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藍宣道長在靜思。


    這是個兵荒馬亂的年代,哪怕是東海旁的一處黃沙漁村都暈染到了戰火的氣息。董家軍殺過了秦川,取代張家軍成為了這塊鹹地皮的土皇帝,軍閥混戰就像是主婦買蘋果時的討價還價,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誰會鬆口。


    漁村叫戈村,有人說是一個叫戈的人在這裏紮了根,也有人說,是從海沙下淘出了無數古代沉戈。戈村就如它的名字,灰暗無奇。東北角的村外有一處老道觀,供奉無量天尊,裏麵也隻有一對師徒,師父西去,徒弟藍宣就成了觀主。


    戰事打起來了,村民們甚至分不清誰和誰在打,隻知道現在坐鎮著的人叫董司令,還很年輕,二十七八的模樣,穿貂皮大氅,扛把銅膛炸亮的毛瑟大槍,叼著根煙管,站在那輛漆黑的德國車上,眯著眼睛看前麵小山坡上的破落道觀。


    董司令是從湘係的老張軍分家出來的。大家夥在屋裏吵翻天,抄起槍翻臉的時候,他就是笑,一句話都沒說,突然對著老司令的眉心就是一槍,揚長而去。到最後張家收屍,無論如何都沒法把剩下的半個腦袋拚回去。


    藍宣道長隻有一個腦袋。董司令說話,他就聽,聽完了點頭。


    “所以說,你想讓貧道替你找一艘漁船。”道長微微睜開眼,看膝前長明燈在暮色蒼茫的殿外天光中搖曳不定。火光落在他的眼底,年輕的眼眸有一種不合時宜的寂定。


    就在兩個月前,董司令名下的一條船在出海時失蹤,這是條長途漁船,走淞滬口去日本海捕撈。預計於七天後漁船回港,可直到十天後,碼頭依舊沒有見到漁船的蹤影。


    軍閥們在自己的領地上做營生,大多做煙土生意,但是僧多粥少,就要開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了。董司令在戈村碼頭做起船運生意,這裏離上海和蘇杭不遠,生意很好坐大。最近正好是要進上海灘分一杯羹的時候,可卻出了這種事情。


    操他娘的。董司令狠狠一腳踢在案台的桌腳上,天尊相跟著咣咣晃著:“一出這破事,誰都不下海了,全跪碼頭拜龍王。今天早晨剛斃了兩個帶頭的,道長,你知道吧,老子一槍轟得他腦仁都……”


    “一條漁船不見了,漁民不至於這樣。”他打斷了那人的話。


    藍宣能從他的手指間聞到槍油味,和煙槍的渾濁香氣狼狽為奸。


    董司令的手還比著手槍的樣子,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這個人一身血腥,可卻長了張討人喜歡的臉。


    “道長,我不是要你算那條漁船飄進哪個窯子洞了。”他的手指比在藍宣的眉心,口中發出砰的一聲,開了一槍,“因為那條漁船,自己回來了。”


    在失蹤了整整一個月後,薄霧中的清晨,有漁民發現海麵上飄來了一片船影。它在平靜的海麵上緩緩搖曳,兀自天大地大,到去處去了,卻不知從何而來。


    這就是失蹤的那艘船。而船上本該有的六名船員,卻全都不知所終。


    “戈村發生那麽大的事,道長沒聽說?”男人光亮的皮鞋踩在香灰堆裏,驚起一層淡淡的霧,“他們說這船成了鬼船,還要等到媽祖顯靈,其他船才可以再下海!”


    海是漁人最敬畏的生靈。他們哪怕餓死,哪怕去做工,也不會在海盛怒的時候步入雷區。這條鬼船對他們而言是一個預警,是海的森冷告誡。


    藍宣扶正了案幾上的香爐。昏暗的神殿內,這個瘦削清秀的道者和他的影子混在一起,人鬼難分。


    “船不下海,你會餓死嗎?”


    “那些船擱一天都是老子賠本。道長,我不要你找船找人,哥哥隻要你告訴那群縮卵,這船沒鬼,水裏也沒鬼,他們能照常下海!你要多少錢?還是要煙土?啊?”


    他的聲音很大,在殿中盤旋,落在地上粉碎。藍宣沒有說話,隻是抬起頭望著天尊的雙手。


    緊接著,伴隨一聲巨響,泥雕被子彈打得粉碎。劈頭蓋臉如冰雹般砸下來的碎土讓他本能地護住頭部,卻被男人大力扯住了胳膊,拖出殿門。還帶著硝煙氣息的槍口抵著他的太陽穴,磕得人兩耳嗡嗡作響。後來他發現那不是被磕出的聲音,那是這個強盜在笑,哈哈大笑。


    二


    董司令從破道觀拖出來的道士被關在碼頭的倉庫裏,和那條鬼船放在一起。


    從鬼船出事的時候起,戈村的船工們就眾說紛紜。有種猜測是船員們遇到了海盜,海盜殺人如麻,通常要麽將人抓到自己船上當苦工,要麽全部殺光。但是船上卻沒有血跡,不僅如此,這條船上的陳設一如既往,就如任何一條平凡的船,隻是缺少了上麵聒噪的生靈。


    在董司令來之前,戈村主要靠漁船吃飯。但是這個年頭,做漁船不如做貨船獲利豐厚。所以現在很多都改成了貨船,這艘船也是漁船改貨船。但是這樣的船一般仍然保留著漁船的工具,平時需要貨運時就去運貨,閑時照常打魚。船長叫徐明福,失蹤前,他剛跑完一趟貨,船長就叫上了幾個漁民,準備趁著旺季去打些魚回來。


    藍宣自幼生長在戈村,隻是和村民交集不多,這些人裏隻認識徐明福,因為這人的懶散是出了名的。他不喜歡他們,但也沒有什麽厭惡。就好像兩種不相幹的生物。昏暗的倉庫裏,隻有氣窗外的光依稀照亮身邊的龐然大物——這條黑色的船安靜地沉寂在一旁,這或許是它經曆過的為數不多的與水分離的時光,宛如這個離開了道觀的道士。藍宣觸摸它桐油斑駁的邊沿,它回來的那天,碼頭的喧嘩聲連道觀那都能聽見,所以他隱約是知道這件事的。


    他試著翻上船,想看看它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對藍宣而言這並不難,他瘦削輕巧,一撐便撐了上去。倉庫裏光源微弱,隻能聞到船上揮散不去的海腥味。藍宣在上麵來回走動一圈,腳旁碰到了一樣東西。他蹲下摸索了一會兒,除了在船舷上摸到了船員無聊時的刻字,就隻是摸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玻璃瓶。


    還未等藍宣來得及把它放下,倉庫門口就傳來了開門聲,伴隨著刺眼的燈光。那個玻璃瓶沒有被放下,而是落進了他的衣袖裏。


    “你躲船上幹啥呢,爬上爬下的?”一個女人的明亮聲音傳來,像把小剪刀,剪開了黑暗,“下來,司令要見你。”


    藍宣從船上跳下來,見是個身型嬌小風騷的鵝蛋臉女人提著燈站在門口,穿著件灰紫色的緞子旗袍,眼睛生得彎彎的,好像在笑。


    “過來。餓了吧?”她多打量了道士幾眼,“走,司令叫我帶你去吃飯。”


    藍宣說:“我不餓。”


    女人不和他多話,伸手就拽住了他的衣袖往外拽。她的背影很豐滿,是那種讓男人喜歡的屁股。


    “這事兒吧,你也別怕。找了半天,這附近就你一個道士,近水樓台嘛,就把你請來了。你好好按司令說的做,別怕,會給你口飯吃的。”她晃著燈,帶這個窮酸道士走過了夜色下的漁村,走向另一頭朱漆大戶的董家宅,“哎喲,這鬼地方……”


    出了不祥之事,戈村就沒了夜裏的漁火。她顯然害怕走這山村裏僻靜黑暗的野路,步子歪歪扭扭的,一步三回頭,恨不得躲在藍宣後麵。


    “這晚上連路燈都沒,幹嘛不去旁邊上海灘,要窩在這個小村子呢,真是糟心。”女人尖尖的高跟鞋踢開了腳前硌著的一個小貝殼,嘴裏啐了一聲,“你說……哎!”


    還沒說完,她鞋跟一扭,人就衝藍宣倒了下去。他急忙扶住,被撞得靠在了樹上:“你當心些!”


    “燈,燈!”她手裏的玻璃瓦頂燈也跟著亂晃,光影淩亂,燭火一下子微弱下去,“幫我護住燈呀!你笨死了!”


    藍宣一手扶著她,另一隻手局促地去扶住玻璃燈籠,哪隻手都不敢用力。女人柔軟的皮肉在緞麵下陷進了他清心寡欲的手裏,暖,燒灼了。


    那燈火眨眼便滅了。玻璃燈籠從他們的手上滑落,嘩啦碎了滿地。


    她渾身一顫,拽緊了道袍袖角:“我就說我不想來的!”


    “沒事,董家在哪一頭?我帶你走。”


    “我哪分得清呀?好像在……在東邊?”


    他看了眼晦暗的月色,扶著她慢慢向前走,小心不去踩到碎玻璃。就在這時,女人突然尖叫了起來,驚恐地瞪著身側原本應該是黑暗的所在。


    “鬼!有鬼!”


    黑暗中,一簇幽暗的浮火緩緩從地上騰上半空,泛著冰冷藍光。她死死抱住他,失聲大喊。藍宣被她喊得耳朵嗡嗡作響,就像白天那個男人的笑聲。浮火一簇接著一簇騰起,在風裏轉眼消散。


    村裏的狗此起彼伏叫了起來,可卻沒有一個人出來。鬼船的事鬧得人心惶惶,無人敢在半夜裏出來看個究竟。藍宣隻好將嚇得幾近虛脫的女人拉起來,半拖半扶,向東邊走去。大概走了有兩刻,才見到前麵有處懸著燈籠的大門。門口站著兩個扛著槍的士兵,見到他們狼狽不堪地走過來時,立刻拔出槍對準了藍宣。


    “幹什麽的?!”


    話音剛落,從藍宣懷裏伸出來一隻雪白細膩的手,握住了麵前的槍管,狠狠擋向旁邊。那張哭得脂融粉化的臉看上去有些淒厲,不過在燈火下,燙卷整齊的短發被冷汗打得一縷一縷貼在臉上,眼神明亮好看得讓人心動。


    “幹你老娘的!快給你奶奶開門!”她抬腳踹中了小兵的褲襠,高跟鞋隻剩下一隻了,還有一隻在剛才不知落在了哪,“再去把我的鞋找回來!我最喜歡的青花緞麵!”


    那小兵急急忙忙捂著褲襠,轉身跳去開門。藍宣聽見他喊,三姨太帶那個道士回來了!


    三


    三姨太叫婉兒,藍宣聽董司令這樣叫她。她蹬著一隻高跟鞋,殘妝斑駁的樣子未免有些可愛。


    “我這婆娘有點瘋。”董司令看她怒氣衝衝地走回自己院子,眼睛盯著她的屁股,又轉回了藍宣臉上,“你也喜歡她吧?”


    藍宣麵無表情看著他。


    “行了行了,明天天估計不錯,要是好天,就把船拉村中間,道長去做個道場。給那群鄉巴佬看看,別老怕這個怕那個的!”他悶幹一碗酒,把酒碗往藍宣麵前一推,“等這事成了,哥哥順利把場子鋪進上海灘了,少不了你的……”


    “貧道不喝酒。”


    “不喝酒那就喝咖啡呀!來人啊,給道長做烤麩水!”


    金碧輝煌的大廳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肉油香氣,滿桌酒菜騰著熱氣。門外來了兩個家丁,抬著個用紅布罩著的東西進來了。看起來董司令特別以這玩意為豪,親自去掀了紅布,底下是個黑漆漆的東西,鐵和木頭做的,有個漏鬥似的腦袋。就見後麵還有個人捧著個金碗進來,裏麵放著一粒粒深棕色的豆子。


    “道長,見識過嗎?洋鬼子的玩意兒,叫烤麩豆。”他拿起一顆豆子聞了聞,“幾個婆娘喜歡喝,說什麽上海小姐都喝的,有次老子嚐了一口,操,比喝藥還……”


    話說到這,又被一陣開門聲打斷了。董司令刹那間變了臉色,整張臉變得鐵青,青筋暴跳,一言不發抄起手邊的槍對著那門上的彩燒玻璃就是兩槍,玻璃碎得稀裏嘩啦,炸出一大團血花。藍宣也被這一幕驚得背後一涼,雙手拽著膝頭道袍,不免緊了緊。


    那人當場就被打死了,撲通摔在地上。破碎的門後,他後麵的小兵驚恐地看著前麵人的下場,嚇得抖若篩糠。


    “說。”男人吹去了槍口散著的煙,又恢複了那副嬉皮笑臉的皮相。


    那人說不出話,一個勁地抖。


    “說啊!”他猛地暴喝一聲,舉起槍衝著那人耳畔連著就是兩槍,那人被嚇得蜷在地上抱頭痛哭,斷斷續續地說:“金、金老大來了!”


    “那還不快請啊?!”他動作誇張地擺著手臂,“磨烤麩豆,把那個死人拖下去,把地板給老子舔幹淨,把金老大請進來啊。”


    一堆人連忙七手八腳地趕過去收拾殘局,滿地的碎玻璃被踩得哢哢作響。


    藍宣坐在那,看男人滿屋子渡步,來來回回,像一隻膚淺的蒼蠅。


    “道長,吃飯啊?”他忽然停住,盯著藍宣麵前一筷子未動的酒菜,“吃,快給我吃。”


    道士把手放在了桌麵上,微微發冷發麻。這雙眼睛第一次看到死人,那人的腦袋滴滴答答碎了一地,如同道觀裏的天尊像。


    “快吃!”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大喊,黑色的槍口對準了藍宣的眉心,眼看扳機就要扣下——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一句溫文爾雅的含笑聲,竟如春風細雨,硬生生止住了董司令的動作。


    “波臣府上,今天真是熱鬧呀。”


    槍口處還能聞到濃濃的硝煙味,冷汗從藍宣的額頭流下,染濕了衣襟。


    “金老大!”見到門口來客,董司令哈哈大笑,收起了槍,放在了椅子邊,“什麽風把您吹來了?您叫我一聲,我董波臣不就到南京路去了嗎?”


    “哎喲,這哪能好意思的。”這個穿著樸素米灰色長褂的清俊青年搖了搖手,苦笑著向大廳裏走來,“聽說你的地上出事,我就……”


    他原本緩緩經過走廊,走向大廳,可此刻,腳步和話語一起暫歇,男人溫柔好看的眼神落在了腳前的黑白瓷磚地上——剛才屍體倒落的所在。血跡已經被擦掉了,擦得幹幹淨淨。


    可金老大盯著那塊地方,確切地說,盯著兩塊瓷磚之間的縫。


    那條縫是暗紅色的。


    他就盯著,不走了。董司令也盯著他,不說了。


    “哎,你看看,”就這樣靜了一會兒,他總算是抬起頭,自嘲似的,笑得很不好意思,“老毛病,老毛病了……”


    “謔,這、這!您看我這記性!”那人的笑聲打破了僵局,從椅背上拿起了自己的披風,快步走向門口,“金老大可是玉佛金足。”


    隨後,那件金線黑底的披風被鋪在了金老大腳前的瓷磚上,董波臣將它小心翼翼攤平。金老大終於踏出一步,踩著司令的披風走進客廳。


    看見椅子上的人是道士打扮,他含笑著停了一下,恭敬地揖了一揖。藍宣站起身想還禮,董司令就跟了進來,經過他身邊,摁著他的肩膀將人摁得坐了回去。


    “從村裏請了個道士,最近晦氣事兒多,明天做個道場,清淨清淨。”


    “那是,應該的。”金老大在他拉開的椅子上坐下,笑得很和氣,“最近事情多,也沒來得及親自去供奉龍華寺裏的師傅們,失了尊敬。”


    “神佛哪計較這個,心意到了,誰敢和您過不去?對吧,道長?”


    藍宣點頭。對麵的人拍著胸口鬆了口氣,“金某心裏鬆脫些了。請教道長道號?若是不棄,明日替波臣兄做完道場,可否去金某處看一眼?”


    “金老大那怎麽了?我這壓不住出了邪門事,可您那風水寶地,還能有邪魔歪道作亂?半年前問您買了一堆德國大槍,我還打算再去買些呢!”


    對方的眉眼靜靜的,沒回答。


    旁邊有兩個仆人端著兩杯黑漆漆的、冒著熱氣的茶上來。那香氣帶著股酸味,藍宣從來沒聞到過。不過一聞到這個味,金老大就連連擺手,腕上沉香佛珠沙沙作響。


    “不行,我身子不好,喝了咖啡睡不著。還是給我香片吧。”


    那仆人顫巍巍地轉頭小心請示自家主人的意思。董司令看都沒看他,皮笑肉不笑:“愣著幹什麽?還不去換?拿最好的荷花香片。”


    “波臣兄破費了。”


    很快,一杯香氣四溢的香片就被端了上來。金老大喝了一口,神色平和,看不出對這杯茶有什麽批評。董波臣才敢問:“您府上,最近也有怪事麽?”


    “說來也是慚愧。”他輕歎一聲,麵容在氤氳水汽中模糊,看不真切:“最近,我的碼頭上,少了一條船。算算日子,和你的船同天。”


    董司令笑了兩聲:“您等等,說不定等幾天,它就自己回來了。”


    “唉……波臣兄也是苦中作樂。你的船是自己跑回來了,我的船是不指望了。”


    “別,您可千萬別這樣說!它回來了也是個麻煩事,一回來,那群船員都不敢下海了,說那是啥鬼船。我還要破費請個道士來做道場,再不行,就請個和尚,給那船開個光。”


    他的聲音要比金老大響亮很多,中氣十足。可是話音徒勞落在了安靜的大廳裏,沒有得到謙和聲音的接應。


    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極輕極輕的清響。是金老大在用指甲,輕輕磕著杯沿。


    這是比蚊子叫還要輕的碎聲,是落葉,是落雪。可它沉沉地壓在了這金碧輝煌的豔俗大廳裏,沒有一個人還敢說話。


    許久,它停了。


    “說得是,好好供奉一下罷。”他說,目光從茶水上,蜿蜒到了對麵藍宣的臉上,“少了船員,這倒是沒什麽……”


    “對啊,沒什麽!”董司令附和。


    “可是,你要不要讓道長看看,有沒有多了什麽?多了什麽,那才是麻煩。”


    他的聲音,不知是不是錯覺,輕了,如遊魂。


    “可千萬不要……多了什麽呀。”


    四


    等金老大走了,董波臣馬上怒吼著把所有人都攆了出去。藍宣站在門外的燈籠下,才覺得背後一層冷汗。他自幼在道觀裏無波無瀾地長大,第一次經曆這樣濃墨重彩的場麵。


    不知不覺,夜風帶幾分涼意了。他正茫然不知該去哪過夜,就聽見走廊那頭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哎,你個傻子,站這裏幹啥呀?”


    他回頭,見婉兒換了身藏青藍布的寬鬆旗袍,披著灰鼠小坎肩,手裏抓著一把瓜子,耷拉著高跟拖鞋靠在柱子上。


    藍宣沒說話,她倒是湊過來:“金老大走啦?”


    “他是誰?”


    “上海救世會的一把手呀,你是真傻還是假傻?”


    他說:“貧道沒離開過戈村。”


    婉兒翻了個白眼,往草叢裏吐了瓜子殼:“以前叫金從水,現在改名金陵春,沒聽說過?不管是誰,要把生意做進大上海,就要這個人點頭。司令現在要從他嘴裏撬一個口下來,什麽手段都用上了。結果現在出了鬼船的事,別提有多鬧心了,你可千萬別惹他。”


    董波臣喜怒無常,殺人如麻,藍宣也見識過了。至於金老大,分明才二十五六歲的年紀,文靜秀雅,和個讀書人似的,卻能輕聲細語地壓住這刺頭。上海如今八成的商會都被救世會控製住,勢力之大,甚至牽涉著軍火生意。原先的老會長是金陵春的養父,此人突然去世,家裏幾個兒子在國外的在國外,遊手好閑的遊手好閑,最後竟是由養子攬了大權。婉兒佩服這個人,能把家裏的事防得滴水不漏,後麵金家的子弟們聯手回老家找他討說法,結果最後居然都被趕去了國外,再也沒人敢回來。


    被金陵春接手後,救世會的力量迅速膨脹。它一邊打著強國救世的旗號接收各個勢力的資金進行軍火買賣,同時與法國人掛鉤,獨占了碼頭的進出口,扼製了黑白兩道命脈。董波臣在湘係裏麵呼風喚雨,可過了秦川,先拉屎還是先撒尿都要聽金老大的。


    “你也多打聽打聽外麵的事呀,下次讓司令帶上你去百樂門,那裏的彈簧地板踩上去特別舒服,我教你跳舞。”她拉起藍宣灰撲撲的道袍,叼著瓜子殼,來回看了看,“你這身破爛可不行,讓姑奶奶帶你到淮海路那做套西裝。”


    他急急忙忙打開她的手,往後退了兩步,滿臉通紅。婉兒指著他大笑,紅唇上還黏著片瓜子殼:“你羞什麽呀?又不是和尚!你有點像我老家的弟弟。”


    “你有弟弟?”


    “他要是能活到現在,肯定比你洋氣多了。”她哈哈笑著,踮起腳想伸手揉藍宣梳著布巾的發髻,他又躲開,“當什麽道士呀,當道士能養活人嗎?我娘當年要養活我弟弟,先把我賣去了窯子——呸!結果還是養不活那小崽子,就把他送去當和尚,想等太平點了再把人接回來。剛好過了個把月,那時候陝西打仗,打得一口糧食都沒了,我爹娘一看急了,趕去廟裏接人,想接到了人一起逃來蘇州。你猜怎麽樣?”


    藍宣看到燈下她的眼裏幽幽泛著好看的藍光,像夜裏的星子。他腦海裏古井水似的鏡麵嘩啦啦泛起了水花,吵得人不得安寧,隨意搪塞了一句:“他想留在廟裏,不想走。”


    “哈哈哈,我告訴你。我老娘老爹趕過去,廟門聞到肉香,進門見大和尚圍著一口鍋在吃飯。他們問,師父們吃啥呀?我們來接兒子的……說著說著,走到鍋前……”她抓了一把瓜子塞進嘴裏,再一片一片吐出殼,“嘿嘿……我還記得他們哭得失魂落魄,跑到窯子口找我鬧著要錢,要給那堆骨頭裹一張席子再埋……”


    那一夜,藍宣難得做夢了,做了個噩夢。他碰見一口大油鍋,大得驚人,簡直如同一片湖。自己站在邊沿,看見董司令站在邊上,用那把毛瑟大槍將自己打了下去。沸騰的熱油裏,他拚命掙紮著想找到救命稻草,突然碰到了一個冰冷堅硬的東西——那是個巨大的玻璃瓶,被沸油推動,狠狠撞向自己。


    隻覺得一陣刺痛,人就猛得從夢魘裏掙紮了出來。他蜷縮在一張棉墊上,慢慢坐起了身。之前在船上摸索到的玻璃瓶不知何時從袖子裏滑了出來,硌到了耳朵。


    婉兒把他安排在馬夫睡的小棚裏湊合過了一碗。天亮了,不過早上天色還陰著,太陽不大,外麵響起嘰嘰喳喳的麻雀聲。藍宣走出小棚,外麵有幾個男人打水擦身,他過去借了水漱洗。


    “你待會要給那條船做法事的道士吧?”有人招呼他,“哎,你猜猜,那些人到底出什麽事了。”


    有說是海盜的,有說是被洋鬼子抓去做苦力的。可無論哪一種,都無法解釋船上的現象。一個士兵赤著上身舉著石錘健身,哼哧哼哧說,我看啊,就是撞邪了。


    “這話不能亂說!司令聽見了又要殺人!”


    “可這是實話啊。我聽說那船上的東西紋絲不動,但是船員不見了。你想啊,這要是海盜殺人,船上會這樣嗎?我小時候有個街坊跑船,給海盜殺了,那船最後被牽回來上麵全是血。我告訴你們,就是撞邪!”說到這,他壓低了聲音,左右看了看。其他人也不約而同地都圍攏到一起,提心吊膽地聽,“你們想,徐明福那孫子,哪來那麽多錢啊,就這段時間,突然一下……”


    “對,對!”另外一個人點頭,“這人以前也就是個漁民,還總打不到好魚,在這村裏都算窮的。這人還帶賭債呢,窮得就差沒賣女兒了,結果一下子就有錢買新船,還自己當了船頭……他不是說他從海裏打上來了古董嗎?”


    “屁,你信他?肯定是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遭報應了。”


    “你們說,徐明福發跡了?”藍宣聽見了熟悉的名字,也跟著問了一句。徐明福是戈村出了名的窮鬼,以前往道觀裏走動,求過老觀主收他做道士,但被攆出去了。不過藍宣不常出門,沒注意過村裏最近誰富誰窮。


    “對啊,道長也覺得怪事吧?”


    “我隻聽說,他原本是漁船,後來被司令改成貨船。有時運完貨,還是會出海打魚。這次也是,運完貨是深夜……”他的手指碰到了袖子裏冰冷的玻璃瓶,被那涼意驚了一刹,“不對。這事情不正常。”


    “道長也覺得有鬼吧?”


    “不是鬼……他原本便是遊手好閑到窮困潦倒的人。沒錢尚且懶散,有了錢,為何還要這樣拚命出海打魚?”藍宣微微皺眉,思索著其中的異樣,“到底為了什麽……”


    就在這時,伴隨著兩聲吆喝,院門口來了幾個人,要把道士帶去做道場。董波臣讓他吃了飯,再讓人準備道場用的東西,到了村裏都快正午了,那條鬼船早被拖到了空地中央。


    中午太陽大,董司令覺得挺好,陽氣足。


    “道長,請吧?”


    村民裏三層外三層地圍著,陽光下,鬼船泛著一種油亮的光,那是許久浸泡在水裏的木頭乍然離了水,裏麵的木油重新透了出來。據說漁民船工死活不肯下水,董司令就命人把這條船從碼頭拖上了岸,扔進倉庫,以為這樣就能讓人們放下恐懼。


    藍宣拿起桃木劍,左手舉起辟邪鈴,銅鈴的聲響當場響徹在這寂靜的空地周圍。人們都伸長了脖子,用恐懼卻躍躍欲試的目光,盯著一人一船。東邊放著一張虎皮大椅,董波臣摟著三姨太坐在那,翹著腿看。婉兒嗑著瓜子,清脆的笑聲成了鈴聲之外的唯一豔麗。


    鈴、鈴、鈴。


    鈴聲圍繞著鬼船,轉了七圈,這艘船對漁民來說不大不小,誰也不知道,徐明福怎麽突然有了錢,能造得起這艘還算體麵的船。


    藍宣的心事很雜。他想聽聽船的聲音,卻什麽都聽不見。


    鈴聲再響。


    “不好了!不好了!”


    一聲一聲淒厲的驚呼聲穿過人群,傾瀉在豔陽下。所有人都不約而同轉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那是村裏一個貨郎,徐明福的鄰居。男人滿身大汗,麵色慘白。


    “徐明福……徐明福他閨女,吊死啦!”


    人群嘩得炸了,所有人麵麵相覷。藍宣站在那,猶如一場還沒落幕的戲,就被另一出鮮豔的折子戲喧賓奪主。


    然而,就在這時,在豔陽下毫不起眼的船影發生了異變,如墨浸了水。他們抬起頭——鬼船的船頭正燃起熊熊烈火,迅速蔓延著整條船體。在尖叫聲中,藍宣感到了一陣灼熱劇痛:他灰布道袍的袖角竟也著了火,火舌竄動舔舐而上,像是一隻隻小鬼的抓痕。


    五


    “哎喲你個傻子呀!”女人的聲音穿透了喧嘩,“還不快去找水!”


    有戶人家剛好在打水,水桶就放在門邊。兩個男人拎起那水桶,朝藍宣劈頭蓋臉澆了下去,將那火滅了。隻是那船離水多時,早已幹燥,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不過短短一刻間,就被燒得隻剩個架子。


    董司令也傻眼了,坐在那瞪大了眼睛。過了很久才怒吼著問:“怎麽回事?!這是怎麽回事?”


    “徐、徐明福他女兒……”


    “我是問船!”


    “不知道!剛才就這個道士碰過船!”副官大聲說道,讓人將還愣在原地的藍宣拖到椅子前。婉兒拍著胸口,看司令暴怒的樣子,一句話都不敢說,隻是一個勁兒和道士使眼色。


    董波臣的臉在抽動,看著一張算是俊挺的臉扭曲青紫,讓人感到說不出的寒意。


    “你……是誰的人?”他將槍口頂著藍宣的喉頭,強迫對方抬起頭,“說。”


    藍宣被迫跪在那,冷清的麵容上有些像孩子般的不安。他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遭遇這生死的一刻,耳旁能聽見的,隻有胸腔內心跳的聲音。就連腦袋兩側都像是在抽跳,不是發冷,而是全身的血都湧上來,衝得血管突突跳。


    “說!”那槍口側了半寸,子彈伴隨一聲巨響打在了他身側的沙地裏。藍宣當場就捂住耳朵,彎下了腰。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近在耳畔的槍響,震得腦殼都隻有嗡嗡聲。這聲音過去了,聽覺也沒有恢複,隻餘下耳鳴聲,弄得人惡心。


    槍托砸在他腹部,藍宣倒在地上幹嘔,五髒六腑都仿佛要疼得絞起來,眼前花白一片。耳旁隱約聽見董司令在罵,操,還不快把這狗道士和這條倒黴催的船一起處理了?


    後麵,婉兒急的站起來。她勸了句什麽,卻被董波臣反手一記耳光打在地上。不過女人顯然習慣了,很快捂著臉站起來,眼裏連淚光都沒,恨恨地跺了跺腳,摘下了腕上炸金的一個鐲子扔在地上。


    “我去和那個女的一處吊死!”


    那抹金色,在豔陽下閃著刺眼的光。


    藍宣倒在地上,冰冷的槍口已經對準了他的太陽穴。他能看到那個鐲子的反光,晃著眼角,生生的疼。


    “金……”他突然懂了她的暗示,努力說出那個字,“金……老大……”


    槍口狠狠顫了一刹那。


    “我是……金老大……派來的……”藍宣喘著氣,冷汗浸濕了頭下的沙地,“你……敢殺我嗎?”


    逆著光,董波臣的表情此刻十分有趣,是個熟透了的柿子,漲得快要裂開。這個人的雙唇顫動著,嚼碎了即將出口的每一個字。


    “把他給我拎起來。”許久,他才開口,“帶上車,老子現在就殺去南京路,問那個姓金的要個說法!”


    金陵春在南京路的永樂廳裏,接待杭州商會來的客人。


    那些來來去去的人,每個都對他畢恭畢敬,用一種懷疑的眼神,毫不留情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每個人都懷疑他,上海灘有這樣的傳聞並非一朝一夕,身為養子,卻能在養父突然病逝後立刻握緊救世會大權,杜絕了其他金家子弟的機會。老會長的死來得毫無征兆,他一貫身體硬朗,據說死時捂著心口痛苦掙紮,還沒來得及叫來家庭醫生就撒手人寰。


    最終的西醫診斷結果是心肌梗死,金家人的異議很大,因為老人一貫沒有心髒病。當然,哪怕是健康人,也有一定幾率突發心梗,再加上老會長近日忙於公事,又有了些年紀,就恰好撞在了這個幾率上。


    金家目前還懷疑是金陵春操縱了養父的死。誰都知道金老大是被抱養的,在一個冬天,老會長用自己的貂皮大衣裹著一個渾身雪水的孩子帶回家,說是在路邊發現的乞兒。金家家訓嚴明,門風高潔,哪怕從商,也秉持救國信念,家人們性情良善,從無苛待這個孩子。


    這是個充滿秘密卻沒有秘密的人。


    他捧起茶盞,以茶代酒敬了一桌。杯盞還未放下,便聽門外一陣淩亂喧嘩聲,緊接著,永樂廳的雕花木門被人一腳踹開,董波臣在外麵,手中還拽著一個人的衣襟。


    “波臣怎麽來了?”他站起身,將茶杯放下,“這是……”


    “金老大,你這事幹得不厚道吧?”董司令將手裏的道士狠狠扔出去,“您自己心裏明白!”


    金陵春愣了一會兒,看他怒氣衝衝的臉,隻能先和左右賠不是,說擇日再談。客人紛紛離席,匆忙繞過了董波臣的身側。


    “說吧,什麽事?”他看到地上的藍宣臉上有傷,忍不住意外。


    董司令拉開椅子,一屁股坐下,狠狠踹了一腳桌沿:“是金老大派這個道士在我的船上做手腳的?”


    “什麽……”


    “金老大,您家大業大,上海灘這大鍋裏的粥你一個人喝不下!我就求您分我一口,也不會獅子大開口,您為何要這樣?現在好了,光天化日之下,那船沒緣沒故燒了起來。就這個狗道士碰過船!那群鄉巴佬現在更加不敢下水了,我的生意也完蛋了。您為啥就要把你弟弟往死路上逼呢?!”


    金陵春坐在他對麵,眼神靜靜地,望著杯盞裏清澈的茶水:“波臣這樣說,金某真是百口莫辯。你的煙土生意進上海,賺的是你自己的錢,也不是我的,到時候,彼此互惠互利,才是為商之道。我若連這點胸襟和遠見都無,救世會如何養得活那麽多人呢?”


    “我不和你說這個。狗道士親口說,他是你派來的人!”


    “哦?”男人輕輕應了一聲,竟然起身,走到了藍宣的身邊,將人扶起來,“具體是怎麽回事?”


    他眉目氤氳著文墨氣息的柔和,讓藍宣微微放下心來。


    “船突然燒了起來,董司令發了很大的火,要殺我……”他的手握著道袍袖角,汗水將布料完全打濕了,“他敬畏你。我就假稱……”


    屋裏的氣氛有了微妙的改變。董波臣的額角跳起青筋,滿臉憋得青紫,“你他娘——”


    罵聲未止,金陵春就做了個手勢,讓他安靜。


    “事情也清楚了。”他歎道,“波臣,你的脾氣也要改一改。道長是迫於無奈,為了保命才這樣說,我不怪他。今日之事,我也不追究你,彼此就當沒有這回荒唐。”


    董司令望著金陵春的雙眼,這是雙溫柔的眼眸,卻如深海之水,沉沉蓋住所有的色彩。


    “好!”說這個字的時候,聲音近乎於咬牙切齒。他把藍宣拽起來,向門外拉去,“這次得罪了,下次金老大有用得上小弟的地方,盡管開口!我要說一個不字,就把老娘埋土裏!”


    金老大搖頭:“別往心上去。波臣來都來了,金某的客人也都被嚇跑了,既然這樣,何不到陋舍讓我盡地主之誼,吃一頓便飯再走?”


    六


    這頓飯,對藍宣來說,應該也算是斷頭飯了。


    金家老宅沒有司令府那麽金碧輝煌,還是古色古香的中式布置。侍從們安靜地林立兩側布菜,沒有人敢發一聲。


    董司令特地讓人從戈村把三姨太接來,讓她唱個小曲助興,不過人接來了,金老大也沒叫她唱歌,也將人請上桌一起吃飯。大廳裏的主座旁掛著兩道墨寶,一道念奴嬌,還有一道,卻隻寫了五個字,那字跡端正挺拔,卻也無甚驚豔之處,看不出是出自什麽書法名家筆下。


    ——二月映三山。


    發現藍宣在看那張墨寶,金老大不由苦笑,放下了筷子。


    “到我家的客人,大多都會盯著我義父留下的這幅字看。上次董司令來的時候,也盯了它看很久。”


    “金老大是笑話我吧?我肚子裏沒墨水,也就看得懂這幾個字,旁邊那副什麽嬌嬌娘的,誰看得明白呀?”


    “哈哈哈,波臣真愛說笑。上次就說了,這幅字給金家添了不少麻煩。”


    婉兒抿唇嬌小:“哎喲,誰敢給您添麻煩?”


    “這麻煩,避也避不過。”他看向董波臣,上次這人來做客時,也和他提及過這個傳說,“那還是金家好幾代之前,不知道哪裏興起的傳言,說這五個字暗藏金家先祖埋藏寶藏的所在,養父就靠這些祖上的財寶發家。其實哪有這種事,做生意,若隻是有錢就行了,那父親也不會那般殫精竭慮,以至於心火上攻了。”


    但很多人都相信,所謂的藏寶是真有其事。畢竟,老會長的發跡和他的死亡一樣突如其來,救世會在國難當頭時於政道上累積的威信,絕不是離開巨資就可以建立的。


    “我也請人看過,早些時候,父親突然西去,商會運轉困難,我甚至讓每一個客人都替來想這個謎麵。要是真的有藏寶,也是一件好事。”他說,“那天波臣看著這幅字和著了魔似的,盯了好久,我還以為有些眉目了。”


    董波臣手裏的酒杯砰得一聲放下:“金老大,不瞞您說,還真有些眉目。我沒讀過書啊,但是你想,這五個字,就像一幅畫。你們想,兩個月亮,三座山,怎麽會有兩個月亮呢?那肯定是天上一個,水裏倒映一個,這寶藏,肯定在一個有水、有山的地方。”


    金陵春點點頭,但顯然沒怎麽當真。這種設想,必定早就有人說過了。


    藍宣靜靜聽著,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寫了兩個月字,三個山字。見他也在琢磨,主人家便問:“道長有何見地?”


    藍宣說:“像一套卦象。”


    他笑道:“這見地,倒是少見。”


    藍宣在桌上寫下了月字和三個山字,隻不過,他寫的山是倒過來的。因為是映三山,山隻是水中的影。


    三個倒過來的“山”,組成了一個“用”。


    月


    用(倒置)


    用


    月


    “月和用這兩個字,比劃很簡單。或是兩豎之間有一橫,或是沒有。有一橫者,畫作一橫,為陽爻。無一橫者,畫作兩段,為陰爻……”


    一邊說,他一邊開始在字的旁邊畫橫線。月,兩橫,一斷。倒掛的用,一斷,兩橫;用,兩橫,一斷……


    “是八卦!”金陵春懂了。月與用組成的豎形,是一組八卦。


    巽,兌,巽,巽。


    這是第一次有人看出這個假設。畢竟是個道士,和其他從字義揣摩的文人看到的不同。但僅僅說出這三個卦,其實也沒有任何作用。所謂藏寶,就至少要確定一個範圍。


    金陵春也惋惜,謝了他一杯:“可惜先祖不在,也不知道長這話的對錯。”


    不過,也沒機會知道了。等明天離開金家,董波臣不會放他活命。


    也許也不用明天了。


    吃完飯,金老大替他們安排了客房,但董司令不願留宿,想連夜回去。作為主人,金陵春形式上地挽留了兩句,就讓人送他們出門。隻是才推開大廳門,外麵就進來了金家管事,神色匆匆地走到主人耳旁低語了幾句。


    他說的話必定是要害。金陵春的神色變了,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寒意,刹那間劃過了董司令的身上。


    “我知道了。”他說,“現在就去。”


    “金老大這是要去哪?”董波臣連忙問。


    “去碼頭。”金陵春道,“對了,董司令要不要一起去,看看新鮮?”


    “嗬,什麽新鮮?”


    “新鮮的,死人。”他說,“——我的人。”


    “這……”


    “一起去罷。”他揮了揮手。附近頓時有一隊護衛將這裏圍攏,每個人腰上都有槍帶,意味顯而易見,這次非去不可。


    董波臣從戈村來上海,身邊雖然帶了人,卻都留在了金家大門外,可謂孤掌難鳴。金陵春清楚這些軍閥的嘴臉,前一秒還認親兄弟,後一秒就能幹戈相向。


    “——帶走。”


    門口停了兩輛黑色大賓利,長條的,像棺材。藍宣第一次看到這樣的汽車,猶豫了一下才敢上去。車門關上,藍宣和婉兒坐在一起,能感覺到她在發抖。


    “別怕。”昏黃的車內燈下,金陵春的麵目不知為何有些駭人,“和夫人無關。”


    車一路開向了川沙碼頭,深夜,他們經過了南京路最繁華的不夜城,漸漸遠離了燈紅酒綠,駛向城郊。上海的夜也有那麽寂靜的所在,昏暗路燈閃爍,點亮了這段忐忑的旅途。


    “這……”董波臣咽了口唾沫,假笑著開口,“這是怎麽了……”


    “波臣記得,兩個月前,我丟了一條船嗎?”


    “記得,咱倆一起丟的船,緣分!”


    “那條船上的船員,現在屍體被撈起來了。就放在碼頭。”他望著窗外,眼神冷冰冰的,像兩顆黑玉珠子,“被人槍殺的。”


    “啊?這——”


    說話間,車已在碼頭外圍停下。金陵春下了車,董波臣也要下車,卻聽見那人說:“是被我賣給你的槍殺了的!”


    話音落,外麵的兩個壯碩的護衛一起探身進車裏,一左一右將董波臣架了出來。他還想掙紮,而金陵春拔出了手槍,抵在了他眉心。


    碼頭上,幾具蓋著白布的屍體周圍站了不少人,都是金家的手下。有個穿黑褂子的中年男子來到了金老大麵前攤開手,手裏抓著塊白布包,布包打開,裏麵是一枚生了鏽的子彈殼。這子彈殼很大,狹長。


    “沒錯,是德國槍的。”金老大點頭,“最近就賣給過他了。”


    董波臣立刻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事,撲通一聲跪下,俊挺的臉立刻變了樣子,“金老大!您不能這樣錯怪你弟弟啊!”


    “錯怪你?”他冷笑,抵著男人眉心的槍用了力,“最近買過這種槍、這種子彈的人隻有你,最近和我走得近,向上海碼頭伸手分一杯羹的人也隻有你,我錯怪你?”


    “老大!爸爸,親爸爸!”他掙紮著要去磕頭,“你不能這樣說啊!這槍又不是肉,放一放就壞了!這要是從前還有人更早和您買了,萬一是他們做的呢?!退一萬步說,您想想,我是那麽沒腦子的人嗎?我殺他們做什麽呀我?就算我一時鬼迷心竅殺了,我把屍體埋了不就好了嗎?這幾個人是誰,開什麽船的我都不知道,我殺他們做什麽呀?”


    “當年你和湘係的人分家了,你殺了自己的師父,以至於人人喊打,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你和狗一樣來金家求條活路。是我父親給你一畝三分地,讓你在戈村過活!你一直盯著上海灘,你以為憑你那點資本、那幾箱破煙土能進的來?是我看在我父親的麵上!”


    “那您看在老會長他老人家的佛麵上,饒我一命,信我一次啊!真的不是我殺的!我對天發誓!我拿我老娘發誓!要是我殺的,我娘就是個婊子!我就是從婊子生養的!”


    他臉上涕淚橫流,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掛在臉上耷拉下來,濺在了金陵春袖子上,這人立刻露出了厭惡的表情,往後退了一步。董波臣那滿臉涕淚的樣子讓他覺得惡心,且光憑子彈,確實沒法論定。


    最後,他擺了擺手,讓人把董波臣揍了一頓,上車離開了。


    寂靜的夜裏,碼頭邊就留下了三個人。董司令的人馬還不知道老大被帶到了碼頭,還在金家門外等。


    男人站在那,渾身是血,鼻子被打破了,兩眼血紅,像是被觸怒了的獸。他在那裏一個人獨自徘徊許久,婉兒不敢勸,隻是縮在旁邊,怕掃到台風尾。


    許久,他從槍帶上拔出手槍,指向藍宣。道士隻能一邊搖頭一邊後退,他就一步步緊逼,很快退到了碼頭邊沿,下麵就是黑色的海水,漂浮著幾條可憐的小船。


    “我當時隻是……”藍宣開口想解釋,但董司令搖了搖頭。婉兒這時也走出來了,嘴唇動了動,像是想勸兩句。


    但伴隨著一聲槍響,他的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打得倒退,從碼頭邊沿倒了下去,落進了海裏。女人尖叫著要衝過去看,見藍宣腹部中了槍,摔在了碼頭邊的小船上。


    “你叫什麽?”董波臣快步走過來,揪起她的卷發,“你叫嚷什麽?啊?!”


    說完,將婉兒重重一摔,也推進了那條小船裏。她撲在一灘溫熱的鮮血上,隻覺得天旋地轉。岸上,男人解開了小船的拴繩,將它一腳踢離了岸。今天的風浪很大,轉眼間,船就顛簸著離岸邊遠了十幾米。


    十


    婉兒在睡夢中,被藍宣推醒了。


    “哎,你幹什麽呀……”


    “醒醒,換套樸素點的衣服,我們去雇條船。”


    這是他們從海上回來後的第三天。婉兒還是經常做噩夢,有時候抱著藍宣哭。


    現在大清早的,男人竟然和她說,要去川沙碼頭雇條船出海。


    “你要幹啥呀?”她打著哈欠坐起來,披了件米色外套。金老大送了他們一套小婚房,讓他們準備婚禮。婉兒想在花園飯店,再去洋教堂,她的夢想就是有天能風風光光嫁人,夢了好多年。不過她也沒強求過藍宣要給一場這樣盛大的婚禮,畢竟,這人舊居道觀,身無長物,安安心心學算賬就好了,不求他賺什麽大錢。


    “跟我來,我們去找金家真正的寶藏。”


    “什麽?!”


    婉兒一邊和他出門,一邊拿起椅背上的圍巾,怕他著涼。兩個人上了輛經過川沙的貨車,到了海邊,清晨的陽光下,船員們正來來往往卸貨,隻有幾艘漁船閑著。


    藍宣找了個抽煙的老人,和他談了一會兒,給了錢。老人讓他們上了船,算了算地方,就帶他們出海了。到了中午,他們就到了之前的那座黑色浮島。藍宣帶著婉兒,重新走進那黑色的山洞。


    那裏沒什麽改變。董波臣的屍體當時就被拖出去扔進了海裏,隻有地上,還殘留著一灘黑褐色的痕跡。


    那塊石碑微微傾斜,是因為那天被挖掘的緣故。


    “‘誠心反省,保留此身之用’……”


    藍宣在它麵前蹲下,手指沿著字跡,劃到了最後那個字上。


    “不是說這裏沒有什麽寶藏嗎?”


    “是嗎?”藍宣略笑著,指著那個“用”字,“二月映三山……”


    “什麽?”


    “真正的謎麵,也藏在這句話裏了。”他說,“二月,隱,三山。”


    二月三山,皆是“用”。


    藍宣拿起一塊黑色的石頭,對準那個字,然後重重的砸了下去。


    伴隨一聲空腔薄壁的脆響,婉兒發出了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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