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過一個月,就是胡媚娘二十歲的生日。


    其時正是清末民初,一般來說,姑娘家十五六歲便已許配人家。隻有那些長得奇醜無比,或者眼界太高,挑三揀四的女人才會遲遲嫁不出去。


    胡媚娘的情況卻有些特殊,她長得不醜,甚至很有些姿色,更不是那種挑剔的女人,對她來說,隻要性格相合,彼此順眼就行。偏偏,她就是沒嫁出去。


    媚娘自己也很著急,再不嫁出去,可是會影響名聲的。照理來說,女兒的終身大事,做父母的一定更加心急,胡媚娘的父母卻又不同,不僅不替女兒物色女婿,還將主動上門求親的人家拒之門外。


    日子一長,媚娘便成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坊間逐漸流傳出各種關於媚娘的猜測:一、胡媚娘身上患有暗病,不適合婚嫁;二、胡媚娘已有婚約在身,對方因為某些原因,暫時不能回來完婚;三、胡媚娘不喜歡男人;四、胡媚娘已被他的父親玷汙,並且占為己有。


    胡媚娘不知道外麵的人怎麽議論自己,她隻想知道家人的想法,直覺告訴她,父母對她隱瞞了什麽。


    那是一個非常可怕的秘密。二十年來,它一直壓在胡三多夫婦的心裏,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們的神經。


    二十年前,胡媚娘剛出生不久,她的母親胡氏到廟裏為她求了一支簽,那是一支下下簽。


    本來,求簽問卦講究的是“隨緣”二字,無論求到上簽抑或下簽,都不必太執著,更不可迷信,每個人的命運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偏偏胡氏為此惶恐不安,非要找個懂行的人來問清楚,胡三多怎麽勸也不管用,隻好找了一個道士來幫妻子解開這個心結。


    那道士是胡三多早年結識的一位朋友,號虛空道人,頗有些修為。


    “道長,小女不會有事吧?”虛空道人深鎖的眉頭令胡三多也擔心起來。


    “你們真的想知道?”此話一出,虛空道人見兩人均用力點頭,才歎了一口氣說,“令千金的命格頗為奇特,從八字推算,她至少能活到八十歲,可是這簽文卻暗示,她將少年夭折,活不過二十歲。”


    “怎麽會?明明有八十年的壽命,怎麽會活不過二十歲?”胡氏不解地追問,神色焦慮。


    “恕我直言一一”虛空道人用異樣的目光直直地逼射著胡三多。“若媚娘投胎到別人家,她可以活到八十歲,偏偏,她是胡家的後人,所以隻能活到二十歲。”


    “這是怎麽回事呢?”胡氏更迷惑了,胡三多卻陷入了沉默。


    “媚娘失去的六十年陽壽,其實是在為胡家還一筆債。”虛空道人說完,意味深長地望了胡三多一眼。


    胡氏還想追問,胡三多搶先開口道:“有什麽辦法可以救她?”


    “這……”虛空道人遲疑道,“天機不可泄露,還是順其自然吧。”


    “道長,你一定有辦法的是嗎?隻要能救媚娘,要我們做什麽都可以。”胡氏心急如焚地說道,胡三多在一旁若有所思。


    “天意不可違。隻怕我告訴你們怎麽做,也未必能救得了她,相反,還有可能害了她!”虛空道長直言相勸。


    “道長……”胡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隻要有一線希望,她都不會放棄。


    二十年了,媚娘已長大成人,可是虛空道長的話好像可以穿透時空,至今仍清晰地回蕩在胡氏夫婦耳邊。


    實在是令人難以接受,又哭笑不得,虛空道長的辦法竟是讓媚娘出家為尼,終生不得婚嫁。但媚娘是家中的獨女,他們說什麽也不願意讓她出家,至於談婚論嫁的事,隻好走一步算一步。


    胡三多夫婦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媚娘,為了保住她的性命,隻能百般阻撓她的終身大事。按照虛空道人的說法,隻要避過二十歲這場大劫,媚娘的命運便有轉機。


    胡三多是一個生意人,雖然為人低調,但他的大名在本地卻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有著“絲綢大王”的美譽。


    幾十年來,除了操心媚娘的事,他便專注於絲綢生意,雖然如今人到中年,但苦於沒有兒子接班,什麽事都得自己親力親為。


    這天中午,胡氏三口剛剛用過午飯,丫頭便匆匆來報,說有一位客人求見。


    胡三多突然想起,可能是多年不見的老友韓伯乾來了,三天前收到他的信,說這幾天要過來,估摸一下時間,今天也該到了。


    想到老友來了,胡三多的臉上難掩興奮之情,正準備到偏廳接待客人,媚娘站起來說:“爹,是什麽人來了讓你這麽高興?我也想去看看。”


    “一定是你韓世伯來了,你隨我一同去見他老人家吧。”胡三多隨和地應道。


    當胡家三口來到偏廳時,那位客人早已在此等候了,可是,來人並非韓伯乾,而是一個高高瘦瘦的年青人。胡三多第一眼看見這個青年,就有一種極不舒服的感覺,來人臉色蒼白,目光中隱隱透出一股寒意。


    “你是誰?”胡三多戒備地問道。


    “晚輩姓商,胡先生可以叫我人傑。”那青年不徐不疾地介紹自己。


    “你姓商?”聽完來人的自我介紹,胡三多像是受了什麽刺激,竟對那青年連連逼問,“家居何處?來這裏做什麽?”


    “晚輩家住三屯裏永興街的盡頭,我來這裏找你,當然是來和你談生意啊。”商人傑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你胡說,我對三屯裏很熟悉,永興街的盡頭隻有一間廢棄的荒宅。”胡三多肯定地說。“胡先生可能最近沒到三屯裏吧?我們家不久前才從外省搬過來,做的是絲綢生意。這一次特地慕名而來,希望能從您這兒進一批貨。”商人傑耐心地解釋。


    “你回去吧,我不做姓商的生意。”胡三多下了逐客今。


    “既然如此,晚輩也不便勉強。”商人傑似乎一點也不感到意外。從容地答道。頓了一頓,他重又開口:“不瞞胡先生,我這次來還有一個目的,聽說小姐……”商人傑說著,突然將日光轉向一旁的媚娘,頗有深意地笑了笑。


    “你休想!來人,送客!”胡三多自然明白商人傑的言下之意,但他對這個人一點好感也沒有,絕不會允許他打媚娘的主意。


    “既然如此,後會有期。在下就在附近的雲來客棧落腳,如果有什麽用得著晚輩的,隨時恭候!”商人傑並不為胡三多的態度惱怒,徐徐說完這句話,又向媚娘望了一眼,便大步流星地往門外走去。


    “爹,你怎麽把人家趕走了?姓商的人得罪你了嗎?為何你不做他們的生意?”媚娘的追問不僅是出於好奇,還帶有一絲不舍。雖然胡三多對商人傑的印象極為惡劣,但媚娘的看法與父親不同,就在剛才,當商人傑與她兩次四目交接的時候,她竟產生了一種魂牽夢縈的感覺,仿佛兩人前世便已相識,而當他流露出有意求親的意向。她的心髒更是撲通撲通地跳得飛快。


    “女兒家別管那麽多,此人絕非善類,千萬不要被他的表麵所蒙蔽。”媚娘的心思怎逃得過胡三多的眼睛,他是在勸女兒懸崖勒馬,千萬不要墜入那張充滿陷阱的情網。


    然而,媚娘似乎忘不掉商人傑那張俊俏的臉龐。


    這天晚上,媚娘一個人待在房裏,滿腦子盡是商人傑的身影。兩人雖然隻有一麵之緣,但商人傑英俊瀟灑的外形以及溫文爾雅的舉止,給媚娘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尤其是他的目光,仿佛有一種攝人魂魄的魔力,令她如癡如醉。


    “究竟爹的心裏在想什麽?商先生有什麽不好?為什麽非要拒人於千裏之外?難道我的身上真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不可能的,難道我還不了解自己的身體嗎?我根本和別人沒什麽兩樣!那為什麽爹要這樣做?”媚娘心中思緒萬千,越想越覺得自己命苦,不禁悲從中來,口中不自覺地呢喃道:“唉,商先生,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再見你一麵?”


    就在此時,窗外突然傳來一陣響動,媚娘從綿綿思緒中清醒過來,本能地朝窗外望去,月光下的庭院裏似乎有個黑影在移動,媚娘有些害怕,顫聲問道:“是春梅嗎?”


    春梅是專門伺候媚娘的丫頭,就睡在媚娘的隔壁,可是,黑暗中並沒有傳來舂梅的回答。媚娘嚇得一顆心怦怦亂跳,正要大聲呼喊,那黑影已經來到媚娘的門口,透過屋內的燈光,媚娘看清,來人卻是商人傑。


    “是你?你怎麽進來的?”媚娘吃驚地問道。


    “我是越牆進來的。”商人傑道。


    “你進來想幹什麽?莫非……沒想到你竟是宵小之輩!今天我暫且放你一馬,你快快離去吧!”媚娘有些失望地說道。


    “不,你誤會了。”商人傑看著媚娘的眼睛,無限柔情地說,“我是為了見你一麵,才冒險越牆進來的。”


    “你說什麽?你是為了見我……”商人傑的眼睛似乎總有一股勾人的邪氣,媚娘和他四目相接,頓時像是著魔一般,全身酥軟。


    自從那晚之後,商人傑與胡媚娘幾乎夜夜幽會,如醉如癡,如膠似漆,從未被人發現。


    然而,這天深夜,兩人的幽會終於被春梅撞破。


    當時,春悔正在房內酣睡,耳邊突然響起一陣女人的笑聲,她一下就驚醒過來。她檢查了一遍房間,發現除了她自己,根本沒有第二個人。當她重新躺下,笑聲再次傳來,這一次春梅才聽清楚,笑聲是從隔壁媚娘的房間裏傳出來的。


    她來到媚娘的房前,發現裏麵還亮著微弱的燈光,正要敲門進去,媚娘的笑聲又一次從裏麵傳出來,這一次,春梅聽見,媚娘不但在笑而且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在和什麽人愉快地交談。奇怪的是,春梅在門外站了許久,卻隻聽見媚娘一個人的聲音,根本沒有第二個人在說話。


    春梅年紀小,本來膽子就不大,加上此時已是夜深人靜,她隻覺得頭皮陣陣發麻,恨不得馬上離去,可是她負責照顧媚娘起居,自然不能棄主子於不顧。春梅用手指在門窗紙上戳破了一個小洞,把眼睛貼上去看。她看見媚娘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有說有笑,可是,她在和誰說話?她的對麵,根本一個人也沒有!


    春梅嚇壞了,一時忘記了尖叫,隻是很本能地向胡三多夫婦的房間跑去,看見主人的那一刻,才“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胡三多夫婦匆忙趕到媚娘的房間,發現春梅根本是在胡說八道,可是,他們的心情卻從驚慌變成了憤怒一一因為,他們闖進屋內的時候,正好撞見媚娘和商人傑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胡三多的心情無論如何也輕鬆不起來。在生意場上,他可以叱吒風雲,呼風喚雨,可是麵對女兒,他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姓商的,又是姓商的,難道真的是報應?而最為重要的,如今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媚娘對那個姓商的又死心塌地,應該如何向媚娘坦白那個秘密?萬一虛空道長的預言並不靈驗,媚娘豈不是白白斷送一生的幸福?可要是真把媚娘嫁給那姓商的,若虛空道長所言不虛,豈不是親手將她推向死路?


    胡三多真是傷透了腦筋!


    “爹,我和商先生是真心相愛的,你為什麽不肯成全我們?”媚娘跪在地上,聲音悲切地哀求道。


    “不行。說什麽我也不會讓你嫁給那商人傑的!”胡三多咬咬牙,異常堅決地說道。


    “為什麽?到底是為什麽?”媚娘撕心裂肺地哭起來。


    “沒有為什麽,你乖乖聽爹的話,爹是為你好!”胡三多也潸然淚下。


    “媚娘,聽話。你爹這樣做也是為你好,你還是忘了那姓商的吧!”麵對這樣的局麵,胡氏隻有幫忙規勸。


    “娘,怎麽連你也說這種話?你們這樣拆散我們究竟是為什麽?從小到大什麽事情我都聽從你們的安排,這一次,你們就讓我自己決定。”媚娘說話間,竟從衣袖內抽出一把匕首,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異常悲壯地說道,“爹,娘。你們就答應我這一次吧,否則,女兒現在就死在你們麵前。”


    “天意,真是天意不可違啊!”胡三多無奈地歎息道。


    深夜,胡家東廂那扇窗戶仍然透出微弱的光。燈下,媚娘正在緊張地忙碌著,清秀的小臉因羞澀而微微泛紅,更顯得嬌俏可愛。


    胡氏坐在媚娘身邊,專心地縫製著手中的嫁衣。良久,她從身旁的籃子裏抽出一把剪刀,把紅絲線剪斷,這才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身旁的媚娘,聲音有些哽咽地說道:“媚娘,早些休息吧,這兩天還有許多事要忙呢!”


    “知道了,娘,您先去睡吧,我繡完這雙鞋麵就睡。”媚娘隨口應了一聲,根本沒留意到胡氏眼角有淚光閃動。再過兩天,在媚娘二十歲生日當天,她就要出嫁了。她怎能不緊張?怎會不興奮?雖然已是深夜,她還是毫無倦意。緣分當真由天注定,媚娘回想起和商人傑的相遇,心裏不禁泛起一絲蜜意。雖然經過一些波折,但現在終於要如願以償了。


    事已至此,胡氏夫婦再怎麽不情願,也不能不顧媚娘的感受。至於虛空道長的話,胡三多認為已沒必要向媚娘說明,因為她的心已完全被商人傑蠱惑,為了與他長相廝守,她連命都可以不要。


    再過兩大,便是媚娘出嫁的日子,這也是媚娘留在娘家的最後兩天了,親戚們通通趕過來,胡家頓時熱鬧非凡。換上新衣的媚娘,靜靜地坐在屋裏,接受親友的祝福,兩顆烏黑明亮的眼睛神采飛揚,無論誰見了,都忍不住誇讚她漂亮。自然也有人感到好奇,究竟是什麽人,能這麽快虜獲媚娘的芳心?更重要的,竟能讓胡三多也點頭同意。


    這個謎團,終於在媚娘出嫁當天揭曉。新郎官雖然臉色較普通人蒼白許多,但確實長得器宇軒昂,而且,他送到胡家的聘禮更不簡單。總而言之,這場婚姻,稱得上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上了花轎,媚娘就是商家的人了,從此吃住在商家,再也沒有人會遷就她。一想到女兒將來可能遭受委屈,胡氏的眼圈紅了,拉住女兒的手又是一陣叮囑,本來心情很好的媚娘,受了母親的感染。也忍不住和母親抱頭痛哭起來。


    送走了花轎,胡氏更是不舍,她巴巴地盼望三朝回門那天快點到來,媚娘便能回來住上一晚。因了這個盼頭,胡氏的心情才好過一些,最重要的,為了準備三天之後媚娘回門,胡氏有許多事情要忙碌,這使她暫時放下了對女兒的牽掛。


    可是,三天之後,當商人傑將一隻烤得金黃的乳豬送到胡家的時候,媚娘卻沒有隨他一起回來。


    “媚娘怎麽沒有一起回來?”商人傑剛入座,胡氏便焦急地詢問。


    “嶽母大人請放心,媚娘她隻是染了風寒,小婿怕她沿途勞累,所以叫她在家安心養病,等病好了再回來探望二老。”商人傑解釋道。


    “媚娘沒什麽大礙吧?怎麽這麽不小心?這孩子從小就嬌縱慣了,都已嫁作人婦還讓人處處為她擔心。”胡氏思女心切,腦子裏又回想起虛空道長的話,莫非道長的話真的會應驗?她又急又怕,忍不住落下淚來。


    未待商人傑作出回應,胡三多在一旁冷冷地說:“哼,會這麽湊巧?媚娘才嫁過去三天,就病倒在床上。我看,我這個當爹的還是親自走一趟,看看我家媚娘究竟病成什麽樣了。”胡三多本來就極力反對媚娘嫁給商人傑,如今雖然名義上是他的嶽父,但對這個來曆古怪的女婿卻從來沒有放鬆過警惕,更談不上有什麽好感,對他說話從來都是冷冰冰的態度。


    商人傑十分爽快地答應了。


    “難道是自己想太多了?這個商人傑也許不像自己想象中那麽陰險,也許真的是自己過於敏感了,雖然他也姓商,但未必就與當年的事情有關,自己不應該這樣胡亂猜忌,冤枉了好人。”胡三多重新審視了一番商人傑,內心湧起陣陣思潮。


    “既然都回來了,也不急著回去,就在這裏住一個晚上,明早我們再啟程吧。”經過一番思量,胡三多的語氣較之剛才緩和許多。


    “那小婿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商人傑對這樣的安排似乎也沒有什麽意見。


    這天晚飯後,商人傑回到媚娘的房中休息,胡三多夫婦也回房收拾行李。雖然媚娘已嫁過去,當了商家的媳婦,但這還是胡三多第一次拜訪商家,各方麵都不能失禮,否則,也會影響媚娘在那邊的地位。


    兩人正在商量該送什麽作為與親家老爺初次見麵的禮物時,門外突然響起一陣敲門聲。胡氏夫婦麵麵相覷,不知這麽晚了是誰來找,對著門外吩咐道:“進來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兩人一看,來人竟然是劉管家,不禁有些奇怪。


    “這麽晚了,還有什麽事嗎?”胡三多問道。


    “老爺,夫人,有件事不知道應不應該告訴你們,實在是太古怪了。”劉管家顯然是受了什麽驚嚇,連聲音也有些許顫抖。


    “什麽事?你盡管說吧。”胡三多說道。


    “剛才我聽見幾個在討論,說是她們把商少爺送來的乳豬和糕點水果抬進門的時候,發覺那些東西竟然輕飄飄的,一點重量也沒有,她們好奇便打開禮盒看了看,你猜怎麽樣?”劉管家賣起了關子。


    “究竟怎麽樣?你倒是快點說啊。”胡氏不耐煩地追問道。


    “那些乳豬和糕點,居然全是用紙糊的。”劉管家一語點破。


    “哦?有這種事?”胡氏夫婦倒吸一口冷氣,感覺有些頭皮發麻。


    “剛才我特意到廚房看了看,那些東西還在,正如丫頭們所說,所有的東西都是用紙糊成的。”劉管家肯定地說道。


    “這件事太古怪了,我早就懷疑這姓商的不是什麽好人。我現在最擔心的是媚娘,不知道她會不會出了什麽意外?”胡三多眉頭深鎖,突然像想起什麽重要的事情一樣,急忙吩咐劉管家。“快,快找幾個人守在那姓商的房間外麵,千萬不能讓他半夜溜走。”


    商人傑並沒有半夜溜走,相反,他似乎睡得很好,翌日清晨,他精神奕奕地來見胡三多了。


    走了一天,快到黃昏的時候,商人傑終於領著胡三多,在一棟高大的房子前停下來。


    “到了!”他對胡三多說。


    胡三多細細打量這處宅子,確實夠氣派,心中暗想,這商家來頭不小。當他被領著踏進商家大門。便被屋內的奢華氣派震懾住了,胡三多也算是見慣世麵的人,胡家宅院的豪華程度也是當地數一數二,但麵對眼前的華府,胡三多還是忍不住在心裏拍手叫好。


    客廳前麵有一個很大的庭院,當胡三多穿過院子的時候,竟產生了一種陰森可怖的感覺,因為他發現院子裏居然種滿了槐樹和芭蕉。誰不知道槐樹和芭蕉是最適合孤魂野鬼棲息的地方,偏偏這裏除了槐樹和芭蕉,再也見不到第三種植物。


    兩人來到客廳,分主客人座,一個下人端上茶來。當那個下人來到胡三多麵前的時候,他突然有種十分奇怪的感覺一一這個人頭像是紙人。雖然這個想法十分荒誕,但胡三多覺得,自己絕不是眼花。她的臉色比商人傑更為蒼白,嘴唇像是擦了太多胭脂,紅得極不自然,走路的時候,擺動的衣服發出一種紙張摩擦的聲音,當她遞茶過來,胡三多甚至還聞到從她身上傳來一股淡淡的紙灰味道。


    為了證實自己沒有看錯,胡三多輕輕碰了一下那人的衣服,結果那個地方竟然破了一個洞,胡三多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


    “嶽父大人在此稍等片刻,我去請媚娘出來。”商人傑畢恭畢敬地說。


    “不必了,你領我進去見媚娘就是了。”胡三多冷冷地應道。他隱隱覺得這間屋子,似乎埋藏著許多深不可測的秘密。


    “也好,您跟我往這邊走。”說話間,商人傑已領著胡三多往右邊的過道走去。偌大的屋子裏,雖然可以看見有許多丫頭正在緊張地忙碌,但胡三多總覺得,這個地方,一點人氣也沒有。


    “就是這裏了。嶽父大人,您請進去吧。”商人傑將房門推開,胡三多往裏望去,隻見床的位置正好被一張屏風擋住,從外麵根本看不見床上躺著的人。


    “媚娘,你在裏麵嗎?爹來看你了。”胡三多一麵走進房去,一麵迫不及待地呼喚女兒的名字。可是,等待他的並不是媚娘的聲音,而是可怕的沉默。當他快步走向床前,才驚恐地發現,那張床上,根本連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正要向門外的商人傑詢問媚娘的下落,商人傑卻猛地將門拉上,並從外麵落上了鎖。


    “喂,姓商的,你究竟要幹什麽?為什麽把我鎖起來?媚娘在什麽地方?快點放我出去!”胡三多見勢急忙衝向門口,卻已晚了一步,門已經被鎖住,他一時還弄不清是怎麽回事,唯有衝門外大喊大叫,可是,任憑他如何喊叫,回應他的隻有死一般的沉寂。


    直到此時,胡三多才終於認識到,自己已經掉進一個可怕的陷阱裏麵。這個商人傑,究竟是什麽人?他究竟要把自己怎麽樣?還有,媚娘現在在哪裏?一想到媚娘,胡三多又回憶起虛空道長的話來,心裏頓時一涼,難道媚娘已經遭遇不測?


    心念及此,胡三多整個人像發狂一般,抓起房間裏的東西就往門上砸,可是,那扇門似乎非常堅固,絲毫不見損傷。與此同時,房間內的燈突然熄滅了,四周頓時變得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本來四周便寂靜得像座墳墓,現在加上了漆黑,更使胡三多膽戰心寒。


    不僅如此,胡三多甚至感覺到,自己身處的環境似乎有所變化。本來,他是被人關在一間密閉的屋子裏,可現在,他覺得自己是在一片十分空曠的地方,因為,他能感覺到一陣陣陰風正在吹拂著他的身體。


    胡三多在黑暗中到處摸索,希望摸到一件熟悉的物品。可是,房間裏的桌椅,還有桌上那些茶壺,茶杯,此刻通通都消失不見了,黑暗中,他隻摸到地上似乎長著一些草。“這裏究竟是什麽地方?”胡三多內心恐懼到了極點。


    就在此時,黑暗中突然伸出一隻手,狠狠地抓住胡三多的手臂,胡三多猛地一哆嗦,極力要將那隻手甩掉。他想看清是什麽人在自己附近,可是,任由胡三多如何睜大自己的眼睛,眼前始終是一片黑暗,而那隻冰冷得沒有…絲溫度的手仍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臂,胡三多的心裏無比驚慌,不由得癱軟在地上。


    “爹,救我,快救我,我回家。”黑暗中突然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胡三多聽出,那是媚娘在呼喚他。


    “媚娘,是你嗎?你在哪兒?”胡三多稍稍鎮定一些,難導黑暗中抓住自己手臂的是媚娘? “爹,我在這兒,快救我!”這一次,媚娘的聲音似乎比剛才遠了一些,顯得有些微弱。


    “媚娘,是你嗎?別怕,爹來救你!”胡三多確定,抓住他的正是媚娘。他順著那隻手一點點地摸索過去,可是,他發現自己摸到的是一個直挺挺站立的男人。


    “啊……你不是媚娘,你究竟是誰?”胡三多驚恐地甩開那隻冰冷的手,顫聲問道。


    “哈哈……哈哈哈……”一個聲音在風中若有似無地響起來,直笑得胡三多心膽俱裂,良久,那個聲音才狠狠地說,“姓胡的,你也有今天!當年你害死我全家,現在,我也要你嚐嚐失去親人的滋味。”


    “不……我,我沒有害人,不關我的事。”胡三多的聲音抖得更厲害了。


    “哼,這樣的話虧你說得出口!三十年前的事,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你真的可以忘記嗎?”黑暗中,商人傑的聲音像冰一樣冷,胡三多覺得自己的思緒就要到了三十年前的事,胡三多怎麽可能忘記?那是他一輩子也無法洗去的記憶。當時,他在一個姓商的生意人家裏當管家,因為一時的財迷心竅,竟夥同一幫土匪裏應外合將商家血洗一空,然後隱姓埋名,到外地做起了絲綢生意。當然,胡三多並不是他的本名,是為了掩人耳目才臨時取的。“你不是商人傑,你是商伯濤。不,你不是已經死了嗎?你,你到底是人……還是鬼?”胡三多總算明白過來,這個聲音,正是當年的商家少爺商伯濤。當年他死的時候,也才剛滿二十歲,就是在他生日的那天晚上,胡三多趁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身上,才悄悄出去把那幫土匪放進來的。 “哈哈……我當然是鬼。我是專門來取你狗命的索命鬼。”商人傑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胡三多早已汗流浹背,臉色灰白。


    “拿命來……拿命來……”除了商人傑,胡三多竟又聽見了許多他所熟悉的聲音,那些人似乎正向他慢慢圍攏過來。刹那間,他全身每一條神經都緊繃到了極限。好像又回到了那間密閉的房間,犀內的燈也被重新點亮,胡三多的眼睛終於可以看清周圍的一切,可是,此時他卻寧願自己是一個瞎子,因為他看見,自己身邊竟圍滿了一群麵目可怖的索命鬼,他們正是當年被自己害死的商家十幾口人,此刻,那些冤魂正惡狠狠地向他的頸項襲來……


    不遠的地上,有個人正躺在那裏。他驚喜地跑過去,卻發現那正是自己要尋找的女兒媚娘,隻可惜媚娘早已斷氣多時。胡三多又一次想起虛空道長的話來,真是後悔當年沒讓媚娘出家為尼。天意不可違啊!


    抱著媚娘的屍體哭了一陣,胡三多總算清醒一些,這才想起應該把媚娘的屍體運回家安葬,於是急忙跑到街上找了幾個大膽的青年來幫忙運屍。


    胡三多一行從三屯裏往回走的時候已經是中午時分,按照正常的速度,得下半夜才能到家,又加上抬著棺木,沿途不免耽擱了一些時間。本來胡三多是急著趕回家去,不願中途停下來的,偏偏屋漏適逢連夜雨,快要天黑的時候居然下起雨來,無奈之下,胡三多隻好決定先找個客棧落腳,第二天再趕路。


    趕了一天的路,再加上昨天晚上的恐怖經曆,胡三多早已筋疲力盡,可是,他不敢合上眼睛睡覺,甚至連燈光也不敢熄滅,似乎一閉上眼睛就會掉進那無邊的黑暗之中,或者見到那群麵目可怖的索命冤魂。


    雨還在肆意地下著,一陣狂風竟將胡三多的房門吹開了。胡三多大吃一驚,剛剛放鬆下來的神經猛然間又繃緊了,他顧不得穿上鞋子,匆匆下床去把房門關好,閂上。


    就在他準備重新回到床上躺下的時候,突然發現房間的地板上麵,赫然印著一行濕漉漉的腳印。而且,從腳印的排列方式來看,是有一個人從外麵走了進來。更令胡三多感到吃驚的是,那行腳印此刻還在屋內延展,可是,這裏除了他自己,根本找不出第二個人來。


    經過昨晚的遭遇,胡三多哪裏還能經受得起如此驚嚇,他驚叫著衝出門外:“鬼!有鬼啊!快來人啊!”


    外麵的人聽見聲音,急忙進來察看。眾目睽睽之下,那腳印竟然還在不斷出現,大家都看見,腳印從門口開始延伸,一直到胡三多的床前,那腳印才逐漸淡下來。


    本來胡三多就被昨晚的經曆嚇得不輕,此刻出現這樣的情景,他很自然地聯想到是商人傑的鬼魂來找他報仇。所以,當人群中有個聲音提議,應該馬上去請個道士過來驅鬼的時候,胡三多自然是求之不得。


    忙碌了一個晚上,那道士總算做完了法事,至於他的法術是否靈驗,胡三多根本無暇顧及,天一亮,他便匆匆離開了客棧,往家裏趕去。


    當天中午,當胡三多攜帶一具棺木回到家中,胡氏便已猜到那裏麵定是裝著媚娘的屍體。雖然她已做了二十年的思想準備,但如今這個事實擺在麵前,她仍然不能接受,抱著媚娘的棺木哭得暈死過去。


    當胡氏醒過來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似乎受了太大的刺激,給人一種神誌不清的感覺,嘴上一直說些胡話。“這是報應!”胡三多無奈地歎息道。他原本以為,胡氏的瘋癲隻是暫時的,隻要慢慢開導她,便會逐漸好轉過來。可是,連續幾天,胡氏的精神狀態都不見任何好轉,說的話也越來越不著邊際。


    慢慢地,胡三多也放棄了。就在這天晚上,胡氏像回光返照一般,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雙手緊緊抓住胡三多不放,怒目圓睜地對他咆哮:“姓胡的,你把媚娘怎樣了?媚娘都已經死了,你為什麽還不放過她?”


    “你瘋了!胡說八道什麽?我怎麽會害媚娘,我是她爹!”胡三多以為妻子又在說胡話。


    “就是你,就是你這個當爹的害死媚娘,你還不肯承認嗎?媚娘剛才托夢告訴我,說她的魂魄本來可以跟你回家,怎知那晚在客棧外麵被雨淋得難受,隻好進你房間躲避,你卻不分青紅皂白請了個道士將她的魂魄打散,如今媚娘已經魂飛魄散,連鬼也做不成啦!你好狠心啊!”胡氏咬牙切齒地說道。


    “你說什麽?那,那個腳印是媚娘……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胡三多仿佛五雷轟頂,又似晴天霹靂,耳邊“嗡”的一聲,虛空道人當年說的一字一句重又響起,他連站也站不穩,整個人跌坐在地上,“是我害了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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