據室內主要空間的便是一張供桌,供桌上擺著一個供龕,裏麵的東西大概是木質的,已經風化了,看不出本來麵目,我們有幾種推測:和錦國崇拜相關的太陽神(或者月亮神);錦國的祖先;錦國的國君。對於供奉的到底是什麽,在耳室打開前,我們一時還沒有結論。


    手邊的資料差不多都整理全了,林老師囑咐我們休整兩天,然後再次下地。這次在地裏待的時間會比較長,由於遺址離市區很遠,每天往返不方便,林老師便決定在遺址附近搭建帳篷,食物和一些日用品隔幾天讓研究所的人來送一次。


    我們自然不敢反對,於是事情就這麽定了下來,想著接下來的工作,我覺得這次的研究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2004年9月16日 星期四 霧


    我們1號就搬到現場住了。


    但是地裏的工作一直沒什麽進展,林老師和我們一致同意打開兩扇耳室門中的一扇,現場勘查的結果也顯示開門並不太困難,但是要用的工具卻沒有帶齊,林老師隻好打電話和所裏聯係,讓他們將工具送過來,所裏說目前大霧,高速封閉,送來工具隻能等霧散,所以最早也要22號。沒辦法,這幾天除了下到地裏做些簡單的記錄和維護,我們隻能待在營地無所事事。


    研究所提供的帳篷比較小,所以是一人一間。我窩在帳篷裏不知睡了多久,有些氣悶,於是鑽出來透透氣,霧還是沒有散,晚上的天空也是白蒙蒙的,月亮和星星全都看不真切。


    我往前走了兩步,發現林老師正站在斜前方仰望著天空,不知為什麽,我覺得他的姿勢很像是壁畫上的錦國人。


    忽然,我覺得林老師原本因為近視而有些微凸的眼睛似乎凸出得更厲害了,仿佛沒有眼鏡擋著,他的眼睛便會同那些錦國壁畫上的人一樣,凸出眼眶幾拳去。我一慌,連忙搖搖頭,然後發覺大概是我眼花,林老師的眼睛很正常。我暗笑自己真是神經過敏。


    大概是我發出了什麽動靜,林老師轉過了頭,我倆對視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叫了聲:“林老師。”


    林老師應了一聲,看來他心情不錯,竟閑聊起來:“你和那個杜允明,是同學?”


    我應道:“是的,我們都是吳老的學生。”


    林老師回頭看了我一眼:“還是戀人吧?”


    我有些尷尬地咳了一聲:“呃,是的。”


    林老師又問:“你對他了解多少?”


    我想想:“如果說家事,我對他了解的不多,隻知道他是c城人,嗯,但是如果說學業,他是個很用功的人,吳老對他的評價也很高,而且他目測墓穴位置的本領在青年考古人員中可謂鳳毛麟角。”


    林老師似乎冷笑了一聲:“他的野心也可謂鳳毛麟角。”


    我頓時感覺林老師可能還是對允明前幾天提出的觀點耿耿於懷,覺得他是為了一鳴驚人而不擇手段,於是我急急地為他辯白:“不是的,允明一直是個很踏實的人,對名利之類都看得很淡,他會提出那樣的觀點,一定有他的道理。林老師,請您給他一個說明的機會。”


    林老師看向我的目光意味深長,有同情,又有點玩味,“我可以給他這個機會,隻怕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我還想分辯,林老師卻揮了揮手:“我們不提他了,你呢,你有什麽想問我的嗎?”


    我仔細想了想:“嗯,有的,比如墓室裏長明燈……”


    林老師打斷了我:“你倒是三句不忘工作,不談項目,其他的呢?”


    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我真沒想到林老師的世界裏還有工作以外的東西,於是我謹慎地問道:“林老師,其實我很好奇,在您這麽多年的考古生涯中,有沒有發生過什麽……常理解釋不了的事情?”


    我以為林老師會很不高興,覺得我褻瀆了考古這門神聖的專業,但是對於這個問題,我是真的很好奇,其實這也是我最初學習考古專業的原因之一,因為“考古”兩個字太有神秘感。


    沒想到林老師的目光卻因為我的問題變得深遠:“這個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但是我們說完就完了,你不要亂傳。”


    我的心幾乎狂跳起來,看來林老師是真的在考古中碰到過什麽了,於是我連忙點頭:“好的好的。”


    林老師頓了頓:“那也是快十年前的事情了。出事的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不,應該說是我今生唯一的摯友,他叫童彬。那次我們跟著研究所去發掘一片錦國遺址。”說到這裏他笑了笑,“嗬,又是錦國。”


    “考古工作一直很順利,直到某間墓室。不知為什麽,墓室的門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工作組一時沒有辦法,隻好先回到地麵上。當時組裏有人謠傳說那扇門是受了詛咒的,打開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那時我和童彬兩個人年輕氣盛,越是邪乎的東西我們越想要探個究竟,於是半夜,我們趁組裏的其他人都睡下了,便重返了那間墓室。


    ”這當然是違反規定的,但我們都沒想這麽多,腦袋一熱就來了。墓室的門並不複雜,也沒什麽機關,童彬用工具捅弄幾下,沒想到就打開了早已經腐朽不堪的鎖。我們簡直是大喜過望,本來是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沒想到這麽輕易就打開了門。童彬一馬當先,推開門確定沒有有毒氣體後就進去了,我本來想要跟上,卻忽然聽到裏麵的童彬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


    “我甚至至今都不知道該怎麽形容那種聲音,那絕對是我今生聽過的最可怕的喊聲,說是讓人皮毛倒豎也不過分。我不敢進去,隻能不停地衝著門裏喊童彬的名字,卻沒有人應聲。半晌,我壯著膽子打開手電往裏麵照了照,卻發現裏麵空無一物。什麽都沒有,沒有裝飾、沒有器物,也沒有童彬。”


    “我覺得背後一陣發涼,便撒腿跑回了營地,馬上向領導反映了這個情況。組裏連夜派人進去找,發現門的確開了,裏麵的石室也的確是空的,童彬真的就此消失了。所裏按因公殉職處理了童彬,而我也因此受到了記大過的處分。”林老師說完,長長地歎了口氣,“故事講完了,你該回去睡覺了。記住,就把它當個故事聽吧。”說完,他便回了自己的帳篷,而我在潮濕的夜裏,忽然覺得一陣陰冷。


    2004年9月22日 星期三 晴


    允明死了。


    直到現在,我都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手中的筆在寫下這些字的時候仍舊是顫抖的。


    由於早上工具送來了,所以今天很早我們就下了地,來到石室,看著兩邊耳室緊閉的門,我不覺想起了林老師講的故事,頓時覺得心頭冰涼。


    林老師和允明沒有注意到我的異常,而是在討論先開哪側的門。最後還是林老師說服了允明,決定先從左側的門開起。林老師的年紀畢竟大些,我又是個女的,於是開門這種體力活允明便自告奮勇。


    那時,我們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隻是這樣簡單的一項工作,竟會使允明喪命。


    允明很快就打開了門上的鎖,輕輕地推開石門,一切順利。允明回過頭向我們示意“ok”,就在這時,耳室裏忽然傳來一陣呼嘯的風聲,隨即一支利箭飛射出來,我身邊的林老師連忙把我拉開,允明卻躲閃不及,當場被一箭穿心。


    我當時就癱坐在了地上。


    允明的表情是一臉的驚訝與惶恐,我拚命用手捂住他的傷口,血卻還是汩汩地流了出來。


    林老師對我輕聲說:“正中心髒,沒救了。”


    很快,允明停止了呼吸。我抱著他的屍體失聲痛哭。林老師站在我身邊,麵色蒼白。


    我不明白事情怎麽會是這樣,我從沒覺得死亡離我這樣近。


    我寫不下去了,就這樣吧。


    2004年9月23日 星期四 晴


    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我們理應馬上向上級匯報,可是我們三人帶的手機早就沒電了,這裏一片荒蕪,根本沒地方充電,這裏方圓三公裏沒有人家,更別說交通工具,送物資的人昨天剛剛來過,下次來將是一周之後的事情了,所以這段時間,我們等於與世隔絕。


    現在的天氣還很熱,允明的屍體放在外麵很容易腐爛,所以林老師建議不要把屍體搬出墓室,那裏相對較為陰冷幹燥,能讓屍體保持的久一點。


    簡單安置好允明後,我們隻剩下等待,我仍然沒有從昨天的震撼中緩過神來。林老師簡單安慰了我幾句,便提議我們繼續考古工作。我簡直不敢相信的耳朵,允明剛剛遭逢意外,他居然還能繼續工作!?


    林老師解釋道:“等到研究所的人來了,考古的工作勢必會中斷,或許再也不能繼續,我們隻有這短短的七天,隻有真的做出些成績,才對得起允明枉送的性命。”


    我心裏又氣又恨,可他說的也有道理,於是我請他給我一天的時間休整一下,平複情緒,明天開始工作。


    林老師同意了。


    我真的好想回家,我真的恨不得我和允明從來沒有來過這裏。


    允明。


    2004年9月24日 星期五 陰


    再次來到石室,我真是說不出究竟是何感受了:地上殘存著允明的血跡,空氣裏還彌漫著淡淡的血腥味,而允明,就躺在門外,我卻要打起精神,和這個沒人性的老瘋子一起工作。


    我們仔細檢查了允明出事的那扇門,門的後麵有一個機關,推動石門達到一定的角度就會觸發機關,正對石門的牆上便會射出利箭。隻是沒想到時隔千年,這些機關還能運行。


    我們小心翼翼地繞過了門上的機關,又反複確定了室內再沒有其他的機關,才進入左耳室。


    結果裏麵竟然空無一物,難道這個耳室存在的目的就是為了射殺擅闖者?


    我又莫名想到了林老師講的那個關於童彬的故事。


    2004年9月25日 星期六 小雨


    今天要開右耳室。


    有了允明的前車之鑒,我們開右耳室石門時很小心,但出乎意料,右耳室裏沒有任何機關。


    我本以為右耳室也會是空空如也,卻沒想到右耳室裏另有乾坤,牆上和頂上居然塗滿了熒光材料。


    我從不知道原來早在千年以前,古錦國的人便知道使用螢石的粉末作為熒光材料照明了,但這還不是最讓我訝異的,更讓我吃驚的是,牆上和頂上竟然繪滿了星星,而我們抬頭所見的正是一個大大的圓月。


    這是夜間的星空。


    我立刻想起了允明的那個關於錦國人崇拜月亮的推測,覺得眼睛一酸——或許允明是對的。


    林老師也輕呼了一聲,隨即打開了手電,有了手電的光芒,螢石的光便弱了下去,我們也得以看清室內的布局。


    在正對著我們的一邊,有幾級台階,通向的卻是一堵牆;而我們背後的牆上是一幅巨大的浮雕,雕刻的圖案是一個錦國人飛升的場景。


    林老師有些呼吸急促:“我們……先回去吧。”


    林老師回到地上後一直在反反複複地念叨著:“三天,還有三天……”


    我不懂他話中的意思,我有很多疑惑,但既然隻有三天,我不妨等一等,看看三天之後究竟會發生什麽。


    ……


    日記到這裏便結束了,我的心跳卻始終無法平複,無論這個故事是不是真實的,它都太過精彩,讓我忍不住想要追問結局,於是,我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撥通了那個電話。


    我和這個叫杜若的女生相約在一家咖啡廳見麵。說實話,我的心中隱隱有些期待,這個經曆了如此傳奇事件的女生究竟會是什麽樣子呢?


    見到杜若後我有些意外,她看起來很纖弱,不像是考古工作者,但握手時她那粗糙有力的手讓我的懷疑消除了幾分。


    我開門見山道:“我一讀完日記就給你打了電話,我太好奇這個故事的結局了,能請你講給我聽嗎?”


    杜若的眼神變得悠遠:“結局嗎……”杜若呢喃了一句,開始講述了故事的結局——


    接下來的三天,林老師幾乎一句話都沒說,我們也沒有再下去,我猜想他是在等待著三天後的某個時刻。三天後的晚上,林老師帶我再次來到右耳室。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林老師那天的態度特別和善。他沒有打手電,在一片熒光之中,我聽得到自己緊張的呼吸聲。


    林老師開口:“杜若,我猜想你一定有很多疑問,接下來我會為你一一解答。從哪裏開始呢?就先說說錦國遺址吧。你還記得允明關於錦國的猜想嗎?”


    我點點頭。


    林老師說:“如果我告訴你,他的所有猜想都是正確的呢?”


    我愣住了:“這、這怎有可能……”


    林老師在黑暗中似乎點了點頭:“目前學界關於錦國的所謂權威研究全是錯誤的,錦國所真正崇拜的,並不是太陽,而是月亮。不僅如此,那個作為錦國標誌的巨大青銅麵具,其實並不是古錦國人的誇張和臆想,而是古代錦國人的相貌,百分之百的還原。杜若,你仔細研究錦國的曆史時沒發現嗎,錦國可以說是忽然間出現的,錦國人就像是從地裏冒出來的一樣。對此,隻有一個解釋,隻是這個解釋太過荒謬,所以大家都不敢承認,那就是,錦國人並不是屬於這個世界的人。”


    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


    “我知道你很訝異,心裏覺得我一定是瘋了才會這樣胡說八道。但是我有證據。”林老師停頓了幾秒鍾,那大概是我生命中最長的幾秒,周圍一片寂靜,我隻能聽到自己急促的呼吸聲和不規則的心跳聲。


    然後,他緩緩開口:“我就是證據。”他伸手摘掉了厚重眼鏡,慢慢將手電的光束移向自己的臉。然後,我看到了這一生中見過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幕。林老師的眼睛開始慢慢地向外凸,並且越來越凸,甚至漸漸地伸出眼眶,一直伸到距離臉部有一拳的距離。我捂住嘴,眼淚不由自主地湧出了眼眶,我太驚訝,也太害怕,如果不是探知真相的信念支撐著我,我會立刻昏過去。


    林老師顯然很滿意我的反應,他又漸漸地將眼睛恢複到正常,“你看到的就是證據。我是古錦國人的後代,我們繼承了祖先的異能,但是經過千年的演化,我們的生理形態也已經有了改變,我們的祖先生得寬麵大耳,眼睛突出,而我們,麵龐和耳朵已經和常人無異,眼睛也變得可能自由伸縮。”林老師自嘲地笑了下,“這都是為了能融入這個世界,不讓你們把我們當成怪物抓去。”


    “我們的祖先本來並不屬於這個世界,你看到天上的月亮了嗎?那裏才是我們的家。千年以前,由於一場意外,我們將近一半的族民被迫降臨在了地球,在c城建立了自己的王國,然而這裏始終不是我們的家。錦國人從沒有放棄過回家的念頭,他們時時刻刻在仰望著天空,看著那個遙遠的故鄉。”林教授向上指指,“我們奇異的眼睛讓我們能比地球上的人類看得更遠,甚至能夠看到月亮上的家鄉,看到那裏的親人。也正因如此,我們才會不停地看向天空,即便是在白天,我們也能透過強烈的太陽光線看到月亮,看到那裏的親人。不隻是仰望,我們同樣在尋求回家的方法,這千年來,有極少的一部分人真的成功了。還記得你看過的壁畫嗎,那個最後飛向天空的人?那便是為數不多的成功者。還有童彬,他也是錦國人,而他的消失,正是回到了故鄉。隻可惜,一間房間隻能送一個人回家,並且必須要有另一個人在旁邊作見證,所以那次我隻能目送著童彬回去了。”


    我覺得腦子裏一片混亂,需要好久才能跟上林老師的思路:“難道這個錦國遺址的發掘是你設計好的?”


    “也是,也不是。遺址的發掘並不在我的算計之內,但當我第一眼見到這個遺址時,我便知道,這裏是我回家之路的起點。所以我才會極力要求對它進行研究,目的隻是為了能有合理的原因接近它。”


    “那你為什麽一定要選擇我和允明來幫助你?”


    “我隻選擇了杜允明,理由很簡單,他也是錦國人。”


    我再次呆住。


    “其實他的錦國血統已經很淡薄了,所以他的一切生理狀況都與正常人無異,隻是他繼承了一部分錦國人的透視本領,這就是為什麽他總能準確定位墓穴位置的原因。但他隻繼承了一部分,在昏暗的環境下,他的特異功能會受到極大的限製,這也是為什麽他看不到暗箭的緣故。我也是從老吳嘴裏聽到他的這位得意弟子有這種特異本領,猜測他說不定也是我們的族人,才想要見他一見的。”


    我忽然想到了什麽:“你說你有透視的功能,那麽你應該可以預知那支暗箭的!你當時為什麽不提醒允明!”


    林老師冷笑道:“因為我要為族裏鏟除叛徒。沒錯,我是故意讓他去開那扇門的,那支暗箭也在我的算計之內。要怪就怪他明野心太大,作為一個血統不純正的錦國人,他早已沒有了回家的執念,這也無所謂,那是他自己的選擇。可他不該想要把錦國的秘密公之於眾!他應該也和你提過吧,他要寫一篇震驚學界的論文,內容就是我剛剛和你講的這些,他當然了解這些,而他缺少的,隻是證據而已,所以當某天晚上我無意中露出了自己是錦國人的秘密時,他就盯上了我,逼著我透露更多錦國的信息,甚至揚言要把我送到生物研究所去研究。我不能容忍這樣的叛徒存活!”


    我想要反駁他,斥責他,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林老師看看我:“你相信與否都不重要了,因為接下來你要見證的,遠比你剛剛聽到的都要震撼。”他看看四周,臉上露出了一抹孩子氣的微笑,“我就要回家了。我的祖先,其實早在千年以前就為他們的後人留下了回家的路。這間耳室就是用來送我回家的,我花了二十多年研究錦國的文化,終於找到了回家的方法。”


    林老師打著手電,來到浮雕牆麵前:“今天是八月十五,一年中隻有這天才可以啊。”他咬破了手指,將湧出的血液均勻地塗抹在浮雕上的錦國人臉上,頓時,耳室內響起了一陣隆隆聲,像是什麽機關被觸動了。我回頭看,發現浮雕對麵台階上方的牆消失了,那裏此刻出現了一個一人大小的空格。我們的頭頂也噗噗墜落了許多磚石泥塊,之後天花板上原本畫著月亮的地方居然出現了一個缺口。我從來不知道原來這個墓室距離地麵如此之近。缺口中投下的月光居然剛好照到那個一人大小的空格內,而室內的熒光也像是受到了感應一般,光線紛紛移轉,都投向了那個空格。


    林老師帶著一種神聖而肅穆的神情走向了那個空格,當他走進去後,便麵朝外麵直直站好,身體緊緊地貼在石壁上。月光和熒光籠罩著他的全身,很快,他的身上便產生了驚人的變化,他的衣服漸漸破碎成片,身後長出了一層細細的羽毛,羽毛慢慢覆蓋全身,他伸開雙臂,手臂逐漸成為了兩隻翅膀。


    我終於明白那幅不清楚的壁畫上,那個飛向天際的人手上毛茸茸的東西是什麽了,原來是羽毛。


    我看著林老師漸漸蛻變成一隻大鳥一樣的東西,而後,他搖動雙臂,居然真的緩緩飛了起來,我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再見,杜若。”我甚至看不清他龐大的身軀是怎樣穿過那個狹小的缺口的,等我反應過來時,墓室裏已經隻剩下我一個人了。林老師,就這樣消失了。當然,按他的話講,是回家了。


    我不記得是怎麽離開那個墓室的,也不記得研究所的人找來後我是如何解釋的,這一切太像是一場夢了,我甚至覺得或許是我瘋了,這些都是我臆想出來的。回到b城後,我放棄了學業,因為一旦看到任何與錦國、甚至考古相關的東西,我便會覺得渾身發冷。我找了份和專業沒有任何關係的工作,平平庸庸地生活至今。我的家人和恩師都覺得不理解,為我感到可惜,而隻有我明白,這條路才是正確的……


    杜若講完這個故事,深深地吸了口氣,我能感覺到她的恐懼與震驚並沒有因時間而減損。


    “我現在能理解為什麽你要把這個故事告訴我了,一個人保守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實在太過沉重。”


    杜若無力地扯了下嘴角:“感謝你願意聽我把這個故事講完。”


    我也笑笑:“感謝你提供了一個這樣精彩的故事。”


    我們走出咖啡廳,天邊已經泛起了月色,我仰頭,覺得今天的月光特別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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